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建立“历史理性”的第一步,首先是以民本的话语对统治者的言行加以监管。
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其实,何止是“乱臣(大权在握的重臣)贼子(谋夺君位的世子)惧”,昏君、暴君,一样对《春秋》十分畏惧。《春秋》经传(传主要是同时代人左丘明作的《左传》)对昏君、暴君的鞭笞是十分严厉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严厉,使自汉代产生的今文学派,一直把《左传》斥之为后人伪托之书,因为他们不能理解、不敢相信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会这样批判君主,孔子至少是应该“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吧。但孔子当年可能梦见周公、梦见文王,却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后人塑造成他一贯反对的宗教性“偶像”被供起来。因此,他绝不会为了受后世君王的祭拜而回避对现世君主的批评,而用不可更改的历史记载来规范统治者的言行,正是他修《春秋》的目的。在此之前,鲁国的史书《春秋》,仅起到了记载发生过的政治事件的作用。孔子修的《春秋》,就是在史实记载里加进了价值评判。所谓“一字为褒贬”的“春秋笔法”,就是以对史实的叙述来建立价值观。没有“春秋笔法”,历史就是历史,价值观就是价值观,历史起不到镜鉴的作用,更不能给价值体系提供稳固深厚的基石。因此,孔子修《春秋》,在当时是个伟大的创举,从历史的意义来看,是建立中华崇德文化话语权的重要的一步。如果说《老子》提出“道德”的价值观,是确定了中华崇德文化的出发点,那么,孔子修《春秋》,就是中华崇德文化迈出的第一步,第一步不仅表明整个行程开始了,而且决定了前进的方向。
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就是说,理解我的、赞同我的人,一定是通过我修订的《春秋》,认识到修《春秋》文化意义,才认识到我的价值的。“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要怪罪我的、批判我的人,也一定是感觉到我修订的《春秋》对他们的言行造成的压力与威胁,所以要诋毁我。孔子对修《春秋》的文化意义是有充分的认识的。正如孟子所说:“《春秋》,天子之事也。”“天子”就是“王”,“天子之事”就是“王道”,《春秋》就是弘扬王道。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他还没法预计到后人会用歪曲、阉割、篡改他的思想,把他捧上神位、塑造成偶像的方式,让他扮演他毕生反对的那套君本专制话语的卫道士。
孔子时代的人还比较单纯,百家争鸣,心中怎么想,嘴上怎么说,极端的利己主义,也赤裸裸地表达出来,最多是掩耳盗铃、阳奉阴违,那套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的办法还没有发明出来。到了《韩非子》时代,《解老》、《喻老》,就打着“老子”的旗号,以售其奸了。孔子如果活到那个时候,对修《春秋》的文化意义就不敢那么自信了,甚至可能也会像庄子那么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因为篡改是对付真理的最有效的也是最难以预防的办法。佛说:末法时代不能得闻正法。不是那些经卷湮没失传了,而是对佛法奥义绝大多数人不能体悟、领会了,因为世俗的崇力文化的话语已发展得十分成熟,在显意识层面上,崇力文化话语,将崇德文化话语重重遮蔽了,一般人已不习惯按崇德文化的理路去进行思考了。同样,《春秋》与《左传》的书还在,但一般人不会想到去读,就是专业研究《春秋》《左传》的人,大多是被崇力文化的话语格式化了头脑,看不出孔子苦心孤诣的微言大义。
