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命哲学与制造哲学 2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1:24:10

生命哲学的逻辑构成真正比制造哲学的高明之处,在以后详论,这里,先以假定为“真”的思维方式,来介绍生命哲学对宇宙本源本体的论述。

前面已经说过,宇宙的本源本体,在《老子》中称之为“恒”。“恒”不是《老子》命名的,《老子》之前的古籍中就有这样的称谓。通行本《易传·系辞》中“易有太极”一语,在帛书《系辞》中作“易有大恒”。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卷前有四篇佚书,有学者认为即是《黄帝四经》,其中《道原》一篇,一上来就说:“恒,先之初,洞同太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中也整理出《恒先》一篇,一开头便说:“恒,先无有,质静虚。”,“恒”都是宇宙本源本体的指称。王弼本《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帛书《老子》中作:“道可道也,非恒道也”,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帛书《老子》乙本就改“恒”为“常”,后世人望文生义,就把“常道”认作“永久的道”,而不知道是“‘恒’的道”(“恒”的作用方式)了。

“恒”虽然不是《老子》首先命名,但《老子》采用了这个称谓,从“名实相副”的命名原则,也可见古人对宇宙本源本体的一些想象。

《说文》:“恒,常也。从心,舟在二之间上下,心以舟施,恒也。”

这说明“恒”是个会意字,从“二”,从“心”,从“舟”。“二”代表水之两岸;“心”是“中心”的意思,两岸间的中心,一般为水流的最深处;“心舟”(水中心的船)“在二之间上下”,此“上下”乃指驶向上游或下游;舟在水流中心,不会搁浅,利于行驶,故云“心以舟施,恒也”。因而,“恒”所表示的存在状态,不仅表示时间的无限,还表示自由度的无限,且从自由度的无限引申出时间的无限。还有一点有意思的是,“在二之间上下”,这样,若把水流比作时间的话,就不是一条有起点无终点的射线,而是一条两端均无终点的直线。所以,在时间观上,孔子有“逝者如斯夫”的兴叹,而老子有“反也者,道之动也”的达观。如这样的直线性时间观,我当年在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中读到,惊诧莫名。永久的自由的存在,这就是“恒”的象征意义。

“恒”的古字“亙”,现通常写作“亘”,正可看作两岸之间一条船,也可见“心”为“中心”义,以后为了突出这一点,加了个“心”字上去,加“心”是为了强调“恒”的自由性。

这使人联想到佛经中对“我”的定义。“我”定义为“能主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佛经认为“众生无我”而“佛有我”,因为众生其实对自己的存在状态不能主宰,生病了你不能令其立刻不病,缺钱了你不能令己马上有钱;而佛则是随心所欲,有求必应,没有不能如所愿的。“能主宰”就是无限的自由。佛教与道家,都把自由看作是生命的应然状态,是其哲学立论的基点。也正是从这一基点上,可以看出佛学与道学的生命哲学的鲜明特征。

“亘”还有一个义项,为月亏。月有盈亏圆缺,但月之亏缺为常态,而月之盈圆倒是特例,故从月亏引申出了恒常义,也可以说是一种会意法。此会意中隐含有“谦”、“小”为“常”之义,与这一章(还真本《老子》第一篇道章〔王弼本第一章〕)下文说到的“恒”之两名(“无”与“有”)“同谓之玄(本源,小)”相通。

在佛教中,宇宙的本源本体称之为“妙明真心”。从佛教将宇宙本源本体称之为“心”,似乎可以得出佛教是唯心主义的结论,但这其实是望文生义的误解。

佛教所认为的宇宙本源本体,借用物理学术语来说,其实是一片无限无穷的“动力”。“动力”这个概念,又是物理学从生物学借用过来的,最初是用来描述力学中的物体位移现象,以后扩展到分子与原子的运动。但在牛顿力学中,是“动则恒动,静则恒静”,物体由静到动,加速度,是需要推动力的,物体由动到静,也需要止动的力量;动力形式可以转换,需要动力来推动或止动则是必须的。西方基督教神学,正是以宇宙需要第一推动力才能开始运转,来证明上帝的存在。恩格斯提出:“没有不运动的物质,没有非物质的运动”,正是为了证伪“上帝是宇宙的第一推动力”的论断。但他的论断,在物理学领域里,只是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假设,所以,他的立论难以否证上帝存在的理论。

