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节)

作者:茧蛹梦蝶    更新时间:2014-06-04 21:26:56

楔子

幼年熟读《满江红》

平原,河湾,龙兴寺。

小草屋里书声朗朗。私塾先生宋铭儒背着手在课桌间走动,他说道:“李侠兵,背岳鹏举的词《满江红》。”

李侠兵是六岁男孩,留马桶盖头,穿长衫布鞋,立即站起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嘯,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宋先生来到一个少年前,说道:“王培鲁,背岳鹏举的《满江红》。”王培鲁是个健壮的少年,长脸,大嘴吧,站起道:“先生,我背不上。”宋先生令他跪在孔夫子像前,捧书而读。然后,宋先生转身又说道:“大家一起背《满江红》。”

于是,满屋的孩子们背诵起《满江红》。稚嫩的童声响彻运盐河湾,越过龙兴寺,在平原上愈传愈远,愈传愈远……

淮海地区的教育十分传统,有许多人的爱国情怀都是从熟读《满江红》开始的;淮海地区的民情有燕赵之风,以丈义行侠,忠心报国为荣;淮海平原地处中国南北过渡地带,南北文化交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既有北方人的敦厚,朴实,豪爽,又有南方人的浪漫,柔情,细致。历朝历代,从这里走出一个个豪杰,一个个英雄,我们要讲述的李侠兵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和他的战友们可歌可泣的事迹,他领导的抗日义勇队的战斗故事,早已成为民间传说,渔樵闲话。

但是,我们的故事,却是从李侠兵在上海搞抗日活动开始。


第一部

1.

十五年后,李侠兵在上海读大学。

他长成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长脸黝黑,眼睛细长,目光尖厉,嘴吧大而下弯,紧闭成弧形,鼻子高挺垂直,给人一种执拗、坚毅而沉稳的感觉。四月的一个早晨,李侠兵和方霞客从闸北出来,赶往南京路去,组织飞行集会。他俩腰间塞滿标语传单,李侠兵的学生装下显得鼓鼓囊囊的,走起路来有点不自在;方霞客穿着西装,腰里传单塞得也不少,从苏州河边吹来的风掀起他红色的领带,显得十分帅气。这两人走在一起,让人一看便知一个是从乡下出来的,一个是在城里长大的。方霞客虽比李侠兵矮点,但肩削臂长,面白而略显青色,眉眼俊朗,嘴唇薄而上翹,属于冲动型人物。事实也是如此,他是青年诗人,在朋友圈里以冲动浪漫出名。

近年来,日本人频频在中国发动事变。1931年日军在沈阳发动9.18事变,侵略东北。在他们策划下,溥仪于3月1日宣布成立伪满国。在上海日本人也是不断制造事端,1932年日军发动1.28事变,企图占领上海。近年来,日本商人在其国家武力的支持下,强买和侵占黄浦江码头,遭到码头工人和市民的抵制,于是,上海市民常常遭到日本人枪杀。gcd中央密切注意这一事态的发展,号召党员反对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江苏省党委指示上海各交通站、各支部发动民众,游行集会,进行反日宣传,揭露日本人侵略的狼子野心。同时,这次游行集会也是纪念gcd人被屠杀的4.12反革命事变的五周年。李侠兵和方霞客各自受上级党组织的指示组织这次活动。这两个好朋友在党内虽不属一个交通系统,但同住在方老师家里,因此好多活动他们总是同进同出,今天他们去南京路参加飞行集会,李侠兵是闸北、沪西领导人,方霞客是沪南、沪东领导人。

街上柳绿花红,春风拂荡。他们经过街坊,不时有姑娘朝方霞客投来欣赏的目光,李侠兵感觉到了,笑道;“霞客兄,我跟你在一起,你显得洋气多了,多少姑娘向你行注目礼啊。”

方霞客俊朗的眼睛一瞟,说;“是吗?你要是回到乡下,人家也说你洋气了,那行注目的姑娘就更多了。”

他俩都笑了。过了苏州河桥,李侠兵说:“我总觉得,巡捕房有准备,我们今天要完成三处飞行集会,要考虑得仔细一点。”

“那是。”方霞客皱了皱眉头:“这几年,每逢4·12到来,巡捕们就如临大敌,暗探密布,不过,今天已是五月初了,他们大概松懈了。怎么,你害怕了?”

