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人类文化,以价值取向定位,只有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两大种。一种形象的说法,崇德文化是过日子文化,崇力文化是想打仗文化。
文化,这一人类社会的最重要的现象,可以从各个角度、以各种方式进行定义,据说,当今之世对“文化”的定义有二百多种。
《辞海》(1979年版)的“文化”词条释义:“①从广义来说,指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从狭义来说,指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制度和组织机构。②泛指一般知识,包括语文知识在内。③指中国古代封建王朝所施的文治和教化的总称。”
第1条就是当今中国公认度比较高的现代意义的“文化”的定义。(2009版《辞海》对此作了修改,加入了“所获得的物质、精神的生产能力”,其实从“成果”角度说,这种“生产能力”也即是“财富”。)但这一条中对广义文化的定义,其实是很可商榷的。
按照这条定义,广义的“文化”就是指一切人造物,这个概念是与非人造的“自然”概念相对而言的。初看起来,这样定义没有问题。但仔细一想,问题就来了。并非有了人所创造的物质产品或精神产品就有“文化”了,一定要对所创造的物质或精神对象有了观照,作出比较、评判,形成一系列观念后,才可以说有了关于此一物质或精神对象的文化。
例如,并不是有了酒同时就有了酒文化,也不是有了关于酒的酿造知识,就有了酒文化,而是要待有了对酒性的观照,产生了酒能给人带来快乐,酒神精神,酒能消愁,酒能乱性,酒能误事,酗酒伤身,对酒的品味欣赏等一系列观念,围绕这一系列观念产生了一系列酒宴的礼仪,献酒的仪式,敬酒的辞令,行酒令、划拳饮酒的游戏,有关酒的文艺作品,才能说是形成了酒文化。因此,“文化”无论是以人造的物质还是精神产品为对象,一定是观念或观念系统。即使以某一物质产品为核心、为标志(譬如“酒”),此一物质产品也成了符号,具有观念(精神)的属性而非物质的属性。按照康德对判断的分类,文化判断不是实用判断,而是理性判断与审美判断。故而,对同一核心符号(如“酒”)的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文化(“酒文化”)进行比较,不是比较酒质的优劣,而是看这酒文化体现出来的人文精神(世界观与人生观)。
人文精神说到底就是价值观,世界观与人生观是价值观的基础,或者说,世界观与人生观在价值观上集中体现出来。因此,以价值取向对“文化”作定义、划分,是本质层面上的定义与划分。
故而,可以从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角度观照、分析、评判以其他标准、其他方式定义的“文化”。如酒文化,崇德文化认为酒能使人愉快,能增进友谊、联络情感,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中国古代的祭祀、宴宾、乡射礼等都用酒;但饮酒过度会乱性,既伤身,也会坏事,又可能伤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所以,佛教对受皈依的五戒弟子要求戒酒。崇力文化认为酒是能使人兴奋、能壮人胆量的烈药,也是在激烈的竞争中消除孤独感与抑郁心情的麻醉剂。所以,崇德文化的酒文化是敬酒,崇力文化的酒文化是拼酒,拼酒就是罚酒。崇德文化的酒文化追求的是开怀畅饮,是微醺,是飘飘欲仙;崇力文化的酒文化追求的是逞强豪饮,是人醉我不醉,或者我醉也要拖你一起醉,是放纵情欲。这与崇力文化产生于游牧类型文化的存在基础、以战争为常态的思维方式密切有关。既以战争为常态,就习惯成自然地把酒桌当成了战场,以斗酒胜出、使对方醉倒出丑为乐事。同时,战争,今天不知道明天,“今日有酒今日醉”,“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就成为容易引起共鸣的心理,酒也成为释放情感的上选条件反射物。
从分析“酒文化”的个案,可以看到,虽然一般来说,比较文化,只能描述、分析异同,难以评判高下;然而,价值观既是文化现象的内核,价值评判又是对文化的基本评判,所以在作文化比较时,难免要作价值评判,而且,任何一个作文化研究者,也无法脱离自己的文化本位,保持一种纯客观的文化立场。