但在生物学领域里,只要把“物质”换成“生命”,“没有不运动的生命,没有非生命的运动”,这话就是经验事实,也就是常识。即便是无生命的物体的位移与分子、原子运动,一般也可以看作是生命体以某种方式将动力加诸其上(如细胞里的蛋白质分子的运动)。因此,在生命哲学中,不存在“第一推动力”的问题,生命不需要第一推动力。生命体从诞生的一刻起,就在不停地运动,运动就是生命体存在的标志。生命体不运动了,是意味着“死亡”。佛教说“众生皆有佛性”,所有的生命体都具有的共同性质,唯有生命力。或者说,在所有生命体里流转作用的,是同一性质的生命力。

但佛教为什么又把宇宙的本源本体称之为“见性”,又称之为“妙明真心”呢?

这与佛教的宇宙观有关。

我们现在作为毋庸置疑的真理来接受的宇宙观,其实只是一个公理系统。在这个宇宙观的公理系统里,宇宙先于生命体存在,宇宙也大于生命体的存在。宇宙中少数星体可能有生命体存在,更少的星体上可能有类似人的高级生命体存在。这个公理系统是自洽的,也就是所有观察到的现象绝大部分可以得到一种以上的解释,得不到解释的现象也无碍于对其它现象的解释,譬如,对“麦地怪圈”得不到合理的解释,无碍我们按照现有的知识去耕种麦田;对气功发放外气治病得不到合理的解释,无碍我们去医院求诊,无碍西医、中医按照他们掌握的知识与经验给人治病。

但是,这样的宇宙观(可以称之为“物理的宇宙观”),并不是唯一的宇宙观,基督教神学就有另一种宇宙观。在神学的宇宙观里,宇宙先于生命体存在、也大于生命体存在,但后于上帝的存在。宇宙是上帝的创造物。在这样的宇宙观里,除了能观察到的天空、大地、星体、银河外,还有人观察不到的天堂与地狱。这样的宇宙观也是自洽的。有企图以物理的宇宙观去否证神学的宇宙观,譬如问,天堂在哪个星球上,怎么高倍望远镜看不到啊?地狱又在哪里,怎么掘地几百米只有采出石油来,没有采到过一个鬼魂?这样提问,逻辑前提是人什么都能观察到,但这个前提,已经被逻辑的否证了,人的观察能力是有极限的,哪怕借助望远镜与显微镜这样的工具使观察能力“无穷”延伸,还是有现象观察不到。如今引进了高维度的概念,认为人所能观察到的三维空间之外,还有四维甚至五维空间存在,就更不能以人的观察能力去证明“天堂”与“地狱”只是虚构了。从逻辑上说,无法证明四维、五维空间不存在,相反,从蚂蚁只有二维空间概念,不能“感受”与“理解”三维空间,可以逻辑的证明,如果高维度空间存在,绝大多数的人,也是不能“感受”与“理解”的。

现在,大多数人是以神学的宇宙观来理解佛学的宇宙观,其实,这两种宇宙观是有根本区别的,它们的区别,是由生命哲学与制造哲学的不同的思维方式所决定的。

佛教的宇宙观也认为宇宙不是最初存在,是后存在,但宇宙不是后于上帝这唯一的神,而是后于每一个最初生命体(无始无明,一连串由因果报应组成的生命长链的始端)。为了便于言说,将最初生命体及其后由不断转世形成的生命长链名之为“生灭体”(“生灭体”是从无穷世角度来考察的生命个体与群体,“生命体”是从一世来考察的生命个体与群体),一个生灭体诞生了,相对于他的宇宙也就诞生了,所谓宇宙,只是这个生灭体的感觉能力的综合。

