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我所知道的人情世故之一 6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1:00:56

韦俊一听,眉头皱了起来,沉吟了好一阵,又露出了笑容:“张部长当然那么说,这就叫领导艺术,不像我们小兄弟说话直来直去,领导说话总要拖个尾巴,到时候可以推卸责任。”

我说:“这我知道。我真后悔自己喜欢卖弄小聪明,让张部长出点子多好,我只要照着办就好了,一点风险也没有。现在这样,要是事情弄糟了,我不成了替罪羊。”

韦俊“嘿嘿”笑了起来:“复兴兄,怪不得你把我拖进去,你是想叫我陪斗?”

我连忙分辩说:“不,不,这倒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我还很高兴,现在仔细考虑有点后怕。”

“你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韦俊终于对我摆出了一副世态学教授的架势,我知道他一定对那个大胆的计划、对我的外清内浊深信不疑了,“常言道拚死吃河豚,大丈夫办事,还能不冒一点风险?就是你完全照张部长的意思干,坏了事要你做替罪羊你还得做替罪羊。你主动献计献策,领导对你印象深刻,事情成功以后说不定破格提拔你一下。这一回,有张部长在背后撑腰,十成里至少有了七成的把握,你还怕什么呢?只要你高升以后别忘了拉兄弟一把就是了。”

“你也说得太稳了,”我忧心忡忡地说,“这个行动规模很大,又要架线,又要派人埋伏,万一走漏了消息可不得了,张部长刚才也再三强调这一点。”

“复兴兄,这你放心,”韦俊差点儿没往胸脯上拍一下,“只要你信得过我,就把架线、埋伏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安排,保证高老头蒙在被子里,稀里糊涂。”

“你的治保组可靠不可靠,高老头还是对他们挺好的。”

“决不会出一个奸细,我可以担保。老实说,治保组为高老头卖力,还不因为他是第一把手。我们是跟革命路线的,不是跟哪个人的,这点兄弟们还是很明白的。大家也知道高老头在连里专横拔扈,不得人心,有的时候得罪人,也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简直像开批判会了。我不得不打断他:“我们快回去吧,老唐还在等着呢,晚上你找几个可靠的,我们到连部开个会。”

我到老唐家还车子,老唐正巧不在,这很合我意。这种戏剧性的计划,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免得大家都很被动。

晚上,我在排里挑了老三等几个可靠的干将,也叫了朱谦舟和王曼芳,韦俊也挑选了五六个亲信,一起到连部开了一个会。事先,我同老三和朱谦舟打了招呼,会上,我以民兵副连长、演习总指挥的身份,一本正经地向大家传达了场党委的指示精神,韦俊以副总指挥的身份作了补充,他的几个亲信果然都与他一样,死心塌地地紧跟革命路线,誓与反革命两面派、破坏上山下乡的罪犯高老头斗争到底。

到了这时候.我真是捏了鸡毛当令箭,骑虎难下了。

我想不到琼英会打破我这天才的计划。

“你发疯了?”当我在次日中午,到她的小方桌旁去就餐时,她把持住了我的筷子,低声地然而气势汹汹地质问我。

“嘿嘿,怎么了?”我问。

“你的神经真是搭错了。你不要自以为高明,保密工作做得好,全连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你的‘演习’了!”

