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09:59:10

我刚转身要走,他便拿起话筒。我穿过走廊找个靠墙同时面向柜台的位子坐下。我没等太久。

来了个腰背挺得硬直,不苟言笑的男人,这人皮肤似乎没晒过太阳,除了脸红之外,平日大概就是惨白着一张脸。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颜色是闪着红光的金黄。

他站在走廊上,眼睛四下缓缓地搜寻着,瞧了我一眼,没别的意味,之后便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他穿一套棕色西装,系个棕黄相间的领结,衣着十分得体。两颊还长有金黄柔软的鬓毛,而头上那几绺灰发则使他更显优雅。

“我的名字是亚夫伦,”他的眼睛看着别处问我,“我知道你,我已拿到你的名片。你有什么问题吗?”

“有个叫米切尔的男人,我要找他。拉里·米切尔。”

“你要找他,有什么事?”

“公事。我找他不行吗?”

“没人说不行。他出城去了,今天一早就走了。”

“我听说了,不过我不明白,他不是昨天才到家吗?他刚从洛杉矶联合车站拿了车,一路开过来。何况他身上的钱用光了,连晚饭钱都是揩别人的油。他跟个女孩在玻璃屋吃的晚饭。还喝得烂醉——也许是装的,因此省了一顿饭钱。”

“他在这里可以欠账,”亚夫伦不在乎地说,说话时还一面注意着大厅的动静,看样子他好像怕那些玩卡纳斯塔纸牌的其中一人会突然拔枪,干掉牌友;或者是担心一旁玩拼图的老太太们会开始互相扯头发。他脸上只有两种表情——酷和太酷了,“米切尔先生在埃斯梅拉达这一带很有名。”

“是吗,不过并不怎么受欢迎吧?”我说。

他转过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马洛先生,我是这里的经理,同时身兼保安主任。恐怕不宜在此与你讨论本店客人的声誉好坏。”

“你犯不着跟我讨论,我知道答案,我四处去打听过,还调查了他的行动。昨天晚上他向某个人敲竹杠,而且是一笔大数目,他还收拾了行李,我打听到这里。”

“谁告诉你这些?”问这个问题时,他显得很局促。

我拒绝正面回答,以使自己看起来强悍,“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给你三个线索,”我说,“第一,昨天晚上他的床没有人睡过;第二,今天曾有人向柜台报告他的房间已经收拾打扫完毕;第三,贵店有位晚班的员工今晚将不会到班了,因为米切尔要离开一定得有个人帮他搬那堆行李。”

亚夫伦看看我,跟着又扫视大厅一眼,“除了这张名片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证明你的身份?要印个名片唬人太容易了。”

我拿出皮夹,露出执照上的小照片,然后递给他。他看一眼,还给我。我便收了起来。

“碰上这种棘手事,我们自有办法。”他说,“这种情形发生在任何旅馆都一样。我们不需要你插手管,而且我们不喜欢大厅里有枪出现。刚才我们的工作人员看见你带枪,客人可能也会看到。九个月前这里有人持枪抢劫,其中一个死了,是我开枪把他打死的。”

“我在报纸上看过这则消息,”我说,“真是把我吓坏了。”

“你只读了一半。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损失了四五千美元的生意,客人接二连三要求退房。你了解那种严重性吧?”

“我是故意让你们服务员瞄到枪,我耗了半天查问米切尔,每个人都跟我打哈哈。如果他真的退房了,直说不就得了?我又不是来查他的支票会不会跳票!”

“没人说他跳票。他在这里的费用——马洛先生——已经结清了。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要知道为什么他退房这种事还得保密?”

他面带轻蔑之意,“也没人这么说。你没听清楚,我只说他要远行所以出了城,而他的费用都已付清。我没说他带走多少行李,也没告诉你他不保留房间,更没有提到他把所有东西都收拾走——这些都是你自己推测的吧?”

“谁帮他结的账?”

他的脸突然红了一下,“浑蛋,你听着,我告诉过你他自己付的,前账一次付清还预付一个礼拜。你的问题我可是耐着性子回答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你脑子里想什么?”

“现在我不想什么,都被你推翻了。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预付一个星期的住宿费用。”

亚夫伦轻笑——相当轻微,那笑容就像分期付款里的头款一样,“听着,马洛。我可是在军校学了五年,我一眼就能看穿人——就拿刚才我们提的人来说吧,他预付房钱是想讨好我们,这么做肯定会有好处。”

“他曾做过同样的事吗?”