《楞严经》中说,在生命的本源状态,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未分,“见”也未分,是浑沌一片的。这一片“见性”,从时间上说无始无终,从空间上说无边无际,因此,也就是没有时空、超越时空的。佛将这一片见性,名之为“妙明真心”。妙明真心本来是无所不包、无时不在的,但它会产生一种对象化的冲动。这种冲动,佛称之为无明或妄心。这种对象化的冲动,首先是要了解自身,“我”到底是什么?即把自身对象化。佛说:“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这里的“觉”,指的就是作为认识活动结果的“我”——对“我”的认识,对象化的“我”。但本我,这一片妙明真心,是最根本的存在,最原始的存在,不可能是被认识的对象,不可能是认识活动的结果。因为若是这样,就存在着一个先于这存在的认识主体,它就不成其为最根本、最原始的存在了,故而说“觉非所明”。这个“明”,就是指的认识活动,犹如能照明的阳光。“觉非所明”,即通过认识(明)不能见到本源自身,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觉),也就是说“明不能觉”。“明”其实不能“觉”,但以为能“觉”,所以是一种妄念。产生了这种妄念,需要有所明的对象,这就叫“因明立所”,“所”是“所明”的简称,即对象的意思。这个“所明”似“觉”,自然是妄立的。但只要有了这个对象,哪怕是虚妄的,认识活动就能开展起来,故曰“所既妄立,生汝妄能”。

  有声闻弟子问,既然这妙明真心本来是圆满的,那么这妄念又是怎么会产生的呢?佛回答说,既然称之为妄,怎么会有原因呢?如果有原因,就不成其为“妄”了。他举了个例子,城里某人,有一天照镜子,突然发狂地叫起来,啊呀,我的头在镜子里,我没有头了,于是满世界地跑去找头。这“失头”、“找头”是个大妄念吧?你说产生这妄念有什么原因呢?照镜子能说是妄念的原因吗?妙明真心里产生的最初妄念,亦是如此。这种妄,要想“明”“觉”,其实恰恰是“无明”。这种“无明”,既没有产生的原因,也推不出最早发生的时候。那没有“无明”的本源(因地)上的妙明真心,直要到佛最终实证到以后,才能确知它的存在。所以,那“无明”也是无始的。“无始”有两重含义。其一、对某个生灭体来说,理论上应该是有始的,因为那个生灭体,从“无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形成一长串因果链,于是这生灭体就有了时间这一维度,尽管这时间是在不同的空间中延续的,但直要到这生灭体证成佛果后才结束,而即使在成佛后,这条因果链还是可以回顾的、检索的,就像佛说的那些本生故事。然而,就无量无数无边的众生的整体来说,则是无始的。其二、即使对某个生灭体来说,这无明之始也是无法追溯穷尽的,而且,这追溯穷尽也是毫无意义的,对修行毫无意义,佛称之为戏论。故此,佛将“无明”又称为“无始无明”。

无始无明发生以后,就竭力地要去“明”“觉”——即“明”“我”。佛打了个比方来形容这种状态。他说,就像一个人瞪大眼睛去望虚空,看得久了,眼睛疲劳,虚空中就会出现一些像花朵一样的图像。这种“虚空花”,既不是从虚空中产生的,也不是从眼根中产生的。(注意,这里说的是眼根,而不是说的眼睛这器官。西方的一些研究佛教的东方学者,往往分不清这种“根”与“器”的区别,造成概念混乱。这也是他们的文化积淀、思维习惯所致。但现在国内的一些译经、解经者,以西方的思维方法来译解佛经,甚至说佛经中的一些说法不科学,已经过时,这至少是张冠李戴。佛教言“根”,是指的一种感觉能力——攀援性,就像树根、草根一样会伸展出去抓住泥土、岩石。如果将眼根误解为眼器官,现代知识分子也许会说,这种“虚空花”,乃是眼球内玻璃体及视网膜上感光细胞某种活动变化所导致的,自有原因可循,毫无神秘可言,因此而笑两千多年前人知识的浅陋。其实,从方便说法角度来看,即使是说眼器官,也是照顾到当时听众的接受水平,何况这是个比喻。但从佛立说时明确将眼根与眼器官分开这一点,不正可以感受到释迦牟尼佛的思辩是多么缜密,又多么精深吗?)这是眼睛疲劳的结果,是虚幻不实的,佛称之为“瞪发劳相”。