李侠兵拍拍腰间的传单,提高了嗓门:“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自入党那一天起,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方霞客跟他握了握手,笑道:“我跟你不在一个支部,怎会知道你是不是党员呢?”李侠兵想他说得对,党組织是秘密的,各人使用的也是假名,他叫张玉明,方霞客叫袁鸣玉,张胜男叫戴安娜。只有好友之间才知道对方的真名,但在公众的场合都叫假名,以防敌特跟踪。大家虽是好友也不知对方的政治身份,像方霞客的上级好像是张胜男,但他也不能肯定,张胜男跟方兄的往来又像是情人。他感慨地说:“是啊,我们牺牲了,恐怕连亲友也不知我们是gcd人呢!”

方霞客听后也激动起来:“好,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同志。敌人搞了4·12大屠杀,以为gcd不存在了,我们就是要显示党的存在,党的力量。”

李侠兵:“今天集会是为了声援码头工人,反对日本人侵占江边码头。来的人恐怕不会是我们这几个人吧?”

方霞客:“听张胜男说,今天上海飞行集会至少有十八处。”

“张胜男是总指挥?”

“不知道,省委对党内领导人都是保密的。不过,我觉得张胜男是个狂热份子,大家都说我狂放,她比我狂放多了!”

李侠兵瞅着他,笑道:“你俩在小阁楼上,叫我撞到过多少回,哎噫喂,乖乖!真够狂放的……。”

方霞客白净的脸颊上泛红,薄唇一翻赶紧把话题扯开:“啊,张胜男不知到了没有?”

他俩加快了步伐,腳下生风,立马到了先施公司门前。南京路由于高楼林立,马路显得窄了许多,街面遮在阴影里。街上人多,熙熙攘攘,有轨电車“叮叮当当”,黄包车川流不息。行人中有穿对襟衫戴瓜皮帽的,有穿西装戴礼帽的,年轻的女子多数穿着旗袍,涂脂抹粉,手戴银镯。从衣着上看,南京路一片杂色,日本花布和英国西装常常显亮,东洋雪花膏和法国巴黎香水的气味混合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味。这里就是中国最繁荣的一条街,在亚洲也十分著名。但是,在革命者看来,上海滩的繁荣是畸形的,这里衣着的杂色、混合的香水怪味就是殖民地的表征。中国在1911年推翻滿清皇帝以后,又经过孙中山领导的北伐战争,就面临何处去的问题。中国gcd反对半封建的半殖民地的可悲现状,明确提出反帝反封建的任务,经过武装革命,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独立的新中国,也就是社会主义的中国。这是各级党组织对党员的基本教育,李侠兵曾听过多次,他也对新入党的同志讲解过多次,现在,当他走在这杂色晃动和充溢怪味香气的南京路上时,觉得党的教育对极了,十分现实,即使是对未来的理想也非陶渊明“桃花源”式的乌托邦主义。是的,不反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就不能独立,不反对封建主义中国就不能前进,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

方霞客和李侠兵在过街楼下寻找张胜男,他们前后望了望,忽见先施公司后门有个头戴红色法兰西帽子的姑娘提着箱子,矫健的身子-闪就不见了,玛莉在下面站着。李侠兵说:“那好像是张胜男,她可能上楼了。”

两人迅速进入店堂,上了楼梯,张胜男在拐角上向他们招手。李侠兵问:“密斯张,你的搭档呢?”

“他们抱着传单上三楼了。”她从藤箱里往外掏传单。

方霞客望着街上的几个警察,担心张胜男的安全,他带有命令的口气说道:“这里由我和李兄负责,胜男,你要听我的!你们必须五分钟撒完传单,两分钟跑出先施公司,能做到吗?”