故而,需要举几个例子来说明孔子修《春秋》的深刻用意。
读过文天祥《正气歌》的,应该对“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一句有较深的印象,因为“太史简”和“董狐笔”树立了“史笔”的典范。这两例就都来自《春秋左转》。但实际上,孔子对这两件“弑君”事件所持态度有明显差别的。从此差别中,可以看到孔子的民本价值观和实事求是的态度,绝非被妖魔化以后的思想僵化的卫道士形象。
按时间顺序,先说“在晋董狐笔”。
赵盾是晋国的大夫,公元前621年,晋襄公死时,他是晋国的宰相。当时,晋国和秦国频频交战,形势紧张,而襄公的太子夷皋年纪尚幼,所以,晋国的国人提出要立年长的公子为君。赵盾提出立襄公的异母兄弟、寄居在秦国的公子雍为国君,大夫贾季提出迎寄居在陈国的襄公异母兄弟公子乐来做国君。赵盾派人去秦国迎公子雍,贾季也派人去陈国迎公子乐。赵盾派人在路上把公子乐杀了。而贾季为报私仇,指使续简伯杀了阳处父,赵盾就杀了续简伯。贾季为避祸,出奔狄国,赵盾派人把他的家属送去,这样,就平息了夺位之争。但太子夷皋的母亲穆嬴不干了,白天抱着太子在朝堂上哭哭啼啼,说:“先君有什么罪?他定的继承人有什么罪?舍弃法定的继承人不立,反而到外邦去求新君,将怎么处置太子啊!”出朝堂,又抱着太子来到赵府,对着赵盾磕头,说:“先君亲自把太子托给您,说:‘这小子有出息,是我接受你的恩赐;这小子没出息,我可只怨你啊!’现在,先君虽然过世了,他的话还在耳边,而要舍弃太子,这是什么道理?”赵盾和各位大夫都顾忌穆嬴,也害怕国人支持穆嬴,以武力逼迫,拥立夷皋,就推翻迎立公子雍的决议,立夷皋为君,这就是晋灵公。那边秦国已经派兵送公子雍来就君位了,赵盾又带兵跟秦国军队打了一仗,幸好是胜了。晋灵公的君位也坐稳了。按说赵盾是拥立晋灵公的大功臣。
但那个晋灵公年长以后,却是个昏君加暴君。他以装饰宫墙的名义,加征赋税;又站在高台上用弹弓射人,看人们躲避弹丸以取乐。赵盾和随会等大夫一再进谏,晋灵公都是口头答应,其实不改。到公元前607年,晋灵公又因为熊掌没有蒸熟,把一个家臣杀了。他让一些宫女把尸体裹在草包里,拉到宫门外去丢弃,经过朝堂,正让赵盾、随会看见从草包里露出来的手。问明了情由,赵盾要进宫去进谏,随会说:“如果您进谏了不听,就没有人可以继续进谏了。还是让我先进谏,不行,您再继续来。”随会进宫三次,晋灵公都躲避不见,实在躲不过,就对随会说:“我知道错在哪里了,会改正的。”随会叩头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但晋灵公还是怙恶不悛,赵盾就言辞激烈地进谏。晋灵公把赵盾视为眼中钉,就派武士鉏麑(xú ní)去刺杀赵盾。凌晨,鉏麑到赵府去,内室的门开着,望进去,赵盾已经穿好官服,准备上朝,因为时间还早,他就坐着打瞌睡。鉏麑悄悄退出来,感叹说:“不忘恭敬,是民众的主心骨,杀害民众的主心骨,是不忠(负责);背弃君主的命令,是不信。人如果不忠、不信有一样,还不如去死。”于是,他就头撞槐树而死。
