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砰”地一响的时候,我正在前面院子里捏煤球.我想,糟了,我忘了用小凳子把后门挡住,门被风吹得碰上了。要是玲妹在家里,少不了又要大惊小怪五分钟。后门的铁夹脚是上个月坏掉的,修起来也简单,只要弄点水泥把脱起的铁脚座重新埋好就行了。问题是只要极少一点点水泥。倘若要一包,倒可以七拐八弯地托人到建筑材料商店里去买来。离我家十分钟路的地方有个建筑工地,玲妹说,你带枝“牡丹”,再带一只塑料食品袋去,不就解决了?我去了,在工地上值夜的是个女的,香烟恐怕用不上,我想硬着头皮上前去商量商量。我说:“你是管……”她说:“是呀,是我,你怎么会来的?”我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初中里的同班同学,姓甘,初三时我还给她写过一封信,希望能够发展友谊,可她嫌我籍贯南京,父母的说话口音跟苏北方言差不多,婉言谢绝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枯得认不出来。而她以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显得很高兴。两颊上红彤彤的,似乎为二十多年前的事还有点难为情。这样,我怎么好意思说是来讨水泥的?就扯了个谎,路上遇见老同学,说起她在这里,我就特地来看看。她有点疑惑,但也不深究,马上跟我大谈特谈她这些年的不幸。我说,我现在在市文化馆业余曲艺团演滑稽,生活中的烦恼事太多,还是多笑笑。她说,下回演出给她弄张票子;立刻,她又叹了口气说,自从妇科普查住院开刀后,领导上照顾她值常夜班,连看电视的机会都没有,有票也白搭。我看她再说下去要变味了,连忙告辞。她要我下回有空多去看她,她每天晚上都在。我回到家,对玲妹说,今晚工地上是包龙图的灰孙子值班,“牡丹”只能当香蕉皮处理。玲妹说,有这种事?见鬼了。我说,下次再去,保证没问题。但我一想到小甘那张像干柠檬一样的脸,心里就有些发慌。为了小半碗水泥去听一大篇忆苦思甜报告,好像不太值得。我这人最恨看见哭。万一她对我哭起来,说不定我也会掉几滴眼泪,回来眼皮红肿,玲妹要起疑心的。我暂且用小凳子挡住门,混过热天就行了。每次风把门吹上,玲妹总要咋呼一阵。她越是不停地向我敲警钟,我越是拖着不办。她就是这脾气,宁愿风吹上一次门叫一次,就不肯自己到工地上去跑一趟。她要面子。她要面子我就不要?她每个月嚷计划的煤饼不够烧,我用碎煤饼和水在后门口做煤球,她又觉得坍台,我只好让步到前面院子里做。我不能事事让步。在讨水泥这件事上,我倒要看看谁能坚持到底。不过,她的宣传攻势已经造成了我的条件反射。只要听见门“砰”地关上,不管我离门多远,不管我正在干什么事,我必得马上向门那边冲去。这次,我两手满沾着湿淋淋的煤泥,直往后门口奔。
后门紧闭着,门前站着个小女孩,头顶擦着司必灵锁,跟冬冬一样高。童花头,翘鼻子,两只眼睛像霓虹灯似地一闪一闪,一看就知道她也跟冬冬一样,是块“皮料”。我一时忘了自己手上黑糊糊的,就往她头发上摸去。她把头一偏,我连忙缩住手,有点难为情。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沙喉咙,在叫什么“玲”的。我问:“是你爸爸吗?”她右手食指往小嘴上一按,又朝我笑了笑,眨眨眼睛。她穿一件紫色的连衣裙,可爱极了。门外那男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坚持不懈地叫着。我怕他再叫下去吃两斤胖大海也恢复不过来,就洗了手,把门打开,叫他:“你找女儿吗?她躲在这里。”接下来的一幕像电影的快镜头。小女孩“嗖”地一下像一道紫光从我腋下向门外钻出去,那男人像老鹰扑小鸡似地冲下来,“啪”、“啪”两下,那小女孩身上已挨了两鞭子。小女孩没哭,只是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瞧着我。我这才看清,那男人手中执的鞭子原来是小提琴的弓。“这小赤佬,”他说,“谢谢!——我花几百元钱给她买提琴,请老师来教,她拿刀把弓弦割断,说坏掉了。操那,心思毒不毒?滚,回去敲死你!”他弯下腰去往小女孩脚弯里抽了一下,直起腰回头对我招招手,说声“谢谢”。又弯下腰往小女孩脚弯里抽一下,骂声“滚”,又直起腰回头对我招招手,说声“谢谢”。“滚”——“谢谢”——“滚”——“谢谢”,他的腰一弓一抬,手一扬一落,像跳舞蹈似的,我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吃晚饭时,我把这事学给玲妹听。冬冬在一旁手舞足蹈凑热闹,“滚”——“谢谢”——“滚”——“谢谢”。
“滚!”玲妹突然一拍筷子尖叫起来,吓得冬冬的舌头伸出一寸长。
“你也不看看你儿子,”玲妹怒容满面地说,“油腔滑调还像什么样子?都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掘壁洞。人家的老子对小孩要求多严格,出钱教女儿学小提琴。你呢,你叫儿子长大也去唱滑稽?”
