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 2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1:17:45

崇德文化之“德”,是指先公后私、大公无私的品质;崇力文化之“力”,是指为个人与利益小团体谋利的能力。崇德文化是“无(超越)我”的文化,崇力文化是“有(执着)我”的文化。

要说明崇德文化的“德”的性质,首先要辨析“道德”概念的古今异同。

我们今天使用的与“法律”相对而言的“道德”概念,其实是指社会伦理,在古时是属于“礼”的范畴。如“忤逆不孝”(今天是指不赡养乃至虐待年老无助的父母的行为),“移情别恋”(今天是指因婚外恋、追求富贵荣华、放纵情欲等破坏一夫一妻家庭的行为),法律很难管,甚至管不了,只能诉诸“道德法庭”,受“道德”的审判;但不能反过来说,不“忤逆不孝”,不“移情别恋”,就是有道德的人了。“道德”属于伦理范畴,但处于伦理的高端,“礼”则属于伦理的底线。我们今天所谓的“社会公德”,其实不过是“社会公礼”。今天通常认为“法律”是约束人的行为的底线,其实“礼”(游戏规则)也是约束人的行为的底线,不过一个是用文化制度来约束,一个是用文化观念来约束。

故而,崇德文化之“德”,使用的是“道德”的古义,或谓“本意”。

这是因为,“礼”只是对以往与当前的游戏规则的总结,是各种利益关系平衡的结果,不具有超越性,因此,从话语(言)角度说,如“什么行为是合礼的”,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人群有不同的答案,不具有长久、恒定、普适性。而“道德”表现为一种精神追求,一种价值取向,因此,永远是人类社会向善的导向,具有长久、恒定、普适性。

而且,从历史形态来看,《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这里的“道”、“德”、“仁”、“义”、“礼”,指的是“道政”、“德政”、“仁政”、“义政”、“礼政”等政治方针,但一个时期的政治话语,决定了这个时期社会显意识层面上的价值取向,所以,从话语来说,“礼”也是“道德”再三退步的结果。用今天的“道德”观念来论说“崇德文化”,可能认指为月(佛教譬喻,不要误认指向月亮的手指为月亮),甚至认贼作父。

《老子》为什么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呢?

因为据文献与史料记载,若以政权性质来划分社会形态,中国先秦时期,经历了推举制族盟社会、世袭制族盟社会、宗法制封建社会三个历史时期,秦皇朝的建立,标志中国从此进入宗法制集权社会。《老子》成书时代,正处于宗法制封建社会向宗法制集权社会过渡时期,而《老子》的政治理想是回复到推举制族盟社会。在《老子》的语汇里,道(上德)政、德政、仁政、义政、礼政,是和以上的社会形态相匹配的。在推举制族盟社会,是道政,后期出现德政;世袭制族盟社会,是德政与仁政;宗法制封建社会,是仁政与义政,后期出现礼政,预示宗法制集权社会正在酝酿成熟。孔子倡导礼政,是不得已而为之,目的是对君主、权臣的权力有所约束,但正如《老子》预言的,礼政的结果必然是“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导致力政(强权政治)。所以,《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推举制族盟社会,整个国家由各部族联盟组成,所谓“古之圣人,聚人而为家(氏族部落),聚家而为国(邦国,氏族部落联盟),聚国以为天下(氏族部落联盟组成的邦联)”。(《六韬》)中央政权的首领是各部族首领公推的,所以说“天下为公”(《礼记·礼运》)。这样公推产生的中央政权首领(皇、帝、王),角色定位主要是仲裁者与调解人,对其的基本要求是公平、公正,这也是农耕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的自然要求。一方面,联盟的扩大,有利于在必要时调集更多人力抵御外敌入侵,对抗严重的自然灾害(如治大洪水),与从事必要的工程(如建城、修路),使整体利益最大化、危害最小化。另一方面,联盟的扩大,也必然带来内部矛盾的增多,一部分人对财富与权力的追逐,造成对另一部分人利益的侵害,这就需要有人出来作调解与仲裁。

佛经(《起世因本经》)中这样描述刹帝利(王)的产生:

尔时别有余一众生,自惜己稻,盗他稻谷。余人见已,即告彼言谓:“汝众生,汝恶作也,汝恶作也!云何自有,盗取他稻?”呵已而放:“更莫如此!”