张胜男笑了,指着窗外道:“你看见沒有,有铁扶梯,迅速撤离不成问题,让警察在后面吹哨子追吧!”接着,她又补充说:“我就要引起警察注意,让警察来追我,我们的同志好乘机逃逸。”

李侠兵和方霞客下了楼,来到先施公司的大门前,便见到红红绿绿传单从空中飘落下来,路上的行人开始哄抢。一辆有轨电车开来,众多的人从车窗伸出手来接飘落的传单。见此情形,他俩一在路东,一在路西也迅疾地抛撒传单,並且高呼口号,布置在人群里的人员也领着行人呼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日本侵略我国!”

“打倒新军阀反动派!”

“苏维埃中央政府万岁!”

一个警察拔出警棍奔过来,可是,他处处受阻,有个拉黄包车的青年干脆把他撞倒,那警察爬起来吹哨子。

警察愈来愈多,李侠兵和方霞客已跑到弄堂内,两人叫了两辆黄包车,迅速离去。

当他们来到八仙桥,张胜男与玛莉几个人已在那里撒传单,呼口号。他俩撒了传单,呼了口号,然后询问张胜男一些集会情况,张胜男说南市城隍庙那里需要支援,她便带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走了。他俩望着张胜男头顶上红色法兰西帽子在街口消失了,才往北火车站去。

他俩走过苏州河的时候,被两个戴墨镜的家伙盯上了。

李侠兵说:“这两个戴黑眼镜的家伙是包打听,我们分开走,到北火车站南大门会合。”

方霞客:“好,你先走!”

李侠兵向左边的巷子走去,那两个戴墨镜的家伙跟了过来。方霞客立即往电车站跑去,上了电车;李侠兵又踅回十字路口,见远去的电车上的方霞客在向他挥手,便放下心来。他进入一条小街,想抄近路去北火车站。

这时,那两个戴墨镜的家伙在街口张望,接着,在他们后面又出现两个扛着扁担绳子的挑夫,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青年。那两个戴墨镜的家伙见挑夫慢慢靠过来,便摸着腰间的盒子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挑夫道:“我们早就跟着他,你们想抢食吃是不是?滚!”

戴墨镜的大个子诉道:“我们在干好事,你个臭挑夫,侬想干啥?”

就在戴墨镜的小个子拔枪之际,中年人举起扁担把他的盒子枪扫落在花圃里。大个子一个马步便与挑夫打斗起来,双方都有点功夫,拳来脚去,不分胜负。这时,李侠兵凑个机会,抓起花草间的盒子枪,对准两个戴墨镜的家伙喝令道:“不准动,再动就开枪了!”

两个戴墨镜的家伙被禁住了,举着手贴着墙站着,挑夫中的青年缴了那人腰间的手枪。他们迅速把那两个人捆了,嘴里塞上芭蕉叶,然后将枪扔在他们脚边。李侠兵见了,也将手中的枪扔进了花圃。

这里要交待一下,这两个戴墨镜的家伙是特务队暗杀绑架组成员,其中一个黄瓜脸矮登登的家伙叫周黑子,嘴角上有颗痣,痣上生着一撮毛,他是gcd的叛徒,受南京中统局的指派,带领一个小组专门来沪抓捕gcd人的,后来,他又参加日特组织是个双料特务,他在以后多种场还会常常出现。刚才,他认为李侠兵是个学生,长相又土头土脑,本想敲他竹杠,又遭人搅局也就算了,如果他认为李侠兵是gcd那他非开枪不可,因为他晓得gcd处决叛徒是绝不会手软的,所以,他杀gcd人也是绝不会手软的。

这时,中年人对李侠兵说:“走吧!”

李侠兵望望倒在花圃里的那两个人,客气地说:“谢谢二位相救,日后必当报答。”

青年人笑了:“先生,你到哪去?对不住,跟我们走一趟!”

李侠兵惊愕了,问道:“怎么,跟你们到哪去?”

“你去就知道了!”