冬冬这时又不识相地插进来说:“唱滑稽蛮好,唱滑稽,吃三黄鸡。”
“吃侬魂!”玲妹将手一扬,冬冬就地将头颈一缩,眼睛翻了两翻。他知道他娘是舍不得真打他的。玲妹见儿子戳穿了她的纸老虎,就把一肚皮肮脏气都呵到我头上。
“你知道幼儿园阿姨怎么说的?冬冬油是油得来,像只油面筋。他爸爸是不是唱滑稽的?”
我一听这话就像是玲妹编出来的。“她怎么知道我唱滑稽?”
“你名气响——臭名远扬!”
冬冬忙帮着他妈妈叫:“臭名远扬,臭名远扬!”
于是,轮到我向他礼节性地扬了扬手。我不是舍不得打他,但他妈妈要做好人,我也犯不着做恶人。
“老师说,小孩从小这么油滑不好的,大起来要出毛病的。谢谢你,从今以后不要去唱滑稽了好不好?在家里无聊的笑话少讲讲好不好?”
玲妹反对我去唱滑稽已经有两三年历史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怕我外面有花头。她太爱我了,她就是看了我的演出后爱上了我,她以为还有千千万万小姑娘会像她一样被我勾去了魂。她这种反对也是我自尊心的润滑油。但现在她反对我在家里说笑话,看来老母鸡变鸭了。幼儿园老师的话也许 不全是编的。也许我这做父亲的是要检讨检讨,是不是无意中给儿子带来了坏影响?
夜里,冬冬睡着后,我问玲妹:“幼儿园老师真的这么说吗?”
“当然真的,”她说,“我又没有吃饱‘康福补’,跟你开玩笑。”
“你看冬冬油吗?”
“怎么不油?油得像煤油炉灯芯一样,好烧饭了。”
“我怎么不觉得?”
“你呀,你是猪油当茶喝,一点点蹄膀肉当然油星子也不起。”
“你倒举个例子。”
“这怎么举例子?你儿子嘴巴一张就油,眼睛一眨就油,脚趾头动一动也油,我怎么举例子?”
我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比他还要油?”
“你谦虚唻!‘我比他还要油’?你还希望他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玲妹,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不抽烟,不喝酒,茶喝不喝也无所谓,就是喜欢说说笑话。”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一个钟点里讲不到十句笑话,就比扒掉一个月工资还难过。”
“我想说说笑话也没什么不好,你当初不就是因为我性格开朗,喜欢说笑话才……”
“那要看年龄的。小伙子,说说笑话,跟大家合得来,讨人喜欢。老头子,一天到晚嬉皮笑脸,就要被人说老不正经。”
“那杨华生、周柏春都六十多岁了……”
“他们一个月拿几个钱,你一个月拿几个钱?你去唱滑稽只有点夜点心费,我不指望这个钱来开伙仓。再说,他们工资再高,我也不眼红。我已经有个业余唱滑稽的老头子,不想再有个专业唱滑稽的儿子。”
“这样吧,”我说,“下次新戏彩排,你就不要带冬冬去看了。”
“那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亏你想得出来!”