而彼众生,已复再作,亦且呵放。如是再三,犹不改悔。粗言呵责,以手打头,牵臂将诣众人之中,告众辈言:“此人盗他!”而彼众生,对于众前,拒讳争斗,语众辈言:“此之众生粗恶言语,骂詈于我,以手打我。”

时彼众辈,聚集忧愁,悲哭叫唤:“我等今者相共至此困恶处也,我等已生恶不善法,为诸烦恼增长未来生老苦果,当向恶趣。现见以手共相牵排,驱遣呵责。我等今应求正守护,为我作主,合呵责者正作呵责,合谪罚者即正谪罚,合驱遣者即正驱遣。我等所有田分稻谷,各自收来。彼守护主,有所须者,我等供给。”大众如是共平量已,时彼众辈即共推求正守护者。

尔时彼处大众之中,别有一人,长大最胜,可爱端正,形容奇特,微妙可观,身色光仪,种种具足。时诸众辈向彼人边,作如是言:“善哉仁者,汝为我等作正守护,我等此处各有田畔,勿使侵欺。合呵正呵,合责正责,乃至谪罚;合遣正遣。我等所收不耕稻谷,当分与汝,不令乏少。”

彼人闻已,即许可之。为作正主,诃责、谪罚、驱遣,平正无有侵凌。众敛稻谷,而供济之,不令短阙。如是依法,为作田主。以从彼等众生田里,取地分故,因即立名,为刹帝利(刹帝利者,隋言“田主”)。时彼众生,悉皆欢喜,依诫奉行。彼刹帝利,于众事中,智慧巧妙,处彼众内,光相最胜,是故称名。

这说明刹帝利的产生,是因为团体内部事务的调解、仲裁的需要,他的权力来自众所拥戴,收入也来自众人以劳动收入供养。释迦牟尼佛说法的时代,印度已经实行种姓制度,佛指明刹帝利权力并非与生俱来、天经地义,是有正本清源的意义的。

而中国古文中的“乱”(亂)字,在金文中写作*。上从“爪”,下从“手”,“‘爪’‘又’皆谓手也。”(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中间的,象形物品,当中一横,表示分割,周围的,象形“众口”或众多的器具。 *是个会意字,表示有人把物品分割发放给众人。因此,“乱”的本意是会意分配权。在古代的社会组织中,分配权是最重要的权力,其他权力(如指挥权)可以下放,分配权一定要由组织首领亲自掌握。因此,“乱”有了“治”的义项。后来,把篡夺分配权的行为指为“作乱”、“称乱”,“乱”渐渐有了今天通行的“混乱”“动乱”“纷乱”等义项。而对分配的基本要求,就是公平、公正。掌握分配权者,其实主要还是行使调解与仲裁的职能。

由此可见,在农耕民族中,组织首领主要是承当调解与仲裁的职能,对其基本要求是公平、公正。

这与游牧民族对首领要求不同。游牧民族以战争为常态,要求首领首先是能力超强的指挥官,英勇善战,足智多谋。

农耕民族对首领的品质要求就是“德”。

在今文《尚书》的《尧典》、《舜典》与《皋陶谟》等中可以看到,尧、舜、禹时代,对君王的唯一要求就是“有德”。

《皋陶谟》中还具体提出了“九德”:“宽而栗(听取他人意见相当宽容,自己行事非常谨慎),柔而立(方式柔和而又有坚定的立场),愿而恭(与人为善,从人心愿而严肃负责),乱而敬(处事公平而持重),扰而毅(耐心随顺而又极其果敢),直而温(坚持原则而态度温和),简而廉(质朴近情而又公私分明),刚而塞(做事主动坚决而又有节制),强而义(能力强而能遵守规则)。”(“九德”白话译文又经过斟酌,与《还吾老子》中的有所不同,以本文为准。本文引用的其他经典章句的白话译文,也如此,不再一一说明。)

九德还分为三个层次:

每天做到“三德”(“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就可以“有家”;按春秋、战国时期语境,“有家”为卿、大夫;若《皋陶谟》真是反映的尧舜时代,“家”则应为小的氏族部落。

每天做到“六德”(再加“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就可以“有邦”;“有邦”为诸侯,“邦”是氏族部落联盟。

每天“九德”都能做到(再加“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就可以“有天下”了。“有天下”则为王。“天下”则是由氏族部落联盟组成的邦联。