“该死的——”

“喂,说话小心,”我打断他,“那位拿拐杖的老绅士一直在注意你呢。”

他的视线越过大厅看去,那里有一位消瘦、年迈、苍白无血色的男士,坐在一张相当低矮的圆背垫椅上,他的下巴靠在戴着手套的双手上,而那双手则撑在拐杖上,目不转睛地朝我们这边望。

“你说他啊!”亚夫伦说,“他看不看得到我们都成问题,他都八十多了。”

他站起身面对我,“好啦!不用打哑谜了,”他悄声说道,“你是私家侦探,受人委托,有任务在身。而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这家旅馆。下次你到这里来记得把枪留在家里,有问题来找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不希望外面传出些风言风语。要是我到分所告你滋事,这里的警察可不会对人客气。”

“我离开之前,可以到酒吧喝两杯吗?”

“先把你的外套扣好了!”

“五年的军事教育果然不同凡响。”我仰起头钦佩地告诉他。

“够对付你们这些人了!”他简短地点个头,然后通过拱门离开,依然是腰杆笔直,挺胸收下巴,身上无一丝赘肉的好汉样儿。一个熟练的老手,他这一席话就把我名片上卖的唬人伎俩全摆平了。

接着我发现,刚才坐在矮椅上的老头正脱下扶着手杖的那双手戴的手套,并用手指头对着我比划,我手指着自己胸口,表示疑问。他点点头,我便走上前。

他年纪大,是没错,不过要说他糊涂、眼花,可都不对。他的白发优雅地中分梳开,鼻子长而挺,布满皱纹。一双失去光泽的蓝眼珠仍然锐利有神,只是眼睑已无力地垂挂着。一只耳朵装着助听器,灰粉红的颜色与耳肉相近。手上拎的小羊皮手套口子反折,擦得黑亮的皮鞋上头还套着鞋罩。

“拿把椅子来,年轻人。”声音细而干,如竹叶般发出沙沙声。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眯着眼看我,嘴角微微一笑,“我们这位亚夫伦先生在军中受过五年训练,这一点他肯定跟你提过了。”

“没错,先生。他待过反间谍小组。”

“说在军中受过训无异于告诉人家这个人内心充满谬论。言归正传,你是想知道米切尔怎么付的房钱?”

我盯着他看,又看看那个助听器,他拍拍胸前的口袋,“我早在这玩意儿发明之前就聋了,因为当时我想阻止一个打猎的家伙,我自己失算。我突然抓他,把他给吓住了,那时我还年轻,觉得耳朵上放个大喇叭难看,所以就学唇语,当然花了我不少时间。”

“先生,那米切尔的事呢?”

“等等我们就会谈到他,别急!”他抬起头,点头示意。

“早安,克拉伦登先生。”一个侍者正往吧台走去,克拉伦登目光跟着他。

“别理那家伙,”他告诉我,“他是个小人。这么多年我在旅馆大厅、休息室、吧台混,世界各地旅馆的走廊、阳台、温室花园我看得多了。我是家族里活得最久的,一直到哪天有人把我送进医院一侧的通风病房前,我都会继续这么无所事事、到处管人闲事。万一住进了医院,就只好让那群穿白制服的古板怪物侍候,睡的床得任人架高放低,整天吃放在推车上送来的难吃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脉、量体温,即使你睡了,他们也照做不误。成天只能躺在那儿听着护士们浆得硬邦邦的裙子发出的沙沙声,或是医院无菌地板上胶鞋走过黏糊糊的声响。每天看着医师们皮笑肉不笑,心里发毛。日子一久,他们就会为我戴上氧气罩,在我病床边摆上一个监视屏,然后搞不好连意识都没了呢,还得去做那一生仅此一次的报到。”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显然我说多了。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马洛。”

“我是亨利·克拉伦登四世。我是老说法里所谓的上层阶级,就是那种格罗顿、哈佛、海德堡、索邦大学出身的人。我还曾经在乌普萨拉待过一年!为什么会到那儿去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我这种人会有的休闲生活。你说你是个私家侦探,你看,我终于讲到别人了。”

“确实是。”

“要问事情你应该来找我才是,不过你原来并不知道。”

我摇头,并点上一根烟,递给这位亨利·克拉伦登先生,他含糊地摇头拒绝。

“不过不管怎么说,马洛,有件事你应该早学会的。世界上所有的高级旅馆都有那么几个老人,不分男女,他们闲坐在大厅里,像猫头鹰似的盯着瞧。他们会看、会听,还会比较其中的差别,谁有点什么事他们可是一清二楚。他们反正没别的事可做,你要知道所有人生的无聊里,成天窝在旅馆肯定是最死沉无趣的一种。当然,你现在也很无聊吧。”

“我倒愿意听听您说米切尔,先生。至少今晚是这样,克拉伦登先生。”

“我知道,我以自我为中心又脾气古怪,成天像女学生似的唧唧喳喳。你看到那边正在玩卡纳斯塔纸牌的美丽黑发女人没有?就是珠光宝气、戴着厚重金边眼镜的那个?”