妄念初动的瞪发劳相,看到的是一片虚空。这虚空虽无一物,却已经不同于妙明真心的原始真空,已是妄念“明”的结果;已经外在于“能明”的妄念,变成了“所明”的对象。所以,它虽然还只是一片虚空,而且还是“明”的结果,但相对妙明真心来说,却已经是“晦昧为空”,这空是晦暗的。晦暗是相对于妙明真心的智光而言的。妄念再执着地盯着这晦昧的虚空看,虚空的明暗分野越来越明显。这明暗还是瞪发劳相,明的还叫空,暗的就变成了色,有了颜色和形状,这叫“空晦暗中,结暗为色”。这过程,有点像中国儒家所说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无极犹如妙明真心,太极犹如瞪发劳相的虚空,两仪就是:“空晦暗中,结暗为色”。结暗为色以后,对象化的外部世界就开始形成。从看见虚空到看见虚空中的世界万物(色)的形成,这个过程体现出一种主观意志行为,佛称之为“行”。

为什么这“宇宙”的形成,在一片浑沌的见性中,特别突出看见的作用呢?这是因为我们这个称为娑婆世界的三千大千世界(由一千个小世界组成一个小千世界,由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一千个中千世界,由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一个大千世界,称为三千大千世界,一个大千世界其实由十亿小世界组成),在华藏庄严世界海无边妙华光香水海中,是“以金刚庄严为际,依种种色,风轮所持”。译成现代用语,也就是说,这个娑婆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种情况,在佛所描绘的大宇宙(华藏庄严世界海)中,并不普遍。《华严经》中说:“彼一切世界种,或有以十方摩尼云为体,或有以众色焰为体,或有以诸光明为体,或有以宝香焰为体,或有以一切宝庄严多罗华(花)为体,或有以菩萨影像为体,或有以诸佛光明为体,或有以佛色相为体,或有以一宝光为体,或有以众宝光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福德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诸业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境界清净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菩萨大愿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方便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刹庄严具成坏音声为体,或有以无边佛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变化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善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功德海清净音声为体,如是等,若广说者,有世界海微尘数。”由“色”构成的娑婆世界,自然“看见”作用在其形成过程中显得特别重要。

由此可见,佛教把宇宙的本源本体称之为“见性”,是针对娑婆世界的众生说的,便于娑婆世界的众生理解。设想一下,如果佛在以音声为体的三千世界为众生说法,那就要将宇宙的本源本体称之为“闻性”了。

但不管在以什么为体的大千世界,生灭体的最初冲动(行)的结果是形成“识”,而非形成“色”(对以音声为体的世界的众生来说,就是“声”),那个外部世界,只是“识”的附属产品,佛教说是“依报”。“识”以了别为性,对外了别种种境界(与主观感受能力相对的是境,主观感受能力与境的结合就是界;也可以认为,对一个生灭体来说是“境”,对感受能力基本相似的一群生灭体来说就是“界”,“界”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客观环境,而“境”就属于主观感受了,譬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对内了别种种感受,并执之为实,或贪求、或拒斥,造成因果业报,轮回生死不已。这个“识”,就是我们称之为“我”的生灭体。因为此“识”是造成轮回的主体,所以称之为“正报”,佛教又称之为阿赖耶识。与阿赖耶识相对,宇宙的本源本体就称之为妙明真心。因此,“妙明真心”的概念比“见性”更大,只有在娑婆世界里,“见性”与“妙明真心”才是重合的。还要说明一下,这里所说的生命体,是有意识(佛教称之为“识”与“想”)、情感(受)、意志(行)的生命体(众生),所以,佛教又称之为“有情众生”、“含识众生”。因为只有有情含识众生才可能修行成佛,所以,严格的说,佛教认为宇宙的本源本体是有情含识众生所有的生命力。

“见性”也好,“妙明真心”也好,都是以功能态来定义,给“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生命力命名,以证明生灭体的执着的虚妄。而明白了生灭体(阿赖耶识)执着的虚妄,就是超脱生死轮回的开始,这就是“了生死”。因此,把作为宇宙的本源本体的生命力定义为“妙明真心”,是为了凸现“识”是造成生死轮回的根本原因,是要警醒众生以“了生死”的需要,望文生义地认为佛教是唯心主义,佛教认为精神决定物质、精神派生物质,乃郢书燕说。