从《皋陶谟》可以看到,在尧舜时代,中华民族的祖先已经对“德”有了全面而深刻的认识。越是低层次的德,越是接近于实际操作,越是高层次的德,越是倾向于全面平衡。

而《老子》更把对“德”的认识提升了一层。

在我校定的还真本《老子》第一篇德章〔王弼本第三十八章〕,一上来开宗明义:“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等的施行德政的君主不认为凭自己的德行功绩足以治国平天下,正因为这样,他可以说是真正具备了“德”的品质;下等的施行德政的君主不愿放弃他的权利、地位和与众不同的物质条件,正因为这样,他实际上已丧失了“德”的品质。)

这句话一出,石破天惊,非同小可。因为这句话确立了“道德”话语,从此它就成为中华民族价值观的基石,决定了中华文化的走向。

为什么这么说?

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断语可以看到,当时,中国社会实际流行的有“仁”“义”“礼”的话语,它们是政治话语,也是价值话语。它们内容不尽相同(但有密切联系),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以个人(或者扩大的个人——家族)有所“得”为衡量标准的。而《老子》分别“上德”与“下德”的标尺,却是看他“不德”还是“不失德”。

所以,“道德”话语的价值取向与“仁”“义”“礼”话语的价值取向是相反的。“仁”“义”“礼”话语的价值取向,就是一般社会的功利价值取向,而“道德”话语的价值取向,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讲施与,不图回报”,在中国以外的社会,是宗教的价值取向。这也是《老子》、《庄子》以及《列子》等以后会成为道教最重要的经典的内在根据。

但“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老子》建立“道德”价值观,完全用世俗经验能接受的话语。

“道德”价值观的逻辑前提:“价值就是被承认”。

我们所谓的“价值”,是指的社会价值,不是一种行为、一件物品的自然价值。一个人歌唱得再好,文章写得再漂亮,也无所谓什么自然价值。一块美玉,譬如和氏璧,在被楚王认取之前,也无所谓什么自然价值;没有秦王提出价值连城的交换条件,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勇气与谋略,始皇帝又把它刻成传国玉玺,也不会有天下第一宝玉的价值。是卞和与蔺相如的人格力量凝结在和氏璧上,产生出无与伦比的价值。

其实,凡价值都是社会价值,在人际关系中体现出来。在西方邦国制契约社会(以后详论)中,交易关系是最重要的最基本的关系,所以用交易物品的“价值”一词来标志。在中国古代,本来是用“品质”一词来指称的。但无论“价值”还是“品质”,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都似乎是指事物的客观属性,这样,就造成了“价值”、“品质”是“自然价值”、“自然品质”的错觉。

但只要稍加辨析,“价值就是被承认”的观点,一般人还是容易接受的。《老子》正是从这一般人易于接受的逻辑前提,推出结论:“被尊重来自主动舍弃功利回报”。

还是以交易为例,完成一次公平交易,双方拿出的交易物都得到了对方的承认,实现了价值,但交易双方谁也没有必要向对方表示尊敬。只有一方主动地舍弃一部分合理所得,而此舍弃是向对方表示友善、关爱与帮助,另一方才会对此一方表示由衷的尊敬。这就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所揭示的真理。

不要看这道理是如此的简单明了、朴素自然,要认识到这道理真还不容易。

我在报上看到介绍,法国有个大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他的黑格尔哲学研究被称为“当代法国历史思想的秘密源头”,“当代法国哲学的起点”。介绍文章称:“科耶夫的《黑格尔导读》特别强调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主奴关系辩证法’,这成了科耶夫理解黑格尔思想的一条主线,也是他理解历史秘密的线索。科耶夫认为历史的基本动力就在于每个人都追求他人的‘承认’,政治生活尤其如此。当每个人都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努力时,就要发生冲突。赢得承认的就成了‘主人’,而屈服的就成了‘奴隶’。于是就有了主人和奴隶之间的‘斗争’,以及奴隶被迫的‘劳动’。这样历史就有了它最初的起点——‘主奴斗争’。但这种斗争的历史不会永续,在科耶夫看来,当人们追求‘承认’的欲望得到普遍的满足时,人们在每一个层面上,政治、经济、心理上都最终得到满足时,也就是在现实中每一个人都实现其为自由个体时,历史便终结了。这种历史终结的结论在科耶夫把‘主奴关系’当作历史的起点时就已经蕴涵在其中了。科耶夫笔下的黑格尔哲学的全部努力就是要实现这种自由个体,获得相互承认的人类是现代世界所要实现的目标。对此,哲学已经提出了要实现的理念,而政治不过是将其实现而已。”