我发觉玲妹一点也没打算不去看彩排,就赶紧刹住话头。
星期三晚上是曲艺团例行活动的日子,这次讨论排什么新戏。三个本子。一个《侬看像啥人》,是表现青年照相技师的恋爱与事业的;一个《稀奇古怪》,是反映海关缉私人员破获文物走私案的;一个《谢谢一家门》,是以老年人的恋爱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前面两个戏都以年轻人为主角,我是团里的头牌小生,因此我就竭力主张上第三只戏。导演不希望上第三只戏,因为他对团里的老演员没有信心。而且团里的老演员又特别多,一旦决定上以老头老太为主角的戏,必然会有一场立体混战,对安定团结不利。但导演又碍于那些老脸,不肯把心里话讲出来,只推说那个本子不够成熟。于是,我就拚命宣传《谢谢一家门》的优点。对我的态度,导演和团员们都觉得奇怪,但那些老大哥老大姐们被我这小弟弟一鼓动,自信心也高涨起来,暂时结成了阵容强大的统一战线,向导演发动猛攻。导演发现形势不利,就宣布休息一会儿再讨论。
休息时,导演把我拉到厕所里,问我:“你吃错药了是不是?”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为什么给我药吃?”
我说:“我没有给你药吃。”
他说:“怎么没给我药吃?我待你不错,你给我药吃,好,你给我药吃!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给我药吃?”
我看他气得尿也撒不成一条线,就说:“你答应前两个本子不要我上主角,我等会就帮你把案翻过来。”
“什么道理?”他问,“你什么道理不肯演主角?人家抢主角还来不及,你不肯演,什么道理?”
我说:“这你就不要问了,你答应吗?”
他说:“噢,我知道了。”
我说:“你知道什么?”
“这不是很清楚吗?”他说,“你以为我这点还不知道?”
休息后讨论开始。
导演说:“我先给大家说件事。刚才,阿妙跟我说,他也以为前两只本子比《谢谢一家门》成熟,但他有个要求,希望不演主角。我问他什么道理,他不肯说。我看他的样子,一猜就猜出来了,大家讲是什么道理?”
一屋予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脸上,我变成了智力测验的题目。导演到底是导演,这一招把我导演到根了。我看那些老头老太们,眼睛里妒火中烧。我听见他们咬牙切齿关在脑子里的声音,哼,仗着一张小白脸,神气什么?要看我们出乖露丑吗?你也有那一天的。那些年轻人,他们恨我的程度也不亚于老头老太们。我一下子变成了阴沟洞,各种污泥浊水都往我头上倾来。我吓得闭了闭眼睛。
这时,导演说:“你们看,阿妙的脸都红了。这不是很清楚吗?‘气管炎’,老婆吃醋了。看见自己的男人在台上跟别的女人谈恋爱,眉来眼去,手拉拉,脚踢踢,心里难过了,发话了,下最后通牒了。其实这有什么呢?我们这些老同志,谁不多多少少有这样的经验?这点点困难,完全可以想办法克服。你说服不了,我们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说。
“那是什么原因呢?”导演问,“是不是你听到团里有人在背后议论,你大胆说出来。谁演主角是艺术的需要,我决不允许社会上争名夺利的歪风邪气渗透到我们业余剧团里来,我们……”
“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那么是什么?”