生命哲学与制造哲学对宇宙的本源本体定义不同,依此形成不同的思维方式,推演出一系列不同的结论。

制造哲学,把制造产品的经验上升为不易的真理。制造产品,必须把对象整体拆解成一个个零部件,确定它们的位置与功能,以及和相邻部件的关系,分别制成,然后把它们组合起来,做成一件东西,发挥它的效用。这种认识方法搬到哲学上,就是分析和综合的方法,就是目的论,就是所谓定性定量的科学实证主义。这种认知态度推而广之,就是以制造者对待机器的态度来看待生命及世界的一切现象。如活生生的人,在这种眼光的透视下,变成了由细胞到组织到器官到系统的合成,精神活动只是一些信息在神经细胞之间窜来窜去而造成的一系列的生理与生化反应。难怪搞电脑的科学家们,不少怀着复制人的精神的勃勃野心。又如西方神学家们证明上帝存在的理由为:我们能见的世界多么井井有序,多么和谐合理;星星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地球上的生物一物降一物,构成了生物链……这一切,如果没有一个主体来创造、安排,怎么可能呢?所以非得有个主体,作为这世界的创造者、主宰者与调节者。这个主体就是上帝。所谓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就是说上帝是这个世界总目的的体现。认为没有目的是不可想象的,这正是一切制造者的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可以称之为造物意识。

这种造物意识发展到极端,第一个结果,就是认为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有可能被制造出来的。阿基米德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正是这种狂妄自得的心态的写照。“人的认识能力是无穷的”,这在西方文化系统中,似乎是条不证自明的公理。但西方的科学思维遵循这样一条认识论的原则,理论的真理性要由实验不断地来加以验证。而所谓实验,就是要制造与理论预期相关的诸条件。也就是说,只有在制造出的必要与充分的条件下,实现了理论的结果,理论才能被认定是正确的。这种观念,已经通过中学的物理、化学实验课,灌输到了青少年的头脑中,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故而,说“人的认识能力是无穷的”,等于是说“人的制造能力是无穷的”。这样,能制造就成了绝对的、先验的条件,也可以说是一切科学最基本的信念,换言之,科学不承认不能为制造(哲学术语曰“实践”)提供依据、指导的理论的意义与价值。科学思维把实践推到了绝对的地位,也就是把制造推到了绝对的地位。

这在物理领域也许至今还是通行的(可自从有了量子论的“测不准原理”及“波粒二重性”后,情况似乎开始有些不妙),但到了生命领域中,是否还能畅通无阻呢?科学要证明它还是能够所向披靡,于是就有了“克隆羊”。

这下人类被大大地震惊了。世界闹闹攘攘的像开了锅,几个发达国家的政府纷纷研究对策,采取紧急措施,以防人类被“克隆”。

对此,我是冷眼观之。我不相信人真的能被“克隆”。我认为“克隆”技术对人类构成的潜在危险,还远不及试管婴儿与精子库。整个“克隆”风波,我看是传媒商业炒作的结果,意在制造一种“科学神话”,或者干脆说是“科学迷信”。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克隆”意味着复制一个与母体完全相同的异生命体。我不知道对羊是从什么意义上来说“完全相同”的;而对人,细胞基因完全相同,就能断言两个个体完全相同了吗?他们的思想、情感、直觉、智商、好恶也能被“克隆”得完全相同吗?如果真能“克隆”得一模一样,那么,两个克隆人之间岂不是能达到心灵的高度默契?何止“心有灵犀一点通”,何想、如何行吗?这样的“克隆人”,配对去打乒乓女子双打倒是挺不错的。真能这样,那就首先得承认思想、情感等等心理活动有个相对稳定的结构,而且这个结构是先天性的,它对后天环境主要只是作出反应,很少有所改变。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就是承认有灵魂的存在,因为灵魂就是我们对那个“先天的相对稳定的精神结构”的命名。但所有认为有灵魂该是“心有灵犀点点通”。彼此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心照不宣,都能准确预测对方下一步该作如的学说,又都主张它是独立于肉体的存在,肉体对于灵魂,就好像屋子与住宿的人。故而不可能通过“克隆”细胞来复制灵魂。这样,在理论上就陷入了“二律背反”的困境。而且,在承认有灵魂的各种学说中,又都认为灵魂是变动不居的。尽管在有的学说,如佛教大乘有宗中,认为灵魂的这种变动是自身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受外在环境的影响。这种学说提出“境由心造”、“识有境无”,从根本上否定有实在的外境,但灵魂的变动还是绝对的。大多数宗教学说认为,人的命运可以预测,而人的灵魂变化难以逆料。对两个处于不断变化过程中的精神实体,要证明她们在形成或诞生的那一刻是完全相同的,这在西方科学思维系统中绝无办法。它无法付诸实验,无从制造相关条件。倘诉诸经验,那么,每个人尚且不能准确预料、绝对把握自己下一刻的精神状态,怎么设想有另一个“我”能比我还了解我?怎么设想我能比了解自己把握自己更了解与把握“克隆”我?

