花吟月一夜裡睡睡醒醒,做了无数离奇古怪的梦。早上被闹钟惊醒,披衣起了床,就有些头重脚轻。独自慢慢地洗漱过了,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自从去年中过一次风之後,右半边的身子就不是很灵便了。屋裡稍稍走动几步,额头上便渗出细细一层的汗。
梳妆台的抽屉裡,藏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匣面上细致地雕了一对颈项相缠的龙凤,底座上刻着一个圆形的印章,是四个篆书小字:“文以致远。”打开匣子,裡面是五件一套的象牙梳栊。文家的老爷子单名宁,字致远。读的书虽不多,却喜好金石篆刻。文家的儿子聘媳妇,每样聘礼上都刻了老爷子的印章,以示郑重。这副梳栊是文公致远办货经过锡兰国的时候买下的稀罕物件 - 尽管当时并不是为吟月买的。
物件很有些年代了,象牙沉沉涩涩的不再生光。吟月掸了掸匣子上的灰尘,挑出一把细齿梳子捏在手裡。吟月的右手举不过肩,便祗能用左手来梳头。头髪虽然花白了,却依旧密实。梳子过处,发出咝咝啦啦的声响,一头灰髪像两片弯月似地拢在了耳後,露出两隻白白净净的耳朵。
吟月梳完头,就扶着墙走到衣柜跟前,拿出一套早就预备下的衣服,坐到床沿上摸摸索索地换上。上衣是一件蟹青色的中式立领对襟丝葛薄夹袄,衣身上密密地织了几团原色的暗花,领口衣襟一顺都是同色搭瓣布扣。下身是一件黑色直贡呢布裤,脚上是一双同样布料做的圆口布鞋。料子都有些年岁了,衣身裤腿上隐隐地显出些折痕。都穿戴停当了,就侧过身来在穿衣镜里看自己。看完了,忍不住想笑。没笑出来,眼睛却无由地热了一热。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半。於是便坐到凳子上,一边歇着气,一边看窗外的景致。
虽才是三月底,天却已经很是和暖了。太阳明艳艳的,院子裡的青砖地上到处是槐树投下的大团荫影。门前的那株夹竹桃,一夜之间就爆满了嫩红色的点子,衬得一条街都有了些生气。庭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儿子文川和儿媳妇之兰一大早就去轮船码头接人了,妹妹花吟云大概还没有起床 - 这几天她也没有睡好。
吟月正寻思要不要叫醒吟云,就听见楼下西厢房裡猛然传出一阵琵琶声来。起先声气很是急促嘹亮,如同台风天裡下的暴雨,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台上。一阵急雨过去之後,琴声便渐渐低缓下来,化成细细一缕雨丝,若有若无似绝非绝地飘在院中 - 却听不出调子来。吟月知道那是妹妹吟云在弹琴。吟云已经好久不曾弹过琴了。吟云的琴一如吟云的人,率性而没有章法。
吟月呆呆地听了一会儿琴,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想去泡一杯阿华田来喝。阿华田的铁罐头放得太高,吟月踮了脚尖去够,没够着,身子一歪,咚地摔在了地上,一下子惊动了正在隔壁屋做作业的孙子文建设。文建设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今年还想复习再考一次。听见响动,慌慌地跑过来,一把搀起了奶奶。“不是说好了吗?要什么叫我一声。”
待吟月站好了,文建设才吃了一惊:“阿娘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地主婆似的。”
吟月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笑:“你年青,什么也没见过。这些老古董,过两年又会时髦起来 - 不信你等着看。”
文建设泡了一杯阿华田,端给阿娘喝了,就要回屋去作功课,却被吟月叫住了:“你搀阿娘下楼去,好歹迎他一迎。”
文建设听了,把头一拧,说:“我不 - 凭什么呀?”
吟月叹了一口气,依旧细声细气地求:“他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不容易的。这次决定回来,还不知让他有多为难呢。”
“你知道他不容易,他知道你不容易吗?有钱就是这点好,怎么着都有人巴结。”
吟月突然将脸一紧,不再说话,却自己拄了拐杖,咚咚地往楼梯口走去。文建设吓了一大跳,祗好急急地跟过去,半搀半背地伺弄着吟月下了楼。
这时西厢房的琴声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