李侠兵后悔刚才把枪扔了,否则,就好办了。他没办法,只得跟他们走,到了闸北,进了一座大宅院。他们把他带进一间客厅,中年人问一个丫头:“五爷呢?”丫头说五爷不在,青年又问:“三少爷在吗?”丫头说三少爷在书房里下棋。青年叫丫头去请三少爷出来,有事要报告。丫头见门外站着一个生人,她心里有数便去书房了。

一会,三少爷手里捏着一枚围棋子出来,问那青年:“小赤佬,什么事?”

“三少爷,五爷呢?”

“父亲大概去杜公馆了吧。”

青年附在他耳边嘀咕一阵子,说:“可能是gcd,捞一笔……”

这时,李侠兵高声喊:“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目无王法,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大学生。”

三少爷迎上来:“请进请进,听口音你是苏北人。”

李侠兵:“怎么,是苏北人又怎样?”

三少爷:“家父有句名言:‘只要是老乡来求我帮助,脱裤子当了也干。’请进。”

李侠兵一听就明白,放下心:“啊,这里是顾公馆,顾五爷的府上。你是……”

三少爷:“我是顾家老三,叫顾水明。”他又对那两人斥道:“小赤佬,你们还不快滾!”

李侠兵见顾水明是个年不过二十的青年,四方脸,宽肩背,皮肤白里透红,有着一双大而明亮的凤眼,显出一副精干的模样。李侠兵心中踌躇,如何跟这位顾三少爷打交通。顾水明见李侠兵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脸色黝黑,目光尖厉,一看就知道是经过风霜有历练的角色,便热情地把他邀进书房。李侠兵环顾四周,梨木书桌上放着一叠线装书,湖笔,端砚;窗外的垂絲海棠正开着花,飘来一阵阵花香,墙上的“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一副对联,为这精致的书房增加了几许优雅之气。

丫头端来香茗,李侠兵抿了一口茶说:“顾兄,上海是荒城吗?”见顾水明笑而不答,他又补充说:“看来顾兄爱自然景色,荒城,古渡,秋山。”

顾五爷对顾水明的家教是广交朋友,交朋友不问出身,就是交棵“巴根草”也能巴滑。顾水明笃信他爸这句至理名言,他是爱交朋友的人,他一见李侠兵便觉得是个可交之人,于是直话直说道:“不瞒李兄说,家父在苏北里下河新开的大生轮船公司要我去管,我为了能看到荒城落日,还真想去呢。”

李侠兵跟顾水明谈了上海十里洋场的种种乱象,又谈了一会诗文,见说话投机,便把话题转入人生目标上,顾水明说如今主义多问题也多,弄得他很茫然。接着,他问李侠兵:“李兄,你看我追求什么比较合适呢?”

李侠兵想顾五爷是上海大亨,是苏北青帮的帮主,跟他的儿子深交应向组织上汇报,因此,他很谨慎,只是说水明兄应多关心时事,可以多看些报纸杂志,譬如《新青年》可以读一读。正在他们谈话进入深层时,丫头来说:“三少爷,老爷回来了,他叫你带李先生过去呢。”

顾水明立即请李侠兵同去大客厅。到了客厅里面并未见到顾五爷,李侠兵感到蹊跷。他迅速地把大厅里扫视了一下,见太师椅上铺着一张虎皮,墙上那副长联在西窗玻璃反照下显得很清晰:“持三字帖,见一品官,儒生妄敢称兄弟;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布衣亦可傲王侯。”他在心里笑了,这顾五是拉黄包车出身,并不识几个大字,也没出任过什么地方官,只是青帮一个派系的老头子,收了徒弟不少,听说有万余人,在闸北一带颇有势力。但是,他毕竟属于底层**的帮派势力,竟敢贴出“一品官”的楹堂联,可见他的底气有多足了。

李侠兵想顾五在乡下可能连大名也没有,来上海后发迹了,便起了个顾松亭颇雅的大名。在4·12事变中,他是与虞洽卿、杜月生站在国民党右派一边的,他再怎么讲乡谊我也得当心。正在他想方策时,突然出现八条大汉,背枪的,持刀的都有,立即八字排开。接着,鲁管家喊道:“五爷到!”