晋灵公还不肯罢休,到这年秋天九月,晋灵公又请赵盾饮酒,埋伏了甲士准备对他下手。赵盾的侍卫提弥明发现了这个阴谋,就登上厅堂,对赵盾说:“臣子陪侍君主用宴,酒过三爵,不合礼仪。”扶着赵盾就走。晋灵公情急之中放出凶猛的獒犬来,提弥明和獒犬搏斗,把它杀了。埋伏的甲士也冲了出来,赵盾边斗边出,提弥明为了掩护他,被甲士杀死了。在危急当口,甲士队伍中有一人倒戈来护卫赵盾,保护赵盾脱离了险境。赵盾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说:“我就是当年桑树荫下快饿死的人。”赵盾想起来了,当年他围猎首山,在桑树荫下休息,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问他生什么病,那人回答说:“我三天没吃饭了。”赵盾马上叫人给他饭吃。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把另一半饭食留存起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做,那人回答说:“我出门求职已经三年了,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着。快到家了,我把这些饭食留给母亲吃。”赵盾闻言很感动,让他把这些饭菜吃完,另外,给他一箪饭和肉,装在皮囊里给他。想不到那人后来成为晋灵公的甲士,眼下救了他的命。赵盾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就此告辞。从此例,也可知赵盾执政是深得人心的。在惜墨如金、“一字为褒贬”的《春秋左传》里,特别插叙了这个无名甲士的故事,鲜明地表现了孔子、左丘明用修《春秋》经传的办法来确立民本历史价值观的微言大义。
赵盾逃出险境,就出奔他国,这是当时诸侯、世子、大夫等避祸常用的方法。到边境,听到堂姪赵穿攻打桃园,把晋灵公杀了。他就赶了回来,派赵穿到周王室去迎公子黑臀回来即君位,这就是晋成公。但晋国太史已经把这件事记录在史册上:“赵盾弑其君。”并在朝堂上公之于众。赵盾说:“这不对,我没有杀国君。”太史说:“你作为大权在握的正卿,说逃亡没有出国境,回来不讨伐杀死国君的叛贼,不是你指使的,又是谁呢?”赵盾叹息说:“《诗经》上说:‘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因为我的怀恋,所以给自己带来忧伤)’,这就是说的我呀。”
因为晋灵公之死实在是罪有应得,杀死晋灵公,不管是否赵盾指使,都是为民除害。所以,《左传》记载孔子对这件事的评价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境)乃免。”董狐,古代的好史官,按照原则来记录史实,不有所隐讳。赵盾,古代的好大夫,为了维护原则而承受恶名。可惜啊,他如果越过了边境,这弑君的恶名就可以免了。这充分表达了孔子对赵盾的正义行动的同情与肯定。但董狐秉笔直书,开创了中国史书记载的严肃性、客观性的传统,是值得高度肯定的。其实,同时值得肯定的还有赵盾“为法受恶”的精神,这也许更加难能可贵。
而“在齐太史简”,崔杼(zhù)弑齐庄公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崔杼和赵盾一样,在立新君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所不同的是,立晋灵公非赵盾本意,而立齐庄公则是崔杼一手操办。齐灵公本来立了太子光,但后来宠爱从宋国娶来的妾戎子,就答应戎子以过继给她的公子牙为太子。公子牙的亲生母亲仲子倒是竭力反对,认为这将种下祸根,齐灵公不听,说:“这我说了算。”