我心头“咚”的一下。

“今天上午,已经有好几个女生来向我打听,刚才买饭时碰见政宣组的小姚,她也有意在我面前说了几句高老头的坏话。复兴,我真为你害怕,这个跟头可跌不得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我还第一次看到她表现出这样的柔弱,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我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但此刻我自己的怀里仿佛长满了刺刺拉拉的荆棘。眼下,去追查消息是怎么漏出去的,已经无济于事。这种消息的传播,比流行性感冒的传染还快。要不了到明天,真可以达到全连家喻户晓、老幼皆知的程度。唯一的办法,就是取消这次“演习”,但是取消了“演习”,就是取消了仅有的反击的机会,韦俊立刻会“体面”地改变立场,转过来揭发我们这些“两面派”与“破坏上山下乡分子”,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与其这样,还不如铤而走险,但前途更加充满了危险。“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不,这种遗憾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一种幸运,他毕竟还能以英雄自居。我是一个倒霉的将军,将去从事一场自己知道十有八九要失败的战争,有点像霸王别姬,还得唱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安慰安慰我那亲爱的。既然霸王也名垂千古,我也不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我以二十四分的镇定对琼英说:“你怕什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群众这种反应,正说明我们这一行动深得人心,反正我们是没有退路了……”我怕再说下去,麒麟皮下要露马脚,就赶紧煞了车。

琼英把筷子给了我,这餐饭,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据说吃饭不说话是合乎卫生的习惯,不知怎的,我这一讲卫生,吃下去的东西就特别不容易消化。

傍晚,我收工回来,琼英见了我劈头就说:“马上到老唐家去一次。”

我一听她的腔调就知道事情不妙,忙问:“是你去跟老唐说的?”

琼英对我点点头,我真火了:“你们怎么就喜欢跟我找麻烦?找老唐什么用?现在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老唐没有如来佛的法宝。你要害怕,趁早准备批判我的稿子。”

我在火里,她倒又进水里。她绞了一块冷毛巾给我,又替我把衬衫的领子翻翻好,柔声地说:“到老唐那里不能发火。”

老唐还是背靠壁,屈腿坐在一条长凳上,还是咬着那个烟斗。他指了指让我坐在他对面,又“叭嗒、叭嗒”紧抽了一阵,才取下烟斗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来商量商量。”

我只得从王曼芳来报信说起,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老老实实地叙述了一遍,那“叭嗒、叭嗒”的声音,给我的话增添了一种沉闷与紧迫的感觉。

老唐听我说完,又埋着脑袋吸了一阵,吸得烟斗里没了一点火星,才说:“你们年轻人胆也忒大了。”

“我这也是逼上梁山。”

“你们现在是踏上社会了,不像在学校里,不能闹着玩了。”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样干是不行的。”

“不这样干也不行。”

“我不能眼看你们往泥潭里跳。假传圣旨,拆穿了还了得,篡党夺权,现行反革命,你只有几岁?”

“老唐,您不要过问这件事吧。我从心底里感激您,所以也不想连累您。一切后果我都考虑过了,现在只有拚一下也许还有生路,我相信全连的群众在心里都是支持我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像做戏一样,他就一定会上你的圈套?不要说事先会有人向他通风报信,即使他都不知道,他就一定会在这天晚上摸到仓库里去?这种巧事,书上写写,看看解解闷,你真的这样去干?”

面对这长者的有力的质疑,我只能请出诸葛亮来帮忙:“我下定决心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老唐跳下凳子,在屋里兜起圈子来,一圈一圈,老唐忽然说:“你为什么非盯住王曼芳的事情想,他这个人意识形态问题这么严重,别的地方不会没有表现,为什么不能绕个圈子呢?”

被他这一提,我脑子里觉得豁然一亮,是呀,为什么不能从别的事上想想呢?但是,我一时又想不起有哪件事可以上纲上线。像晚点名、大搜检,尽管全连的人无不痛恨,却是属于丰功伟绩的。

“一时想不出就慢慢想,”老唐说,“这种‘演习’千万搞不得。”

我十分之六地接受了他的意见,但是,我现在是借张部长的名义,一旦取消,韦俊会怎么想?这家伙是两手端着屁股,随时准备掉换板凳的。

老唐听了我的忧虑,把烟斗磕了又磕,最后花了好大的力气说:“我去找他谈!……你放心去吧,再动动脑筋。”

离开老唐时,我真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找韦俊谈话,就像吹笛子叫眼镜蛇起舞,是以生命作本钱的。

我刚吃罢晚饭,韦俊就急匆匆地跑来找我。他把我拉到一边说:“老唐叫你马上就去。”

“什么事?”