若撇开精神,只说肉体的完全相同,这又怎么能说与母体“完全相同”呢?世上已有惊人相似的孪生同胞,也多有孪生同胞间心灵与身体感应特别强的传闻,“克隆”人的出现比这样的孪生同胞又有什么更大的意义?人会有让自己的生命在另一人身上得到延续的梦想,但这“生命”指的是灵魂——精神,所以不会因为有一个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孪生同胞,而觉得此梦想就得到了实现。倘若人们能认为肉体即可代表“生命”,那么死后捐献器官用于移植的热情将空前高涨,这对社会倒是件好事。可惜的是,即使已有病者移植心脏后改变了性情的报道,暗示灵魂可能寄寓在心脏里,可以在另一个人的躯体内再生,但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尸体被埋掉或烧掉。人们还是不相信由无数细胞构成的器官能是死后灵魂的可靠载体,那么,又凭什么相信一个克隆细胞呢?难道有一个如自己复印件般的儿女,人在延续生命方面就心满意足了?“克隆”新闻只能闹哄哄的一时煽起人们在这方面的热望。人们一旦冷静下来,看穿克隆技术与精神无关,那么,还会有热情去千方百计地克隆一个仅仅与我在身体上完全相同的“我”吗?细胞、基因的完全相同与我何干?我毕竟不是在细胞、基因的层面上活着。就像我知道构成细胞的原子中的电子、质子、中子与构成土壤的原子中的电子、质子、中子完全相同,一点也不会兴奋,不会觉得我就此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永恒了一样。

从“克隆”人的必要性上提出问题,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造物意识趋向极端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万物皆应有用,所谓“有用即真理”。故只要人认为其无用,或用之弊大于利,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去除,或者坚决不实行。就像革去机器效用不大的部件,或考虑到投入后产出不大,就搁置某些新技术。这种观点用诸人体,即如认为盲肠、包皮无用有害,主张先下手为强,一刀切除了事,有病的胃、胆、脾、肝、肺、肾、肠等脏器,也是能切则切之痛快。眉毛被认为只有装饰功能,还是三下五除二地剃去,另画一条来得随心可意。等到后来认识到本来认为无用的其实有用,要弥补往往是来不及了。故而西方的认知态度,看上去很唯物,很尊重客观规律,其实出发点是把万物都当作主体的制造物或可改造物来对待,是很唯我独尊、很霸道的。特别是把他人与其他生命都当成客体,也就是都贬到了物的层次上,这就为唯意志论、法西斯主义埋下了伏笔。作如是观,对耽于现象学与存在主义哲学沉思中的海德格尔,会变成纳粹主义的自觉拥护者;以及麻原“奥姆真理教”的骨干分子中,有不少从事科学研究的高级知识分子,就容易想得通了。

西方文化中的造物意识的集中表现,就是《旧约》中的上帝——造物主与救世主。   “上帝死了”以后,取而代之的是“理性的人”。所谓“理性”的第一步,就是要把除“我”之外的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视为客体,视为物,以此来制定对待的策略。萨特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狱”,就是告诫你若不能把他人都贬低、都贬为物的可怕后果。你要是能把他人都视为物,你就是上帝了,上帝怎么还会去入地狱呢?故而,文艺复兴运动提出的“人本主义”说穿了是我本主义,与个人主义是连理枝、并蒂莲。除“我”之外,一切都是环境,只不过环境有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之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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