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我所知道的人情世故之一 7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1:01:57

几乎同时,高老头的两眼全部瞪出,对着韦俊咬牙切齿地看了约莫八九秒钟,突然,像戳了个洞的皮球似的,脸部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皱纹漫开来,面色由黄转灰,如同兜头罩上了一口网。腿弯里一软,身子像卸下的粮包似的,重重地落在方凳上。

他信了!我心中一阵狂喜。是的,他信的,他非信不可!他谅韦俊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果没有场党委撑腰,敢这么对他指手划脚。他一向利用权势,为所欲为,那么,对一个更大的权力中心,内心又怎会不怀着一种盲目的恐惧?空城计吓不倒笨蛋,却能吓退司马懿。在羔羊面前他是老虎,在老虎面前他是羔羊,这就是高老头。我到这时才真正把你看透了!

要趁热打铁。我踏上两步,用右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人证物证都在,你要狡辩也没有用了。你的问题要大得多,根本不止这三件,但这三件证据,每一件都足够暴露你的丑恶灵魂了。现在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你是主动坦白,还是等别人来揭发?”

还是沉默,但已没有了刚才那种火气。

“老高啊,”老唐接上来说,“你的错误是蛮严重的,我们也觉得蛮触目惊心的,看到一个同志犯错误心里也蛮难过的,你还是争取主动好。”

沉默。

“哼,你不是经常说,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吗?”韦俊悠悠地说,“我们也不会不奉陪到底的。”

沉默。

这时,《东方红》的乐曲声响起来了,八点,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开始了。一个小时以后,就要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就要吹哨晚点名了。我对老唐看了一眼,他向我点点头,我就按原定计划,宣布说:“今天晚点名的时候,你必须向全连职工作出检查。”

“我不检查。”高老头又蛮横起来,“谁给你这个权利?”

“场党委的指示。”

“我去找场党委。”

“你现在没有这个权利。”我说。

“哼!”

“你到底检查不检查?”

沉默,白眼。

“你不检查也可以,那就我们替你说。”我回头对韦俊说,“你去找两个治保组的人来,你们负责监督他写检查。”

韦俊答应一声就出了门,一转眼带着两个治保组员进来了。我又发动其他几位连队干部帮着一起把罪证拿走。临出门时,我又以行动总指挥的口吻对高老头说:“你好好想一想。”

我们一行默默地走着,谁也不瞧谁。走到水泥打场的尽头,忽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狼嚎似的哭声。我们都住了脚。高老头在哭!我像四川人吃了尖辣椒一样的痛快。我们大家都不由得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几乎同时笑了出来。“罪有应得!”有人轻声地咕噜了一句。“活该!”我高声地说。“活该!活该!”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声音又化为一片更粲然的笑。

“曜——”唯有这晚上的哨声是悦耳的。

人们争先恐后向食堂门前的空地上拥来,比往常更要快。我看了一下,连一个“消防队员”也没有。

韦俊口衔哨子,站在高老头本来站的位置上,神气一点也不亚于他。立正、向右看齐、报数,只是各排长自动省去了出列报告的仪式,韦俊也不便强求。他清了清嗓子,说:

“同志们,战友们,我们连队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身为连队指导员的高举,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面前……”

这时,老三突然拍了一下响亮的巴掌,这就像发动总攻的一颗信号弹,顿时,人群中卷起一股掌声的旋风。“哗——”掌声铺天盖地,像森林中一片冲天的大火,洋面上一场凶猛的海啸。

韦俊的话被掌声吞没了,他对着人群直摆手,人们对着他直喊:“让他自己讲!”“叫他出来!”“滚出来!”“出来……

韦俊跑到我身边问:“怎么办?“我说:“叫他出来。”他返身奔进食堂里去带高老头。队形散了,人群成扇形向食堂门口拥过来,掌声越来越猛烈。

高老头终于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从门廊的暗影里,踏到五百支光的黄晕下,像个名演员出来谢幕。一小时不见,他好像老了二十岁,步履蹒跚,神志萎顿,脑袋向前探出,脸色纸灰一般,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嗦嗦发抖,真像一株强风中的芦苇。

“哗,哗,哗”,掌声出现了节奏,一浪盖过一浪,许多人拍红了巴掌还嫌不过瘾,使劲地跺着两只脚,像跳那时盛行的舞蹈《亚非拉……》似的。

高老头眨巴着眼,像头落在陷阱里的野兽,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家,最后,他垂下眼睑,望着人影婆娑的地面。

那天晚上,我们宣布高老头停职检查,并成立专案组,由韦俊担任组长。第二天,韦俊在连部办公室开张办公,来揭发高老头的人像买什么热门货似的排起了队,只一天,就整理出了一满本的材料。高老头被保护起来,随时有两个治保组员跟着,不得跟任何人接触。到晚上,他总算也交出了两张报

告纸的检查。材料和检查送到了场部,党委迫于无奈,把高老头调到场里,让他住在招待所里听候发落,后来又宣布派他到人称农场“西伯利亚”的新建三连去当副连长。但场党委对我们假借名义,先斩后奏,也很不满,据说把唐平富找去训了一顿,但这事只有传闻,并未能核实。老唐依然当他的连长,不过我的民兵副连长的正式任命,从此是泥牛入海无消息。韦俊当然还是个候补连队干部,就是王曼芳从连队保管员降到了炊事员。

那年冬天,果然开始了崇明农场第一次大规模的上调,不知是反高有功,还是捣蛋出了名,反正我、朱谦舟、林三民、王曼芳、琼英、韦俊,成了当然的上调对象,领导和群众两方面都没有意见。

事情结束以后,我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也顾不得通信自由不自由,写信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大人”,当然用了不少革命的词藻。

很快就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中说:

“他不是被别人打倒的,他是自己打倒了自己。‘打倒’这个口号已盛行了几年,实践越来越清楚地表明,一个人别人无论怎么想打倒他,实际是打不倒的。我们家乡有句俗话:‘自作孽不可活,江河里不死沟浜里死’,真是精辟得很。

“无论怎么说,你们采用的方法,不是正大光明的。当然,在特定的条件下,也唯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战胜邪恶,不能拘泥,更不能苛责。但偶一用之可也,如由此而得出结论,以为权术万能,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这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儿当切记,切戒!

“我们读信最感动的地方,就是那如雷般的掌声。这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们的心也为之跃然。这是人民的意志,也是对他精神的摧毁性的一击,望你永远记取这一点。”

我还敢沾沾自喜吗?既然在我爷爷的爷爷出生前,家乡的人民中就流传着这样的格言。

从此,哨音与掌声就同时录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我想起那刺耳的哨音,我就想起了那汹涌澎湃的掌声。

近来我偶然想到,高老头会不会把这一切说成是“四人帮”对他的迫害,要求平反昭雪呢?这完全有可能。但是,他如果以为那表达人民意愿的掌声也能翻案,那他是真正的“老”了。

哨音——掌声,我终生难忘的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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