就把太子光废了流放到齐国的东部边境去,另立公子牙为太子,还为公子牙请了大夫高厚为太傅、夙沙卫为少傅来保驾。崔杼看到辅助新立的太子没他的份,就在齐灵公生病的时候,悄悄把太子光请回来,等齐灵公病重,就立太子光为君。太子光一掌权,就把戎子杀了,把尸体抛在朝堂上示众。这个亮相,就充分暴露了他的暴君的本性。《左传》说:“光杀戎子,尸诸朝,非礼也。妇人无刑。虽有刑,不在朝市。”按照礼法,对女人不处以黥(刺面)、刖(yuè 截腿)等肉刑,即使处以死刑,也不把尸体在朝堂或市口示众,所以《左传》说太子光这样做“非礼也”。太子光和崔杼这样做,就是要用暴力来压服大臣们,表明他们都是拜“力”(权力与暴力)主义者。到夏天五月壬辰日的晚上,齐灵公死了,《左传》特别写明齐灵公是死在“五月壬辰晦”,这个“晦”是否在暗示齐灵公的死因暧昧不明呢?以一字为褒贬的“春秋笔法”来看,这完全是可能的。齐灵公一死,太子光立即正式即位,这就是齐庄公。齐庄公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把公子牙拘押起来,同时派人去抓公子牙的少傅夙沙卫,因为夙沙卫在换太子这件事上起到了积极作用,夙沙卫听到风声就跑到高唐据城叛变。八月,崔杼又把担任公子牙太傅的大夫高厚杀了,把他的家产妻妾全部掳来。所以,齐庄公的即位,完全是场政变,充满了血腥味。虽然这是由齐灵公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造成的,齐灵公有很大责任,他就是死于非命,也可说咎由自取;但戎子即使有过,也罪不至死,高厚、夙沙卫、公子牙更没有什么罪,但他们或被杀、或逼反、或被拘,齐庄公和崔杼做得太过分了。他们以使用暴力一时得意,也因为染上了暴力瘾而死无葬身之地。
到六年之后,暴力瘾发作,崔杼把齐庄公杀了。两年后,他中了庆封的计,结果祸起萧墙,家破人亡,他也自缢身亡,死后还被戮尸。
事情的起因在一个女人。齐国棠邑大夫棠公的妻子棠姜非常漂亮,棠公死了以后,崔杼去吊唁,一眼就看上了,要娶她为妾。崔杼的家臣东郭偃是棠姜的弟弟,他就让东郭偃去说。东郭偃说:“男女不能同姓结婚,您是齐丁公的后代,我是齐桓公的后代,都姓姜,不可以通婚的。”崔杼因此占了一卦,是困卦变大过卦,此卦很凶,但掌卜筮的史官都说“好”,这也是崔杼暴力压服的结果。崔杼拿这个占卦结果去给大夫陈文子看。陈文子又名田文子,就是后来取代姜氏做齐国国君的田和子的祖先。陈文子老实告诉崔杼,这个卦显示,娶妻是有大祸的。崔杼说:“她是寡妇,有祸也应在她死去的丈夫身上了。”就把棠姜娶了过来。齐庄公本来和棠姜私通,听到崔杼娶了棠姜,就气急败坏找到崔杼家来,还当场拿起崔杼的发冠赐给他人。身旁的侍者对他说:“这样做是不可以的。”齐庄公说:“他不是崔杼,就不能戴发冠吗?”齐庄公发了一通威,崔杼深感羞辱。因为齐庄公当时乘机会讨伐晋国,崔杼忿忿地说:“晋国一定会报复的。”就产生了杀了齐庄公以取悦晋国的念头,但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时,齐庄公因故鞭打他身边的侍从贾举,过后又亲近他,崔杼就收买贾举,在齐庄公身边做间谍。
这年五月,莒(jǔ)国君因为两年前与齐国的交战,到齐国来朝见,表示讲和的诚意。齐庄公在北郭设宴招待莒国君,崔杼托病不参加。第二天,齐庄公就到崔杼家去问病。看到棠姜,就跟着她来到内室。棠姜进入内室,关上门,与崔杼悄悄地从侧门溜走。齐庄公还以为棠姜在室内,就拊着门旁庭柱唱歌,向旧情人倾吐衷肠。贾举把其他侍从拦在内院门外,自己到院内,关上了门。时机成熟,埋伏的甲兵冲了出来。齐庄公一看情况不妙,就逃到高台上,请求放了他,不答应;请求订立盟约,也不答应;请求让他到太庙里自杀,还是不答应。士兵们都说:“您的大臣崔杼病得很重,不能来执行您的命令。崔府与君主的宫室很近,我们只知道执行崔大夫的命令,夜里惩办干**勾当的人,没有别的命令。”齐庄公想翻越围墙逃出去,被一箭射中大腿,跌落在地,士兵围上来把他杀了。崔杼大开杀戒。把齐庄公的侍从,包括贾举在内,以及他的宠信之臣,统统杀光。