如果介绍文章对科耶夫的研究归纳不错,科耶夫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理解不错,黑格尔把历史的发展归结为“主奴关系辩证法”也不错,那么,科耶夫理想的“在现实中每一个人都实现其为自由个体”的未来,不会超过“上德”执政的中国上古“大同”社会。但在西方崇力文化语境中,要取得这样的认识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对比《老子》与黑格尔(科耶夫)的历史观,可以看到,黑格尔(科耶夫)把历史的起点定在“主奴斗争”,赢得“承认”是斗争胜利、成为“主人”的结果,这是典型的崇力文化的思路。尽管他们本性上不满意崇力文化,但他们既把崇力文化认作是天经地义的逻辑前提,就只有寄希望于“人们追求‘承认’的欲望得到普遍的满足”的未来了。而一个人的欲望都不可能得到满足,何况人们欲望的“普遍”满足。我们早在《渔夫与金鱼》、《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之类的故事里,与当前炒股及购买金融衍生品的疯狂中,见识到欲望的贪婪。对财富的贪婪,说到底正是追求“承认”欲望的贪婪。因此,这希望是何等的虚无缥缈,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否则只有堕入价值虚无主义的黑洞。然而,海市蜃楼的未来目标,是经不起欲望狂风的吹卷的。所以,西方现代哲学只能把对本体论的探究悬置起来,而现实中只有西绪福斯的徒劳、失乐园的漂泊、二十二条军规的荒诞、等不到戈多的茫然。

而从崇德文化角度来看,所谓“主奴斗争”,并不是历史的起点,而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在中国是进入了世袭制族盟社会以后的产物。但即使进入了世袭制族盟社会、宗法制封建社会,乃至进入宗法制集权社会,还是不能以强力战胜来赢得“承认”,更不用说是“尊重”了。“承认”与“尊重”都要是心悦诚服的,而不是屈服的。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多次遭到异族入侵、入主,而最终是入侵、入主的异族主动要求与汉族同化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非同化不能赢得大多数人的“心”的“承认”与“尊重”。

人心都是一样的,其实西方民族也是这样来“承认”与“尊重”的,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柏林之围》,维尔高尔的中篇小说《海的沉默》,都表现了这样的情感。只是在显意识(所谓“理性”)层面上,变成了通过斗争,赢得“承认”,成为“主人”,连黑格尔、科耶夫这样的大哲学家,也不能脱此窠臼。

本来,从理性来分析,人类之所以要采取群居的社会化生活,就是因为社会化生活能使社会成员的利益最大化、危害最小化,这利益与危害是个平均值。社会化生活,合作先于斗争,合作也多于斗争,否则,社会就要解体。交易行为也先于战争、征服行为,多于战争、征服行为,价值的常态应该表现在交易中。交易基于规则,遵守规则的交易,才能被承认,才能体现价值。所以,在冲突中战胜,赢得“承认”,怎么会是价值的常态、历史的起点呢?

这是基本的历史常识,人类历史决不会是从“冲突”开始的,被“承认”不是征服、“承认”也不是“屈服”的结果。在崇德文化的语境中,是不言而喻、一目了然的,在崇力文化的语境中,却是一叶障目,云遮雾锁。

从崇德文化角度看,人类历史开始于和谐社会,主要的人际关系是合作关系,以后由于种种原因起了纷争,以强凌弱,迷失于崇力文化,但社会分崩离析、环境日趋恶化、人际冤冤相报、因果恶性循环的前途,开始使人惊醒,向往和谐社会,这其实是历史的回归,对人性善的回归。人是从那个家园出发,来闯荡世界的,对家园的记忆,能使人找到回家的路,因为那个温馨的家园始终在你的心里。

即此一例,也可见在当今世界弘扬崇德文化的必要性与迫切性。

《老子》提出“道德”价值观,不是凭空设想,不是天才的灵感,而是有其社会存在基础的,这在下面讨论农耕文化时再详述。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