他没指方向、连看也没看一眼,但我仍然认出来了。那女士肤色深棕,神情略显冷酷。是那种冰山型的人,像画里的妇人。

“她叫玛戈·韦斯特。离婚七次,很有钱,当然也长得不赖,问题是她总留不住男人。她太想留反而留不住。不过她也不笨,现在她宁可跟米切尔这样的男人搞风流,她给他钱、帮他付账,但绝不嫁给他。昨晚他们大吵一架,即使是这样,我相信她还是替他把账付了。以前都是如此。”

“我以为他是靠多伦多的父亲每个月接济,大概不够他用吧?”

亨利·克拉伦登四世对我充满邪意地笑了笑,“老兄,米切尔在多伦多没有爸爸。没有谁每个月寄钱给他,他就是靠女人吃饭,所以才要在旅馆混。豪华旅馆里总有些个有钱又芳心寂寞的女性,她或许并不貌美,也算不上年轻,但她另有教人销魂的魅力。埃斯梅拉达淡季时,大约是德尔玛尔马赛结束后一直到一月中旬这段期间,这里没什么油水,米切尔就会准备出发去旅行——阔气的时候就前往西班牙的马约卡岛或瑞士,预算不够时,他选择佛罗里达州或加勒比海的小岛。今年他走霉运,据我所知他有的钱只够到华盛顿州。”

他瞄我一眼,我依旧维持好奇有礼的模样,就像大多数年轻人碰上爱说话老头时会有的表情。

“好,”我说,“您说她替他付了房钱,也许没错。但是为什么要预付一个星期的呢?”

他将戴手套的那只手搭放在另一只手上,接着让手杖前倾,身体随之移动。眼睛望着地毯的图案。终于他上下牙打了个战,恢复过来,再次挺直身子。

“那笔钱是遣散费。”他声音干涩地说,“因为这段情已经到了尾声,韦斯特太太,套句老话,玩够了。同时,昨天米切尔有个伴儿出现,那女的头发是暗红色系,栗子红,不是火红也不是草莓红。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有些不寻常,两个人似乎各都有点不可告人的事。”

“米切尔会勒索女人吗?”

他咯咯地笑,“就算是襁褓里的婴儿他都能下手。这种靠女人吃饭的人到头来总是在勒索她们,只是他们不这么称呼罢了。一旦靠近她们的钱,他还会偷。米切尔以玛戈·韦斯特的名字伪造两张支票,这么一做把关系毁了,当然支票她有的是,不过她情愿守着票子,也不要那段关系。”

“克拉伦登先生,我对您十分尊敬,但是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趴在我肩上向我哭诉。”他看着那位面貌姣好、发色稍深的女士,“当时她并不认为该跟我倾诉,不过还是说给我听了。”

“那您为何要告诉我?”

他的表情转成令人害怕的那种露牙笑,“我不够殷勤,原本该是我娶玛戈·韦斯特,那样一来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可是到我这个年纪的人,一点小事就能让我乐半天。如鸟叫声、鲜花开放的特别方式。为什么长到一定的时候它的花瓣就会从特定的角度绽开呢?为什么花苞会逐渐绽放?为什么花朵会按一定的时序吐蕊?还有为什么那花苞未展的尖端仿佛鸟喙,衬上那蓝橘色的花托,竟能开出一朵天堂鸟?神其实可以创造一个简单的世界,奇怪的是他为何偏要让世间这样多变复杂呢?他是万能的吗?他从何而来的力量呢?世间的无辜生命承受那么多永无止境的痛苦,一只被猎捕而困在草丛中的母兽,为什么宁愿让自己的脖子被割破也要保护小崽子?为什么非这样牺牲不可呢?再过两个星期,它根本认不出这些孩子。你相信上帝吗,年轻人?”