“唉,不知哪个小子去告诉他,说整个‘演习’是我策划的,他刚才把我叫去结结实实洲了一顿。后来我说这是你向张部长汇报过的,张部长批准的,他叫我来找你。老头子意思是根本反对这种办法,认为太冒险,你事先没有向他汇报?”

“我知道他胆子小,所以不告诉他。”

“他现在火气大得不得了,你要当心一点。真是,叫我吃了冤枉官司。他坚持反对怎么办?”

“照干,我们听张部长的。”

对老唐这一手,我不由得暗暗佩服。

一进老唐的屋,他就以罕见的火气,朝我轰轰轰发了一通。老头子难为他演得这么像,我当然密切配合,毫不畏惧地把张部长抬了出来。听到“领导指示”,老唐的口气就软了下来,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我们坚持要搞“演习”,他就要直接上场部去找张部长。我立即表示愿意考虑他的意见,但强调必须抓紧时机,迅速解决高老头的问题,不然夜长梦多,反会坏事。韦俊也积极地附和我的意见,他被老唐训了一顿,觉得自己在矛盾的漩涡中卷得太深,再要反戈一击不无困难,况且做迷途知返的羔羊到底不及嫉恶如仇的警犬来得光荣、实惠。老唐见我们俩态度如此坚决,才提出了“绕个圈子”的战略原则。我刚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旁韦俊已经尖叫起来:

“对,好办法,我有了!”

看他像中了头彩似的满脸放光,老唐与我倒真有点迷惑了,我们两个在串戏,难道他也事先作了准备?

韦俊继续兴奋地说:“上次全连抄书,内中一本最最黄色的小说,就是《红与黑》,这本书我特地挑出来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后来不见了,后来我在高老头的床上看到过这本书,你们说,这不是十分严重的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吗?”

老唐一听,犹豫不决,对我瞧瞧。我乍一听,也大失所望,《红与黑》算什么黄色书呢?但我立刻意识到,韦俊说的,是当今的正统观点;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是正常的斗争哲学。对高老头这种人,不用这种办法,又能用什么办法呢?因人制宜,牛吃青草狗吃屎,正好!于是,我对韦俊的动议大加赞助,老唐看我这种态度,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意以此为突破口,我们立即商量了一个办法。

韦俊在关键时刻立了一大功,用《红与黑》打倒高老头,有意思极了。

翌日下午,我们排三点钟就收了工,专候高老头回来。四点半,高老头回来了。韦俊守在连部办公室里,看高老头骑车从门口经过,立刻喊着冲出来,高书记长、高书记短地和他热乎了一阵,然后问:“晚上要不要开连队干部会?”高老头回答说:“老样子。”高老头有个雷打不动的规则,每次出外学习回来,当晚就开连队干部会,传达精神,以示雷厉风行。韦俊得了指示,立即到处去通知,他是连队干部的“扩大”对象,有点像候补委员的味道,因此历来通知开会、准备会场等特别起劲,今天一点儿显不出有什么异样,高老头当然也无从疑心。

高老头经过连队仓库时,看到王曼芳与两个男青年在一起整理打场。这是我们有意安排好的,这两个人一直要陪到王曼芳吃晚饭。晚饭以后,王曼芳就可以到随便哪个女寝室里去闲泡了。高老头经过时打了一下车铃,王曼芳抬头对他嫣然一笑,轻轻叫了声高书记,为了与高老头照面时笑得自然、  可爱,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上午,结果这一笑仍然不太自然,但高老头已经十分满意了。

从这时起到晚上开会前,是一段最危险的时间,随时会有人去向高老头告密。但是,据各监视哨报告,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向高老头效忠,高老头也真不容易。

好不容易熬到了七点,连部办公室里一百支光灯泡大放光华,连队干部会正式开始了。

高老头先传达了场部学习班的精神,要以批修整风为纲,狠抓阶级斗争。接着,他要大家议议连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韦俊抓住这个时机,立刻发言:“我们连的阶级斗争现在十分严重。我认为,特别是我们连评上先进连队以后,思想上有所放松,尤其是我,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残酷的阶级斗争事实向我敲响了警钟,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松一松,敌人攻一攻,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

高老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像抽“飞马牌”烟的对抽八分钱一包“生产牌”的表示鄙夷一样,打断说:“你扼要些说,到底有些什么事情?”