我看再也拖不过去,就把家里的矛盾和盘托出。
我说完,大家一点反应也没有。突然,导演“嘻嘻”一声,然后这笑声像龙卷风一样迅速在屋里卷起,“哈哈哈哈”响成了一片,像千万块砖瓦落地。许多老头老太像吹折的大树一样倒下去,许多青年像卷起的牛羊一样四蹄腾空,嗷嗷乱叫。在台上,千把观众的笑声我完全无动于衷,而这小小的屋子里的那些人的笑声,却叫我差点发精神病。我突然想到,跳起来大喝一声:“不要笑了,那是在笑你们自己!”果戈里的警句果然有奇效,霎时间,折倒的大树、腾空的牛羊都变成了一堆石像。片刻后,又响起一阵笑声,但那不过是争回些面子的余震罢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团里资格排行老三、年龄排行老四,人称“老三老四”的老头正色地开口说:“你怎么碰得着这样的问题?阿妙,不是我倚老卖老,这都要怪你自己。戏里讲了那么多笑话还不够?回家去还要讲什么笑话!我们不要说回家不讲笑话,就是单位,同事之间也不讲笑话。宁波人有句俗话:‘闲话多,变猪猡。’”
“阿妙,我们要自重啊!”在建设银行里担任一个小组长的“红鼻头”插进来说,“我们唱滑稽的尤其要自重啊!滑稽在旧社会里最早被人叫‘小热昏’,只比讨饭好一点点。戏子已经被人看不起,滑稽戏子是戏子里最被人看不起的。现在新社会,滑稽艺术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朵花,滑稽艺人也是艺术家,受到了党、国家、人民的尊重。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旧社会讲起来是捧金饭碗的,现在业余时间也来唱唱滑稽,这在过去根本是天方夜谭。所以我们要自重,要尊重自己的人格。只有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不敢看不起你。”
“阿妙,做戏跟生活是两样的。”“小李子”紧接着说。这家伙比我小六岁,一直跟我明里暗里争头牌小生。对外自称在单位里跑供销,其实是在某百货商店里踏黄鱼车送货的角色。“你戏里一直谈朋友,台下还可以一直谈朋友吗?同样,戏里可以一直不停地放噱头,台下可以一直不停地放噱头吗?……”
这小子以为开我批判会了还是怎么的?我顶了他一句:“我就是因为喜欢说说笑话才来演滑稽的,我又不想靠演滑稽戏翻门槛、跳龙门!”
他愣了一下,不过这小子反应极快,两三秒钟里就组织起了一次反扑:“我们戏里的笑话是经过艺术提炼的,引起的笑声是健康的。我们演滑稽戏有剧本,有导演,还要反复推敲。你生活中说的笑话有没有经过提炼呢?是不是避免了庸俗了呢?否则你的爱人和儿子怎么会反感呢?你要想一想。你不光是要考虑个人能不能说说笑话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你还要考虑维护我们业余滑稽演员的声誉问题。如果有人说,某某人业余唱滑稽,所以一张嘴整天油腔滑调,这个影响你想想。”
“看来我变害群之马了,是不是我还要赔偿大家的名誉损失费?”
“好了,好了,不要讲下去了。”导演站起来说,“阿妙,老同志都是经验之谈,你回去好好思考思考,想不通我们再个别谈。生活中讲讲笑话也未尝不可,不过一切要适可而止。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讨论上什么戏。”
我说:“反正我回去要好好反思反思,对大家的话消化消化,所以这次不管上什么戏,我坚决争取当跑龙套。”
乱哄哄地讨论了一个钟点还是没结果,只好散场。我第一个冲出排练厅。
我下楼,出门,准备穿马路,忽听见后面有个女人急急地喊:“阿妙,等一等。”我回头一看,是团里的头牌花旦徐翠玉。
她气咻咻地奔到我身旁:“跑这么快干什么?追得我‘酒杯跟’差点别断。”
“什么事?”我问。
“我有事问你。走,我们去找个地方坐坐,吃点点心。”
徐翠玉在戏里一直演“我”的“女朋友”,我俩合作得还不错。刚才大家狂笑的时候,她用手掩住了嘴,但两只眼睛忧郁地望着我。我说:“好,到哪里?”“走着看。”说着,她就向人民广场那边走去。
一路上,她不说什么,我当然也什么不说。经过一家个体咖啡馆,她站住说:“到里边去好吗?”
我一愣,这里面是我们这种人去得的么?一小杯雀巢咖啡一元六,两块一寸宽两寸长的奶油蛋糕大概也要近两元。这些两分钟里可以从从容容解决的问题,但是你要用不锈钢匙在杯子里搅呀搅的,舌头在蛋糕上舔呀舔的,消磨上一个钟点,咽得唾涎都干掉,这不是活受罪吗?