我反思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从书本和课堂上获得的,主要是崇力文化,但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骨子里积淀的是崇德文化,形式上,主要是从家庭和社会教育中获得。读过我的长篇小说《正常人》,相信可以得到此印象。按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学说,崇德文化作为社会道德规范,应该是在超我层面上的,崇力文化基于个人的欲望,应该在本我的层面上,自我(理智)受超我的指导,通过压抑、升华、转移等手段来调控本我。但我觉得,当今中国的“正常人”,似乎是以崇力文化为超我,以崇德文化为本我,这似乎造成了现代中国的种种社会问题与中国人的种种心理问题。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颠倒”?原因留待后文详细分析。这里只想说,从探索气功奥秘开始,进而写作《还吾庄子》、《还吾老子》、《老子走近青年》、《孔子原来这么说》、《心经摸象》、《坛经摸象》等书,二十多年的心路历程,不仅使我认识到以老孔庄、儒释道心谛为代表的中华崇德文化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最具生命力的文化,崇德文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生命哲学是最高明的哲学;而且,崇德文化是当今中国与世界解决危机、走出险境的最有效的法宝。中华民族文化积淀了崇德文化丰厚的思想资源,保存了崇德文化圣火的火种,积累了丰富的弘扬崇德文化的正面经验,与离弃崇德文化的反面教训,有责任、有义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向全人类奉献这份无上宝贵的精神财富。当然首先要把中国的事情搞好,把心理结构中不正常的颠倒再颠倒过来,恢复正常,把中国的人文环境搞好。对这一点,我抱乐观的态度。因为,从物质条件来说,整个中国的平均水平,比三十年前是大大提高了,但从上到下,中国人对现实似乎有一种普遍的不满,幸福指数似乎在骤减,为什么出现这种物质和精神的背离?仔细分析一下,不满主要是精神性的,似乎是务虚的,主要是以崇德文化的标准衡量当下社会现象的结果。这是崇德文化的力量以反面形式表现出来,就像规律在违背它的时候显示出铁一般坚硬的特性。这说明崇德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子,是中国人的人心所向。崇力文化在中国只能盛行于一时,这“一时”一般是在乱世,唯崇德文化才能持续地发挥影响力。
有学者说,你们说中华文化优秀,但优秀的都在书本里,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的中华文化都是很糟糕的。这话在一定程度上是不错的,也是很沉痛的话,但是浅见。中华优秀文化,不仅保留在书本里,更是积蓄在中国人的血液里。汶川大地震,中国人整体人性大爆发,如果血液里没有,怎么爆发?感受到这种爆发,也深为之感动的中国人,昨天还可能为弥漫中国的道德沦丧、世风日下而唉声叹气、痛心疾首;时过境迁,又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怨天尤人、灰心丧气的心理状态中。所以,中国的有志、有识之士的责任,就是把潜意识层面上的崇德文化,提升到显意识层面上,成为大多数中国人的自觉意识与“超我”,这样,中华民族的前途就无可限量,而人类的前景也将更加灿烂。
基于这样的文化立场,在论述中不免对崇德文化有所褒扬,对崇力文化有所贬抑。同样,对本书的肯定,我首先看作是对崇德文化的肯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当然是十分欢迎的。但我也真诚欢迎从崇力文化立场或其他角度对本文的观点提出批评,因为,如果“崇德文化”是“道”,我对崇德文化的论述只是“言”,对弘“道”之“言”的批评、讨论,只有帮助加深对“道”的认识,对弘道是有利的。
本书比较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以中华崇德文化与西方崇力文化为样本。
一如“酒文化”,在以其他标准划分的文化种类中,一般都能以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再作判别,也就是说,在文化大类中,应该都含有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的成分。如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分类中,东方文化中有崇德文化,也有崇力文化,西方文化中同样有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但文化比较必须选取样本,否则只能一锅煮,无从使问题明晰。本书之所以选取中华崇德文化为崇德文化的样本,西方崇力文化为崇力文化的样本,是基于以下的理由:
首先是我的知识背景的局限。这些年,通过对中华古籍经典的研究甄读,一方面感到对中华传统文化有了较深的理解,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另一方面,也使我感到,基本上没有条件对西方文化说三道四。因为我不通外文,这辈子也不可能对外文熟悉到我对中国古文的理解程度。中国人读中国的古籍经典,尚且误读到非常严重的地步(据《还吾庄子》对《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两篇的甄读,《逍遥游》原文,平均两句中一句以上的旧注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齐物论》则平均三句中将近两句的旧注需要考辨讨论;《还吾老子》对《老子》的甄读,不仅八十一章几乎章章有错,而且,无论《道德经》还是《德道经》的,都不合《老子》“以道注〔评〕德”的原意,致使《老子》这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站在民本立场上专对侯王说的政治哲学书,被理解为消极遁世的人生哲学书),何况是根据翻译过来的外国经典和哲学书,去谈论西方文化。
但在中国今天的语境中,作文化研究,不涉及文化比较研究是不可能的;涉及文化比较研究,回避东西方文化比较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近代以降,东西方文化比较,就是整个中国的学术背景,是人文研究的关注中心,无论“全盘西化”也好,“中华文化本位”也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好,“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现代化”也好,都是对东西方文化作比较以后提出的观点,这些观点都立足于他们对东西方文化比较的结论。
而我之所以在获得对老孔庄、儒释道的心谛的全新认识后,那么兴奋,如获至宝,也是基于我接受的对西方文化的知识。我有把握说,这种对西方文化的知识,是我们这一代学者、学人、学生共同的知识背景。因为,我还没有从文章中读到,有学者(包括西方学者)提出像我对老孔庄、儒释道的认识那样的,对西方文化颠覆性的“另类”读解;没有读到有人说,你们以往对西方文化、西方哲学的认识是错的。今天,我对这共同的西方文化知识背景是有怀疑的,我甚至觉得,这可能是当年留学欧美与东洋的留学生告诉我们的西方文化,所谓“西学”、“西方文化”可能只是“留学生话语”,与真正的西方文化有相当的距离。
譬如,我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读《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小城畸人》、《麦田的守望者》等小说时,才对当代美国文化中的清教背景有了直接的清晰的印象,才知道当代美国青年并不是普遍在“性解放”,在吸大麻,颓废的嬉皮士还是一个时期的一小部分“另类”,整体上,戒律严明的清教,可能还是美国人的信仰,还是精神基础。这与我以前获得的对美国文化的知识大相径庭。
但是以我今天的条件,已经无法超越我以往获得的西方文化知识背景来讨论这个问题,而又不得不谈到“西方文化”,因此,只能声明,我所说的“西方文化”,是通过翻译作品(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等等)告诉我们的“西方文化”,是当代中国人一般的观念世界里的“西方文化”;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在另一个观念世界里,彼“西方文化”与此“西方文化”有什么本质不同,孰是孰非,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背景与研究能力,我也许还会发表一些意见,但只能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以后就这样使用“西方文化”的概念,不再特别说明。
我之所以一上来就强调我的知识、立场的局限性,是因为这些年来,在我国的人文科学研究领域里,不科学的研究、发言很有市场,甚至有霸占市场(如果把精神产品的流通环节也看作市场)的趋势。
就如“科学”一词,只要稍作分析,就可以知道,我们通常是在两个意义上使用这概念:
一是指在西方近代形成的,建立在逻辑实证主义基础上,以观察、实验、数理推论等手段获得的知识体系。这个“科学”就是“科学知识”、“科学结论”。按照波普尔的科学哲学理论,所谓“科学知识”、“科学结论”,就是未被证伪的猜想。像地心说,在日心说出来之前,就是未被证伪的猜想。依此猜想,也可以解释很多天文、地理现象,也建立了自己的知识系统,在“地心说”知识系统里,定理也不自相矛盾,一行和尚测定子午线长度(在世界上是第一次),就是在这个知识系统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波普尔指出,科学知识的特性就是可以被证伪。科学知识的可被证伪性,就在于它充分展示了得出的结论的观察立场,实验的设计和实现过程,以及推论过程。别人可以通过检验或重复这一过程,来提出证伪意见。