这会儿他扯得更远了,看情形我又非跟着不可,“如果您指的是无上且无所不能的上帝,它的意旨正是万事万物的道理,那我可不信。”

“马洛先生,你应该相信的,那是最大的安慰啊。因为人生终须一死,死后化成灰烬,我们都无可幸免。对某些人而言,这么想就足够了,有些人可不。谈到来生,问题层出不穷。拿我来说,让我到天堂跟刚果黑矮人或中国苦力共宿,甚至是跟中东的地毯贩子、好莱坞制作人一块儿住,我都不见得喜欢。我大概有点势利眼,你也可以说我是坏品味。就算天堂是归那些受人敬重、长着长胡子的家伙——我们这里叫他上帝——所治理的,我也不感兴趣。这些都是心智不成熟的人弄出来的笨想法。但是一个人的宗教信仰即使再愚蠢,也不关别人的事。当然我没什么理由自认会上天堂,事实上,那还真有点无聊。再说,地狱里把没受洗就夭折的婴孩跟杀手啦、纳粹那些人混为一谈,这成何体统?这其中自有道理吧。说什么荣誉心是人体化学作用、舍己为人只是从众的结果,少跟我来这些废话!难道上帝看到一只猫孤零零地被毒死在告示板后头会觉得快乐吗?难道让人生冷酷、适者才能生存,他会高兴吗?那算什么适者?不,差得远呢!上帝真要是如所说的那般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造出这样一个宇宙呢。没有失败就不会有成功,没有庸才的生命挣扎,艺术就不会诞生。我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渎神,我认为上帝也有不顺的时候,像现在这样事物全乱了规则正是他的低潮期,但是他的日子可还长得很哪!”

“克拉伦登先生,您是个智者。不过您刚才还提到有些事会完全不同。”

他淡淡一笑,“你认为我跑野马跑过头忘了该说的话是吧?没有,先生,像韦斯特太太那样的女人几乎总是嫁给以下几种人:故作高贵的骗财郎、留络腮胡的探戈舞王、肌肉健美的溜冰教练、风光不再的法兰西与意大利贵族,还有虚有其表的中东小王子。而且越嫁越差,最惨的状况就会嫁给像米切尔那样的男人。要是她肯嫁我,虽然我既老又无趣,但至少她嫁的会是一个绅士。”

“是啊。”

他咯咯地笑道:“这种语气表示亨利·克拉伦登四世话多惹人嫌了。我不怪你,马洛先生,很好。为什么你想知道米切尔的事呢?不过我猜你未必肯告诉我。”

“没错,先生。我不能说。我有兴趣的是他才刚回来为什么这么快又走了?是谁、为了什么要替他付旅馆费?如果是韦斯特太太,或者可能是他的阔绰朋友像克拉克·布兰登先生那样的人,有什么必要替他预付一个星期的房钱?”

他挑高稀疏的眉,“布兰登真要替他留个房,只消打个电话就行了。韦斯特太太大可把钱给他,要他自己去付账。但是先付一个星期?为什么亚夫伦要跟你这么说?那暗示什么?”

“那暗示米切尔有事,旅馆不愿让外人知道。那种事会给旅馆带来负面宣传。”

“比方说?”

“我指的是自杀或谋杀这一类的。这只是打比方,你应该了解名气大的旅馆对客人跳窗这种事情很少愿意提。但是出事的老是这些城区里的、市中心的旅馆,或者是声名远播的大旅馆,类似这样的地方。而那些相当高级的旅馆万一出了事,无论是杀人或放火,你绝不会在大厅看到警察。”

他的视线转向一旁,我跟着往旁边看。玩卡纳斯塔牌那桌人已经散了,打扮华丽、冷若冰霜的玛戈·韦斯特太太跟其中一位男士正往吧台走去,手上拿着一支长烟嘴向外高翘着,好似船首的斜桅。

“然后呢?”

“那么,”我赶紧回答,努力让他回过神来,“如果米切尔保留了他的房间,不管是哪一间——”

“四一八号房。”克拉伦登镇定地说出口,“靠海那排,淡季的时候十四美元一天,旺季要十八美元。”

“对他而言并不算便宜,但是我们假设他订下来了。不管有什么事,总之他只是离开几天。开了车,并在今天一早七点钟拿了行李。他挑这个时间走实在让人好奇,昨天深夜他还醉得跟只臭鼹一样。”

克拉伦登把背一靠,双手就垂放在木杖上,看得出他渐感疲累,“要真是这样,旅馆不是反倒该希望你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吗?接着你便会到别处去找人。前提是你真的要找这个人。”