我说:“我喜欢吃馄饨。”
“点心店里人太多,”她说,“今天我请客。”说着,她就推开了门。
里面人果然不多。火车座,灯光暗暗的照在棕色的护壁板上,人坐着,腰部以下就在浓重的黑影中,屋顶上拉着些会眨眼睛的彩色电珠泡。徐翠玉带着我到最里面一排的火车座,面对面坐下,她的脸朝里,我的脸朝门。她点了两杯雀巢奶咖,两份蛋糕,两份巧克力圣代和两杯柠檬沙达,摆了一桌子。然后,她关照老板把音乐关轻些。老板献媚地对她弯了弯腰,她对我使了个不以为然的眼色。她摆出这样的派头,我也无法跟她客气。我的口袋里只有五元多零用钱。我说:“你问我什么?”她说:“没什么,主要想跟你坐坐,谈谈。”我发觉有些不妙。
我朝她看看,脑后长发扎成一束,发髻不是居中,而是慵慵地偏向左边,右鬓上骑一只红灿灿金闪闪的发夹,看样子是舶来品。她穿一件淡黄色棉毛紧身无袖衫,颈部挂一只新式的琥珀领结,胸脯高耸,乳峰下是一只眼开眼闭的叭儿狗和一排洋文——不知是英文、法文还是德文。她问我:“你看我什么?”我正想随口恭维她两句,发觉有些不妥,就说:“没看什么。”她说:“你很坏。”
事情到这个地步,我好像不能再稀里糊涂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徐翠玉比我大两岁,原是越剧团学馆毕业,分配到市郊某县越剧团当演员的。据她说,分配到县剧团去,不是因为她成绩不好,恰恰是因为表演太出色,被那边挖去准备培养当主角的。进团没多久,“文革”开始,剧团解散,她就下放到一家大集体工厂当工人。三年后跟她的师傅结了婚,她丈夫比她大七岁。结婚两年后生了个女儿,就在坐月子时倒了嗓。到1977年,一些区、县又重建剧团时,她已经三十出头。而且嗓子不好,再加她原来的剧团没有拉起来,因此她还是被埋没在工厂里。待到市文化馆曲艺团招考,她来报了名。一只“各派越剧”,在外行听来惟妙惟肖,于是她就改行唱滑稽了。唱滑稽的女的本来就不多,年轻的更少,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故而 头牌花旦就非她莫属。不过老实说,半老徐娘扮妙龄少女,到底是隔年的日历——看不得了。强光灯下,台下的观众也许看不清,我看到她忸怩地飞来一个媚眼,心中会寒然一凛。好在滑稽戏里的男主角多数有点呆,在爱情的热烈的目光面前,那副汗毛凛凛的样子,正可以博得观众的哄堂大笑。导演对我这种不瘟不火的表演赞赏备至,却不知道其中有徐翠玉大大的一份功劳。徐翠玉少女演得越多,在生活里也越来越深入角色。衣着,打扮,情态,眼看一天天地越来越少女化。看背影,哪像个已过了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但是,正面相对,到底年岁不饶人,凭你美加净、露美、施美,珍珠霜、护肤膏、面膜,皱纹一天天深上去,皮肤一天天松下来。最难堪的是她在平日越来越经常地练习飞媚眼,频率高,射程远,覆盖面大,媚眼像飞碟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叫人防不胜防。在台下又不能像在戏里,内里汗毛凛凛,外表却要作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我接到她媚眼的机会特别多,莫名其妙又传来一个,弄得我神经很紧张。平心而论,徐翠玉这个人不错。她喜欢作少女态,就因为她做少女时这种态藏在箱子底里不能用。从政治上讲,还是很值得同情的。但同情归同情,那种媚眼飞来,还是叫人有点招架不住。
今天这么面对面地坐坐、谈谈,好像不光是招架几个媚眼的问题了。
我吸了几口沙达,咬掉半块蛋糕,只听见她问:“阿妙,导演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装什么糊涂?你老婆吃醋的事。”
“没有,真没有。”
“那导演为什么这么说?”
“那是他瞎猜的。”
. “瞎猜?是你告诉他的吧!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真的,真的是他瞎猜。”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你罚个咒我听听。”
我朝她一看,她又迅速飞来一个媚眼,我忙说:“罚咒?罚什么咒?"
“这要问你呀!……你就说,如果我昧着良心欺骗阿翠,罚我来世做她的一条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