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10:03:07

一个小时以后,我把车停在一家五金行门口。虽然埃斯梅拉达镇上有不少五金行,不过波顿巷里倒是仅此一家。我朝东走去,沿途数算着这一带的店家。一路到巷底总共是七间,店面都是镶有铬金属边的玻璃橱窗,看上去光可鉴人。角落的一家服饰店还在橱窗里摆上几个人形模特儿,里面设置有照明灯,陈列着各种款式的围巾、手套以及珠宝配饰,统统没有标价。我绕了街角一圈,便朝南走。道路两旁的桉树长得很茂盛,枝叶肆无忌惮地往路中央伸展,厚实的枝干裹着层层粗硬的外皮。

相较于洛杉矶那一带高大而不堪一击的植物,这些截然不同。远远的角落有一家汽车代理工厂,顺着厂外高墙看去,只见残破的木箱、纸盒、废弃不用的鼓、积满尘埃的车库以及一座优雅的后院。我算一算楼层,很容易,一目了然。小木屋的窗前一盏灯兀自亮着,这房子曾经是某人的温暖小窝。房前的门廊是木头搭盖的,栏杆全锈蚀了,上面的漆痕依稀可辨,不过那大概早在这块地被工厂买下前就漆上去的。这房子四周可能还曾经有座大花园呢!现在屋顶的木板因曝晒而变形,大门生满苔藓,污秽不堪,窗户紧闭,得拿工具才开得了。窗子后是颇有复古味道的卷轴式百叶窗帘。廊前的两级门阶,有一个早已磨损不堪。木板屋后到五金行装卸货物的平台间有个户外厕所,从我的位置居然可以看到一根水管插入一块陷落的地里,这种有钱人的装潢品位,真叫人不敢领教。

我踏进这片洼地,来到原是门阶的位置,敲门。屋子没装门铃,也没人应门,于是我转动门把手,门没上锁,一推即开。当时我忽然有种预感: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有一盏灯还亮着,但灯座弯曲老旧、灯罩处处裂损,沙发上搁着一条肮脏的破毯子,另外还有陈年藤椅、波士顿摇椅,以及一张铺着污黑油布的餐桌;桌上有咖啡杯、西班牙文报纸,此外就是塞满烟蒂的烟灰缸、一个脏盘子、一台小型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放音乐。一首曲子结束,紧接着是一段西班牙男人念诵的广告,我关掉它,顿时屋里像一大袋羽毛覆盖下来般落入沉寂。之后闹钟铃声在一扇半掩的门后响起,继而是一阵小铁链的碰撞声,然后是不安急躁的蹦跳,跟着一个沙哑的声音急切地喊道:“是谁?是谁?是谁?”话一落下,一群猴子鼓噪般的声音扬起,最后,寂静再度降临。

角落里的大铁笼中,一只鹦鹉一边瞪着圆滚而饱含恨意的眼睛看我,一边在狭窄的横杠上来来回回不停走动。

“好朋友!”我打招呼。

鹦鹉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

“老兄,不要随口乱笑!”我说。

那只鹦鹉横走到木杆的一端,把尖喙伸进一个白色杯子里,然后把嘴上的燕麦抖得一地都是。另一个杯子里装满水,不过已经被燕麦弄成一摊烂糊。

“我想你大概没学会打扫。”我说。

鹦鹉缓缓步行,眼睛紧盯着我。它转头时以另一只眼睛继续看我。接着它把身子往前倾,拍拍尾翼的毛,又弄脏笼子。

“笨蛋!”它以西班牙文尖声道,“外面的!”

屋子里发出漏水声,钟滴答响着,鹦鹉会夸张地学滴答响。

我对它说:“长得不赖嘛你!”

“你狗娘养的。”它用西班牙语回我一句。

我瞪它一眼,随后推开那扇半掩的门,里面都是厨房用品。

地上铺的毯子油腻不堪,一路破到水槽前的柜子边。三个炉口的瓦斯炉生了锈,打开的橱柜里放着一些盘子及闹钟,角落的支架上包头钉固定着热水器,老式的设计,因为没安全阀很容易起火爆炸。还有一个窄小的后门,门关着,钥匙还挂在锁上。唯一的一扇窗也关着。一个小灯泡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天花板上四处可见裂开的隙缝和污渍,显然是屋顶长年漏水所致。我身后那只鹦鹉依旧无所事事地来回走着,偶尔会发出无聊的咕哝声。

水槽排水孔里摆了一根短黑橡皮管,旁边就是皮下注射玻璃管,柱塞推到管底。水槽里还有两支细细长长的玻璃空管,小木塞就丢在一边。这种管子我曾经看过。

我把后门打开,踏进后院,朝改装的厕所走去,屋顶很斜,正面约八英尺高,另一面有十四英尺。门向外开,因为里头没空间让门回转。门上了锁,不过锁已经老旧不堪,我一拉就开。

一个男人粗糙的脚指头几乎碰到地,他的脑袋悬在幽暗中,离吊着他的屋梁不到数英寸。他用的是根黑色电线,可能就是灯线。脚指头直直地对着地面,仿佛正垫脚尖站着。磨损的咔叽裤管盖到脚踝处,我试试他身上的体温,确定放他下来已经于事无补。

这个家伙手法很利落。他先是在厨房那边的水槽,将塑胶管绑在手臂上,再握拳以便能看到血管,之后把整管吗啡注射进血液里。如今三支玻璃管都是空的,不过当时至少有一瓶是满的才对。至少是这样的剂量才能把人整成这副样子。接下来他就把注射管放下,松开塑胶管,不用太久,一管东西直接进入血液里要不了多久。然后他离开厨房,往厕所走去。站到椅子上,以电线绕脖颈打结,那个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昏沉沉的了。他只消站在那儿等,等膝盖没了力,腿一弯,自然就没命了。应该没什么痛苦,他那时大概正睡着。

我关上门,没再回屋里去。当我沿着路往波顿巷走,经过那间豪华住宅,惊动了那只鹦鹉,它尖起嗓子喊着西班牙文,“是谁?是谁?是谁?”

谁呢?不是个什么人。朋友,不过是夜里穿过你生命的脚步声罢了。

我轻轻走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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