“有,我马上要说了,”韦俊不易察觉地一笑,“连里发生了一起非常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每个人的脖子不约而同地伸直了。我与老唐只得陪着大家受罪,保持着那种僵硬的姿势。

“上次连队抄书,其中一本最最黄色的小说,就是《红与黑》,我特意把它与其他书分开。一共挑出十二本这种防扩散的书,我把它们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这次场部通知,要把所有抄来的书上交,我一查,别的书都在,就是这本书不见了。你们看,这件事严重不严重?”

有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有几条像橡皮筋那样绷紧的脖子在松下来了,我连忙说:“你不要大惊小怪,这书也许谁借去看了。”

韦俊微微一愣,马上领会过来,说:“这书怎么能借?这是防扩散的,是比砒霜还要毒的东西,只有灵魂极端肮脏的人才会要看这种书。谁敢来问我借?我也决不会去借给别人。抽屉一共只有三把钥匙,我一把,老唐一把,高书记一把,我发誓决没有借给别人,我想老唐、高书记也不会借出去的。”

老唐这时立刻跳了起来:“你瞎话什么?我会拿书去借给别人?我这把钥匙早就不要了,这种害人书放在抽屉里干什么?弄都弄不清。”

老唐一跳,高老头不得不开口说:“你自己先想想清楚,不要瞎怀疑。”

韦俊说:“我决没有拿过这本书,我拿过这本书,查出来,随便拿我怎么处理。”

高老头说:“我没有说你拿了,我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再找一找,会不会放回麻袋里了,或者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不,我都查过了,肯定没有。”

我插上去说:“韦俊,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本书丢了可不得了。这本书不但黄色,而且反动,姚文元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写文章批判这本书了,这是双料的毒草。要是真的失窃,确实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严重的阶级斗争。”

我注意到高老头听了我这句话,脸上掠过一道阴影,随即又恢复了原样,我心里一阵得意。

韦俊说:“所以我非常着急,希望连队立即组织调查。”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书不见的?”

韦俊说:“昨天上午。不过这十二本书一直叠在一起放在抽屉里,《红与黑》摆在下面,以前一直不注意,所以到底什么时候丢的说不准。”

“那么从抄书到现在,连部办公室是否发现被人撬开过门窗?抽屉锁有没有换过?钥匙有没有失落过?铰链有没有被撬过?”

“都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书怎么会生翅膀从抽屉里飞出去呢?”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自己作案,自己报案呢?”韦俊目光炯炯地盯住我,装得像极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笑了笑,“我只是帮你分析分析。”

“我有这个意思,”韦俊说,“这话倒要讲讲清楚,反正抽屉钥匙只有我们三个人有,我嫌疑最大,那就请大家先到我宿舍里,把我的箱子什么打开抄一抄,以后还可以在我周围的知情人当中调查一下,我有没有把书借出去,转移出去,这样好不好?省得疑心生暗鬼,我有口说不清。”

老唐听到这里又跳了起来:“好,要抄家对不对?那就先到我家里去抄,我翻箱倒柜尽你们抄,抄出来我唐平富宁愿开除党籍。”

高老头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唐,你不要生气,怎么贸贸然可以抄家呢?”