整个大客厅里人员肅立,连顾水明也站了起来。李侠兵望去,从右侧嵌玉石的红木屏风后面,摇摇摆摆走出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来,这人就是顾五爷。顾松亭四十多岁,白白胖胖,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浓眉凤眼,生得一副福相。顾水明四方脸、凤眼的长相是他的遗传。顾五爷由于肥胖走路膀子有点炸,腿肚子有点拐,像是箩筐腿,其实,是他早年拉黄包车时崴了脚,踝骨受过伤。顾五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纸扇摇了搖,问:“李先生,你是我的小老乡,家住哪里?”

李侠兵答道:“我是东安人,在上海读书。”

顾五爷:“你在上海读书,很好,不过,你上街散传单,你是gcd?”

李侠兵晓得他在4.12事件中曾是敌人的帮凶,便立即答道:“不是。”

顾五爷皱眉头了:“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你为啥上街撒传单啊?”

“我见外国佬、特别是日本东洋鬼子欺侮中国老百姓,心中不平,才这样做的。”

“你坐,你坐。”顾五爷对佣人一挥手:“上茶。”接着,他说:“家乡来的人不少,可都是讨钱要饭的货,像你这样的大学生还是第一个。我刚才去会虞洽卿先生,他真够朋友,又卖一条小火轮给我,我想扩大里下河的大生航运公司,李先生如有意,可来大生公司,帮水明一道打理大生公司的业务。李先生,你意下如何?”

这是李侠兵没有想到的,顾五会提出这么个提议,他低头不语。顾水明听他爸爸如此说,十分高兴,连忙触李侠兵的肘部说:“你来你来,我们在一起一定很开心。”

李侠兵想了想,想到一个托词,低声说:“我要辍学,需要父母同意才行。”

顾水明一听是这么个理,对他父亲大声说:“爸,李兄说这事得与他父母商量后才能定夺。”

这时,有人带个医生来,鲁管家对顾五说:“老爷,广慈医院的周医生请来了。”

“鲁管家,带周医生后院去看大小姐的病。”

鲁管家又在他耳边低语:“这李先生恐怕是gcd,不可……”

顾五大声斥道:“鲁管家,你怎管起我的事?只要是老乡,我不管他是什么党,懂吗!”

鲁管家讨个没趣,带着周医生去了。顾五说:“水明,你带李先生去后花园玩。李先生,在这里吃中饭?”

李侠兵心里惦记着方霞客和张胜男,说:“谢谢顾老板,我走了。”

顾五对三儿子:“你替我送送李先生。”

走到大门口,李侠兵握着顾水明的手说:“我们俩投缘,可以成朋友的,后会有期。”

“好的,我们交上朋友了,后会有期。”

李侠兵从顾家出来,直奔北火车站,到那里一看,空无一人。他赶紧往方老师家去。他过了两条街到了一条穷巷里,几乎与匆匆出门的方老师扑个满怀。方老师瘦小,身子又弱,被他一撞跌倒在地,眼鏡也落了,他在地摸到眼镜戴在鼻梁上,说:“不好了,方霞客和戴安娜叫巡捕房逮去了!”

李侠兵吃惊:“他组织上知道吗?”

方老师:“我是听邻居说的,说是有几个警察抓走了他两个。”

可是,他俩正着急想去弄个究竟时,却在弄堂口碰到了方霞客。方霞客额上流血,西装污秽脏兮兮的,李侠兵问道:“老兄,听说你被红头阿三抓了?”

方霞客笑嘻嘻地说:“他们能抓住我?拳脚工夫,百米赛跑,我在学校里曾是第一名。”

“戴安娜呢?”

“可能被巡捕房抓去了,我已叫人在找她。”

方老师非常喜欢这个老家来的侄子,见他平安归来也喜笑颜开,揩了揩他脸上的血斑,又问伤得要不要紧吧?见他不再乎的样子,便就叫他与李侠兵上阁楼上休息。


2.