另一是指认识世界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我们今天称之为“实事求是”。“实事”就是在现象层面上,把研究对象是否真实存在搞清楚,落实了;“求是”,就是研究产生此一现象的原因。“实事”、“求是”,是指研究问题的方法取向,而不是指结论。因为“实事”、“求是”往往不是一次能完成的,尤其是“求是”。譬如,日、月、星辰某日某时在天空中的位置,中外古代的科学家早在日心说诞生之前就测定了(实事),对此,地心说有一套解释(求是),日心说诞生后,又有一套新的解释(求是)。现在以日心说的“求是”为是,但不能反过来,因为证伪了地心说的“求是”,同时否定被纳入地心说“求是”知识系统中的“实事”。能够做到“实事”,还不能很好的“求是”,“知其然”,还不能“知其所以然”,已经是符合科学态度;“实事”所得,已经是属于科学知识了。我们不能因为“实事”而尚不能“求是”,或“求是”的理论不完善、有缺点,更不能因为用现成的科学知识、理论套不上“实事”的新发现、新成果,就指责其为伪科学。而这类责难,在最近几十年的科学研究领域里,曾几何时甚嚣尘上。
“实事求是”意义上“科学”,就是指的“科学精神”与“科学态度”。“实事”可以不断深化,“求是”可以不断地推陈出新,“实事求是”的态度是科学知识体系不断发展、不断更新的基本保证,科学知识因科学精神而永葆青春,长盛不衰。
我们通常使用“科学”概念,就是指的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与“科学态度”。“科学发展观”,不是说在现有的理论体系中就存在完备的发展观的知识体系,而是说,这种有关发展的观点,是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去取得的,因而是合理的,是富有生命力的。
这是属于“科学”概念的abc,但在以“反伪科学”为己任的斗士的知识背景上,却是暗昧不清的,因此,他们会说出“科学没有例外”、“造假做得很隐蔽,我到现场调查也很难看出问题,所以,我不到现场去,可以提出我的质疑,我有质疑的权利”、“中医的理论是阴阳五行学说,阴阳五行学说不可证伪,所以,中医是伪科学”等等根本违反“科学”精神的言论。从他们的大言不惭,不仅可以看出他们以为有“科学家”头衔的人说出的话就是科学真理,在提倡科学的语境中,科学家就是真理的代言人;可以看出他们误将发言权认作话语权;更可以看出,当今中国亟需普及关于“科学”概念的科学知识,尤其要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工作者中普及科学理性的基本知识。
凡事从我做起。因此,我在一系列学术著作中,不厌其烦地展示我的考证、研究过程,说明我研究的立场和使用的方法。一再声明,读者要将我对原著的注释与对原著的读后感分别看待。有的研究成果,如论证《老子》的结构既不是《道德经》,也不是《德道经》,而是“以道注(评)德”,尽管我认为非常重要,但还是将此列在读后感范畴内,不予争论。因为现有的文献资料不足以证伪此猜想,我也拿不出所谓的一锤定音的彻底证明,多争无益,却会转移读者对《老子》的注意力。如果我在以往的学术研究中取得了一些成绩,则是我坚持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去从事研究的结果;如果今后的研究中出现重大的失误,一定是我偏离了这种科学态度。
这就是我一上来言明我的局限性的理由。我诚惶诚恐地接受读者的检验、时间的检验。
其次,以我的知识背景看来,中华崇德文化,具有完备的崇德文化的话语体系,同样,西方崇力文化,具有完备的崇力文化的话语体系。强强对待,这戏才好看。
这里,我使用“话语”而不用“理论”,是因为,按中国人的接受习惯,“理论”是个褒义词,是对某种真理的阐述;而“话语”是个中性词,只表示它是某些人发表的观点,这些观点是否具有真理性,有多少真理的含金量,与“话语”的概念无关。其实,对理论的要求,也不过是能自圆其说,所谓“真理只有一条,歪理十七八条”,真理、歪理只要能自圆其说,都是理,否则,法庭上的律师辩论就辩不起来了。但中国人一看“理论”,态度就不自觉的庄严起来。我不想读者把这本书看成是高头讲章,高头讲章的学术书,中国现在只多不少,以我学术殿堂闯入者的身份,何必硬撑去挤这个闹猛;但流行的国学通俗读物,我又写不来,所以,只能在“理论”“话语”这些小地方,显示我不想居高临下的姿态。
再次,比较中华崇德文化与西方崇力文化,不仅是纯学术研究的需要,也是现实的需要。因为在我看来,西方崇力文化正占据当今世界的话语中心,而这种文化,正把世界导向危机的深渊,世界正处在“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境地,如果这个盲人还喝醉了酒,就更加危险。已经有不少对这种文化的批评的声音,有的声音还很尖锐。但在我看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还在这个话语体系内,还是这样的思维方法,所以,批评再尖锐,也只伤皮肉,不能正中肯綮。唯有以中华崇德文化的观点,才可能号准脉,对症下药。我对老孔庄、儒释道心谛有所了解后,感到兴奋,也因为在当今世界的话语迷宫中,看到出口处的一缕阳光。尽管光亮还很细弱,但我可以想象这背后是一片光明的广阔天地,怎不叫人“漫卷诗书喜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