“不,老高,”唐平富站了起来,“今夜我一定要让你们抄,而且一定要今夜就抄,否则隔一夜话更讲不清楚。老高,你也不要客气,三把钥匙,我们大家有份,你也打开门让大家抄一抄。反正上次抄书的革命行动,你也带头先从你草屋里抄起。那么今夜我们再带带头,否则我夜里是睏不着觉的。严重的阶级斗争,我年纪大了,吓不起的。”

高老头被老唐提到那次抄书时他装模作样的举动,尴尬着脸一时不能再开口。其他几个不明真相的干部,到这时开始暗暗交换起眼色来。他们也许还以为高老头指使韦俊跳出来攻唐平富,所以唐平富才会发那么大的火。要真是这样,高老头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吃了冤枉官司。

韦俊在一旁看着,当然不能冷场,他立刻大呼小嚷地说:“对,抄,现在马上就抄,先抄我的。不过话说在头里,我们三个抄下来没有,就要抄有这办公室大门钥匙的人,因为要撬开一只抽屉,再弄得毫无痕迹,毕竟比多撬一道门容易。抄一抄,大家放心,复兴,你同意不同意?”

我笑了笑说:“我同意。”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示同意。韦俊就催着说:“那就快走!”高老头说:“你急什么,会刚开到了一半……”韦俊说:“不抄好不定心,抄完了回来再开。”老唐说:“对,走走走。”说着气呼呼带头出了门。大家一齐跟了出来,高老头也只得随了大流。

一行人先到韦俊的宿舍,再到老唐家,当然一无所获。从老唐家出来,高老头说:“那接下来挨到我了?”没有人表示异议,高老头只得带着大家往高公馆而去。

黑洞洞的茅屋与泡桐树,像一只触礁的沉船,给人一种凄冷、阴森的感觉。高老头谈笑自若,我忽然一阵心悸,《红与黑》早被他借出了怎么办?

门开了,我跨进屋子时,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韦俊按我们预先计划的,表演得十分出色。使出那种女性般的魅力,撒娇似地嚷着要高老头发烟。他一边说,一边挨到床边,猛地将帐子掀开,大半个身子扑到了草席上。我的心猛地蹿上来顶住了嗓子眼。韦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包“牡丹牌”,脸上嬉皮笑脸的,居然没有半丝慌张与失望的表情。再看高老头,脸上已经现出了明显的不快。等韦俊向众人散完了一圈烟,也抽出一枝来递给他时,他瓮声瓮气地说:“还拖什么,要抄就快抄!”

韦俊表现出牛皮糖似的涵养功夫:“高书记的家要抄什么?你还是拿点好吃的东西出来慰劳慰劳大家。”说完,他就直奔灶台。

高老头的嘴惊愕地张了开来,拿在手中的烟,戳到了下唇上,好不容易才送进嘴里,又紧紧咬着忘了去点燃。几乎同时,韦俊在那边叫了起来:“啊呀,这是什么?”接着,他捧着一厚本《红与黑》颠颠地跑了过来。高老头两眼闪过一道凶光,把整根儿烟往地上“呸”地一吐,抢上两步,恶狠狠地问:“怎么?这书是从哪儿来的?”

韦俊到这个时候,再也不吃这一套,脸儿一翻,顿时像换了个人,“嘿嘿”冷笑一声说:“别急,这书页还折着角呢。嘿,上面还有个大拇指的酱油迹印,大家来看看,”他把书翻开,高高扬起,“一边吃饭一边看,真有味道,只要一查手印就可以查出来了。”

“噢。”高老头拖长音叫了起来,面上露出了抽搐似的笑容,“我想起来了。我这个人的记性……那时准备要批《红与黑》,我拿回来翻翻,简直看不下去,就丢在灶头上,我也忘了……”

“批判?”韦俊拿腔拿调地问,“那这是什么呢?这也是为了批判?”