我遭他白了一眼,他露齿而笑。

“马洛先生,我觉得你的话不大对劲。我说了半天,并不是为了听自己唠叨,正常状况下,我反正听不到。我讲话是为了观察别人,这样比较不冒犯。方才我一直注意你,我的直觉——这个字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用,你问的是米切尔,但是另有企图。否则你的问题不会绕来绕去。”

“嗯——啊——可能是吧。”我回答。这真是整场谈话的败笔,词穷的本来该是亨利·克拉伦登四世才对,可现在我完全无话可说了。

“你走吧,”他说,“我也累了,我得回房间躺一会儿。马洛先生,很高兴遇见你。”他慢慢站起身,靠手杖将身体稳住。他费了不少力气,我紧靠他身边站着。

“我不跟人握手。我的手难看,握的时候会痛,戴手套就是因为这个。晚安,万一没机会再见,那就祝你好运。”

他离开,缓步慢行,但下巴仰得高高的。我看得出来走路对他而言相当吃力。

从大厅下拱门的两步路他并作一步走,可这一步是停了好一阵才使力踏出的。他总是右脚先跨出去,再使劲将左手边的拐杖探前。他从拱门离去,我一路看着他进了电梯,才确定他没问题。

接着我顺便到酒吧去,玛戈·韦斯特太太与方才一位玩卡纳斯塔牌的家伙坐在昏暗的一角,侍者正替他们端上酒。我没多理他们,因为稍远处靠墙的卡座有个我更熟悉的人,独自一人。

我坐下后侍者便过来,我一点完,他就走开。酒吧里开始播放那种慢节奏、谄媚顾客的曲子。

她浅浅一笑,“很抱歉,上次对你大发脾气,”她说,“我太失礼了。”

“没事,是我惹你的。”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我吗?”

“不算是。”

“那你——哦,我差点忘了。”她拿起皮包放在腿上,在里面翻找一阵,然后拿出个小东西递给我。说那东西小,其实拿在她手上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叠旅行支票,“我答应给你的。”

“不要。”

“拿去,你这笨蛋。我可不希望被服务员看见。”

我接过支票簿,把它匆匆放进皮夹中。再伸进外套内袋抽出一本收据,先填存根部分,再写凭据,“兹收到加州埃斯梅拉达卡萨旅馆的贝蒂·梅菲尔德小姐所付总额五千美元的美国通用旅行支票,每张最小面额一百美元,经持票者同意署名,该款由本人代为保管,保管日期不限,直至新的费用合约商定前,且本人同意接受雇聘关系。署名者。”

我在这段冗长的说明后签上名,然后把本子拿给她看。

“看一遍,在左下角签个名。”

她接过去,凑近光源处看。

“我真会被你累死,”她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明我很诚实,并确定你也这样认为。”

她用我拿给她的笔签了名,把那玩意儿还给我。我将正本撕下给她,把收据放好。

侍者过来,端上我的酒。他没等在一旁要我们付账,因为贝蒂对他摇摇头,他就走了。

“你怎么居然没问我是不是找到拉里了?”

“好,马洛先生,你找到拉里了吗?”

“没有,他从旅馆溜走了。他在四楼有个房间,跟你那一间的位置一样,应该就是正下方那一间。他拿了九件行李,全塞进他那辆别克车里。有个专门窥视客房的家伙,叫亚夫伦——他自称是什么经理还是狗屁保安主任——他说米切尔交了房钱,甚至多付了一个星期,他满意得很。没有担心的道理。当然,他很不喜欢我。”

“有人喜欢吗?”

“你啊!在你眼中我值五千块呢。”

“哦,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你认为米切尔还会回来吗?”

“我刚刚说了,他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钱。”

她静静地啜了一口酒,“也就是说你的确这么认为。不过,他这么做可能另有其意。”

“当然啊,比方说他只是想找麻烦。要我说呢,钱根本不是他付的,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恐怕想以金钱换时间,然后去处理一些像是你阳台上的尸体之类的东西。前提是,的确有个尸体。”

“哦,你住嘴!”

她一口干掉那杯酒,愤愤地熄了烟,起身就走,留下我跟账单。我付了钱,想都没想就穿过大厅走人,只是凭着直觉这么做。结果看到戈布尔进了电梯,看上去表情相当严肃。进电梯转身后,他看见我,也许没有看见,他一副不认识我的表情。然后电梯就上楼了。

我出门拿了车,一路开回朗齐奥·德斯坎萨多旅馆。一进房,往沙发上一躺,倒头就睡。折腾了好几天,可能休息一下,整理思路后,我才能稍稍明了这几天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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