方老师递给李侠兵一封家信。

李侠兵上了小阁楼,匆匆看了家信,心中闷闷不乐,歪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方霞客在院子里洗了脸,擦干脸上血迹,用红药水涂了伤口。然后,他走上阁楼,见李侠兵愁苦的样子,问:“学兵兄,你怎么了?”

“家母重病。”

“伯母身体平时如何啊?”

“平时挺強健的。”

方霞客笑道:“会不会伯母想你,故意说病了,诓你回去。”他点上烟,把没有熄灭的火柴扔在地上,说:“我的母亲大前年就弄过这一招,骗我回去成婚。现在,我已把那人休了!”

“啊!”

李侠兵感到惊异,久久地望着他,他做事常常让他吃惊。方霞客这个年轻诗人,他爱新诗,特别崇拜俄国诗人普希金,英国诗人拜伦,对于中国古诗他只背上《诗经》。方霞客平时穿戴时尚,生活浪漫,他曾鼓动李侠兵早结婚早生子,理由是“我们干革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必须留下革命继承人。他结婚,休妻,又结婚,又休妻,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孩子,他是小布尔乔亚,有点“杯水主义”的味道。现在,他瞧着烟雾里方霞客发青的长脸,觉得对这个好友有许多的不了解。六年前,他俩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天,李侠兵从镇江上火车,见一个英俊的青年在车厢里朗诵拜论的诗,听众中有个姑娘就是张胜男。那时,方霞客穿着时髦,西装革履,又是朗诵西方新诗,吸引了整车厢的人。后来,他们成为朋友了,李侠兵才知道方霞客家是工商地主,可是,在政治上没有势力,受尽地方官僚和青帮势力的欺压敲诈,所以,他到上海来是学法政的,但很快加入了gcd。他有几个住处,自称是“狡兔三窟”,常来他叔家与他同住,也常常突然“失踪”,后来他会告诉他是到江西苏区去了,他是信使是地下交通员。方兄又浪漫又神密,对革命怀着满腔热情,是个极俱吸引力的人。

李侠兵想了一想,问道:“这回休妻是怎么回事啊?”

方霞客喷出烟雾,又“咯咯”地笑了两声,说道:“这些年,我终于悟出来了,像我这种需要更多自由空间的人,是不宜将自己拴在婚姻车轮上的。”

“还有别的理由吗?”

“有啊,”方霞客想了想说:“妻子光会生孩子也是不行啊!”

李侠兵想,难怪他至今没有孩子,他是个内心充满矛盾的家伙。李侠兵与方霞客在党内不属一个支部,平时活动各人独自进行,所以,在政治层面上他们互相知道的不多。方霞客是镇江丹徒人,他俩在火车上认识以后,常在飞行集会上相聚,渐渐地便成了朋友。方霞客在做交通,经常将暴露的地下党员护送到江西瑞金去;他对革命投入极大的热情,随时做出献身的准备,这使李侠兵十分敬佩。不过,他的浪漫情怀,他跟张胜男的友情也时有所闻,现在的休妻恐怕与这有关。

方霞客敢于休妻,这给李侠兵很大的启发,他也早就想休妻。他认为他跟宣氏结婚是幼稚的,既缺乏感情基础,交流也很困难,这使他痛苦了好几年。对,长痛不如短痛,既给自己创造自由空间,同时也不要让妻子在乡下苦守,休妻是个理性的选择,方兄做的对,我也应拿出勇气来。于是,当天晚上他便写了休妻书。

灯光下,方霞客在读拜伦的诗《我看过你哭》,问:“喂,你在写什么,写信?不回去了?”