说着,他从书中抽出一张画片来。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不知是从哪本画报上剪下来的。裸体的维纳斯美神踏着蔚蓝色的海波,降临人世。这位佛罗伦萨画派大师的千古名作,现在理所当然地成了典型的淫画。高老头对着一丝不挂、微露羞赧的笑容的维纳斯,痛苦得扭弯了脸:“不,我不知道。”

“你先别急着否认,”韦俊已完全把高老头当作了一个审查对象,“这上面也有个酱油指纹。”

“呣?这是夹在书里带出来的。”

“不对,”韦俊说,“像这样的画一共有十七张,是从一排女宿舍里抄出来的,也属于防扩散材料,我把它们都集中放在一只档案袋里,锁在抽屉里的。为什么单单这一张会夹在书里呢?”

高老头愣了半晌,猛地一拍桌子:“你这是跟谁说话?你要干什么?”

高老头虎威犹在,他这一咆哮,把围上来看热闹的几个人,都吓得倒退了三步。

韦俊此时显得格外地坚定,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你用不着来这一套,还有呢。”说完,他把《红与黑》往我手中一塞,又奔到灶边,从墙角里找出一只破脸盆,两只手端着,沉甸甸的,跑到高老头面前,往方桌上重重地一搡。大家也顾不得高老头发威不发威,一齐凑上来看,原来是半脸盆皮色黄里带黑,湿漉漉带着股刺鼻怪味的稻谷,稻谷上面还放着一只深棕色的玻璃瓶.上面贴着画了骷髅的商标。

韦俊微微喘着气说:“我问你,这拌农药的稻谷是派什么用场的?是不是药野鸭子的?”

高老头在桌边的方凳上坐了下来,白了韦俊一眼,半声也不吭。

“你在大会上三令五申不许用农药拌稻谷药野鸭子,说从仓库偷农药是严重的阶级斗争,说老牛吃了撒在田埂上的稻谷会死的,谁药野鸭子就要进学习班,你自己呢?你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我这是充公来的。”高老头说。

“充公谁的?”

“我忘了。”

“充公谁的你也会忘记?”

“不是忘记,我忘了追查了。这是几天前我四点钟起来看放水,跑到灌渠上正好看到一个黑影,我喊了一声,他逃走了,留下这一脸盆东西,我就端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送连队仓库要端回家?”

“那时才几点?后来我忘了送到连队仓库里去。”

“嘿嘿,忘了,你的记性怎么一下子这么坏了?”     

“我不许你这样对我说话,”高老头又咆哮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审问我?”     

韦俊冷冷一笑,更逼近一步:“我当然有资格,对危害革命利益的行为,每个人都有资格站出来斗争。我不但有资格问你,我还有资格提醒你,你不要把日子也忘记了,现在还不是药野鸭子的季节,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在灌渠上看到什么黑影,这半盆东西还是你去年用剩下来的。”

高老头像中了一枪似的,身子一晃,然后又坐正了,保持住严峻的缄默。

韦俊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转身又到灶边去,接着像变戏法似的又端出一脸盆东西来。

“这是什么?”大家围上来一瞧,脸盆里满是剥了皮的青蛙。“这是哪儿来的?”我也觉得奇怪,怎么高老头回来才几个钟点,就提了这么些青蛙,又都活剥了皮。我没想到这是韦俊指使两个治保组员送的礼,一条栽赃计。

“是不是也是充公来的?告诉你,畚箕里还有你刚吃下的田鸡骨头呢。你都是知法犯法,两面三刀。在会上说捉田鸡是捕益虫,还要踏坏稻田,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新动向,暗地里拚命地捉,提了这么多,这你还赖得掉?”

高老头蓦地站了起来,两眼向四周的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到老唐的脸上,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事先串联好了有意识要搞我?呣?!”

老唐被这粗重的鼻息熏得有些吃不住,两眼垂下,喉咙里咕噜咕噜的,说:“这个事情嘛,也不能说有意识……”

韦俊从旁插进来说:“什么有意识无意识?你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把严肃的阶级斗争变成个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老实告诉你,场党委早就对你的问题掌握了,你的问题相当严重,这次是场党委下的决心……”

我屏住了气。想不到韦俊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场党委抬出来。高老头毕竟是老奸巨猾,在场党委里还挂着个名,他要是识穿了什么漏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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