齐国大夫晏婴听到这消息,就跑到崔杼家去,站在大门外,要求进去。守门人问:“你要为国君去死吗?”晏子说:“他是我一个人的君主吗?如果是,我就该为他而死。”“那么,你要去流亡吗?”“我有什么罪吗?如果是这样,我就要去流亡了。”“那你要辞官归隐吗?”“君主死了,怎么可以归隐呢?做民众的国君,难道是凌驾于民众头上?社稷才是主人。做国君的臣子,难道仅是为了有口饭吃?社稷才生养我们。故而,国君是为保卫社稷而死,我们就为他而死;国君是为维护社稷而流亡的,我们就随他流亡。如果是为自己的原因而死而流亡,不是与他私人关系亲密,得到他许多好处的人,谁会进而去承担这份责任呢?况且,有人拥有君主的恩宠又杀了国君,我为什么要为国君去死,为他去流亡?凭常理我为什么要辞官归隐呢?”晏子这段话,大义凛然,谴责了齐庄公的“君不君”,也谴责了崔杼的“臣不臣”,斩钉截铁地宣言为君为臣都要以服务社稷来衡量行为、确定价值。《左传》记载晏子这些话,其实比记载“崔杼弑其君”还重要。可惜在长期的君权独裁的社会里,这些饱含着民本思想、民主精神的话语,被重重遮蔽了。现在说起古代的民本思想,就是孟子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好像在中国古代“民主”思想是稀缺资源。实际上,在中国古代,“民主”“民本”思想不仅不稀缺,而且还是主流话语。
邪不胜正,历来如此。晏子手无寸铁,但他代表着正义,使专横跋扈、嗜杀成性的崔杼也感到畏惧。大门打开了,晏子进入里面,头枕在齐庄公尸体的伤腿上大哭一场,然后起身,按礼仪哭着顿足三下,转身出门而去。旁边的人都以为崔杼必定会杀了晏子,崔杼却说:“他在民众中有声望,放了他,能得到民心。”
两天后,崔杼立齐灵公的另一个儿子为君,这就是齐景公。崔杼任左丞相,庆封任右丞相。齐国的太史在史册上写“崔杼弑其君”,崔杼立刻把他杀了。太史的弟弟也是史官,接着这样写,崔杼还是把他杀了。他的弟弟还是史官,照样这样写,这回,崔杼害怕了,也许他想到了一身正气的晏子,就把他放了。一个在南方的史官,听说太史的兄弟都死了,就拿着史简赶去。路上听到第三人已经写上了这一条,才回家去。
崔杼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杀史官的第一人,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人,这全因为《春秋左传》详细记载了这件事,确立了史笔的权威与庄严。这权威与庄严固然是史官用鲜血奠基的,更是由孔子修《春秋》来确立话语权的。而这种话语,通过对史书上“弑君”事件的具体描述,把矛头首先指向“不君”的君主,使史书成为暴君、昏君、不君的紧箍咒。
《春秋左传》对“不君”的君主的批判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非常严厉的,再举一例,那就是卫灵公的太子蒯聩:
公元前496年,卫灵公为了夫人南子而召请宋国大夫朝到洮城见面。南子的娘家在宋国,因为有传说南子在娘家时与朝相好,所以,宋国人对这次会见颇多讥辞。蒯聩正好出使齐国,经过宋国的野地,听到讽刺这次会见的民谣:“既然已安顿好了你的母猪,何不归还我的老公猪”,觉得是奇辱大耻。他对家臣戏阳速说:“跟我去朝见南子,她见了我,我回身走后再转过头去看她,你就冲上去把她杀了。”戏阳速一口答应:“是。”于是去朝见南子。南子见过蒯聩,蒯聩回身走后,回头看了三次,戏阳速就是不冲上去。南子看出苗头不对,就哭着跑进宫去对卫灵公说:“蒯聩要杀我!”卫灵公牵着南子的手登上高台,准备应付蒯聩发兵来攻打。这边蒯聩却立刻逃亡到宋国去了。卫灵公就把蒯聩的余党全部驱逐了。蒯聩对人说:“那是戏阳速害了我。”戏阳速对人说:“是太子害我。太子无道,指使我杀死他的母亲。我如果不答应,他就要加害于我;如果我杀了夫人,他又将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正因为这样,我一口答应却不做,以此延缓我的死期。谚语说:‘民保于信’,我的信用是取义的。”戏阳速的话可能有点自我辩护、言过其实,但由此也可见蒯聩在家臣的心目中是何等的缺乏信义。譬如他设计的回头看然后让家臣冲上去杀南子的暗号,就可以理解为给以后推托干系留下了伏笔。《左传》详细纪录了事情的过程与蒯聩、戏阳速的两种说法,贬蒯聩的倾向性已十分明显。
鲁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夏天,卫灵公死了。死前,他明确表示没有蒯聩这个儿子,准备传位给公子郢,公子郢不肯接受,由公子郢提议,传位给了蒯聩的儿子辄。与公子郢的谦让形成明显对照,蒯聩看到接位无望,就跑去投奔卫灵公的宿仇,晋国权臣赵鞅(赵简子),由赵鞅派兵先占领了卫国的戚城,然后让蒯聩戴上丧冠,再派八个人装扮成从卫国来迎接太子的报丧人,哭哭啼啼地入城居住,为他回国从自己儿子手上抢回君位做准备。但他的图谋遭到了卫国国人的抵制。
更使蒯聩出洋相的事还在后面。这年八月,齐国给晋国权臣范氏输运粮食,请郑国派兵护送,赵鞅在戚城阻击。开战的那天,赵鞅让邮无恤驾战车,让蒯聩执长矛在右边当助手。战前,登上铁丘去观察敌方阵营,看到郑国的军队人很多,蒯聩吓得从车上掉了下来。驾车的邮无恤把供牵拉上车用的绳索递给他,很鄙视地说:“女人!”赵鞅发表战前动员,给大家鼓气。蒯聩在一旁祷告说:“曾孙蒯聩斗胆向太祖宗周文王、祖宗康叔、祖父襄公祷告:郑国国君帮助晋国的乱臣,使晋国君处境困难,不能治乱,派遣赵鞅讨伐乱臣。蒯聩我不敢贪图自己的安逸,执持长矛参加战斗。斗胆祈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不要让我断筋,不要让我折骨,不要让我破相,以成大事,不要做出使三位祖先蒙受耻辱的事情来。如果是命中注定的,我就不敢请求改变,如果像佩玉这样的身外之物要受损失,我也不敢因为爱惜而请求保留。”《左传》所载的这段祷告,真是绝妙好辞,活画了一个胆小鬼的嘴脸。
在后来的战斗中,郑国的战将击伤了赵鞅的肩膀,赵鞅倒在车中,蒯聩挥动短戈,把赵鞅救了下来,但军中先锋的旗帜却被郑国将士抢去了。范氏的家臣公孙尨,感念赵鞅曾经的不杀之恩,在晚上带领五百人,偷袭郑国的兵营,夺回了先锋的旗帜。由公孙尨的帮助,赵鞅打败了郑国的军队。战斗胜利以后,赵鞅说:“我趴在弓囊上吐血,但鼓声不慢不轻,这次的功劳我最大。”蒯聩说:“我在车上救下了君主,又打退了敌人,在右边车将中,我功劳最大。”邮无恤看他们自吹自擂,听不下去,说:“我驾车,两根皮缰绳快断了,我能使它们不断,我是驾车的人中功劳最大的。”邮无恤说完,让战车载上一根短短的横木,再启动,两根皮缰绳一下子都断掉了,看得赵鞅和蒯聩瞠目结舌。
就是这样一个既胆小,又爱吹牛,更有极强的权力欲的宝货,搞复辟也是偷鸡摸狗,见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