“不,我在写休书。”李侠兵边写边答道:“你是对的。”

方霞客想坏了,他的话引响了李侠兵。在他看来,李兄为人耿直,忠信,沉稳,在淮北那穷乡僻壤之地容易养成这样的性格。这就很容易受他的影响,他是说话没遮拦的人,在婚姻方面他是有追求的,但也观念不清,所以,在乡下听媒妁之言,与文盲女子结婚,同时,在上海也爱慕知识女性,特别是走出家庭樊笼的“娜拉”,张胜男就是他爱慕的对象。想到这里,他点燃一支烟塞到李侠兵的嘴上,说:“你这家伙,这是可效仿的事吗?”李侠兵不再回答,沙沙沙地写。方霞客也给自己点一支烟,仍然将火柴扔在地板上,然后说:“你这家伙脾性耿得很,我说你也没用。”

李侠兵心里很矛盾,他晓得休妻牵连到方方面面,所以,休妻书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在这过程里,他想起父母为他操办这桩婚事花了大钱,母亲倾其所有为他办婚事,甚至把家里积攒买地的钱都拿出来了,把堂屋翻新,到苏州买了红木雕花床,梨花木八仙桌,配了插花大瓷瓶。宣家是大地主,那陪嫁的嫁妆几十件,光箱子就有十八只,抬嫁妆的队伍有一里多路长。老母评价说这些嫁妆够买十亩地的。两家对他们的婚事是十分重视的,老母有讨好宣家的意思,而宣家也不给他家难看。宣氏虽是文盲,但很懂礼数,来到李家之后,很快就退了陪嫁丫头,亲自下厨,第二年就为他生了女儿,接着又生了儿子。不过,他结婚时很懵懂,一方面是为了满足老母养孙子的愿望,一方面也是受方霞客的鼓动,那时,方霞客常说“我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帶上的人”,要快结婚早生子,为革命留下种。现在,他再一次受到方霞客的影响,革命者要么无牵无挂,要么在身边找一个能够共奋斗同生死的新女性。李侠兵是一个有主张的人,但在婚姻问题上很易受方霞客言行的影响,他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在一般人看来他休妻是毫无道理的,李侠兵则想你们那知革命者的使命和心思啊!

方霞客开了老虎窗,让小阁楼透透气。他说:“李兄,你是想喝你家乡的豆沫粥了吧?”说完,他先自笑了。他曾听李侠兵说东安豆沫粥是如何的好,如何的香,比陆游“神仙粥”诗里写的还精彩,他便把女人比豆沫粥来调笑李侠兵,这一语双关他觉得有趣。李侠兵听后放下笔,见方霞客得意的样子,想到他常说丹徒老家的米糕是怎么怎么的好吃,又想到方霞客休妻后他妻子仍住在他家不走,粘粘糊糊的,弄得他也很烦恼,便笑道:“是呀,不想吃条头糕,可是甩起难呀!”这话本是含有回敬的意思,但在方霞客听来没有恶意,他想他与李侠兵是好友,按理是应劝他不要休妻,可是,自己是休妻的先行者,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他俩互相打趣了一会儿,接着,他俩讨论起社会上热门话题“拉娜出走后怎么办”,两人愈说愈来劲,大批封建包办婚姻,对争取婚姻自由的“拉娜”们十分同情,要在报上发出呼吁,援助生活困难的“拉娜”们。方霞客说,在报上发出十次呼吁还不如一次行动,革命者要带头践行,休掉封建包办的糟糠之妻,为青年一代做出榜样,榜样的力量是现实的,他的休妻不能不说与这种想法有关。说到这里,方霞客嘎然仃止,他意识他又在鼓动李侠兵休妻了,他拍脑袋,笑话自己实在没有隐藏真实观念的本领,他是嘴上挂铜铃,想哪说哪,不像李兄嘴上有个站岗的,什么都能深藏不露。他俩说着,又猛抽起烟来,那白烟从老虎窗里流出去,天空的远处是乌云滾滚。

李侠兵连夜写成休妻书,第三天到了淮阴丢到邮筒里,这事后来如石沉大海,是宣氏没有收到那封休书,还是她收到了休书不愿让人知道,別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那以后,宣氏再也没有到龙兴寺李家来过。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