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的减速坡看起来与凌晨四点钟时并无不同,不过我一转弯便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四面玻璃的办公亭里空无一人,肯定有人在某个角落洗车,而且不会是停车场的人。我走到通往一楼电梯的门边,打开门,身后的办公室传出蜂鸣响。我关上门站在原地等,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消瘦男子从转角处出现。他戴了副眼镜,皮肤是燕麦粥冷却后的色调,眼神疲倦而空洞。那张脸有点像蒙古人,似乎是南亚一带的人种,也像印度人种,只是肤色稍深。一头浓密平直的黑发披挂在消瘦扁平的头骨上。
“拿车吗,先生?请问贵姓?”
“米切尔先生的车在吗?那辆双色别克跑车?”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倒垂下眼皮,显然有人问过相同的问题。
“米切尔先生一大早就把车开走了。”
“多早?”
他把挂在口袋上的铅笔取下,口袋上绣有饭店名号,他拿着笔,瞪着它。
“快七点的时候,我正好七点下班。”
“你们十二小时才轮一班吗?现在才刚过七点。”
他把笔放回口袋里,“一班是八小时,可是班次顺序会变。”
“这么说你昨晚是值十一点到七点的班?”
“没错。”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茫然地望着远方,“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
我掏出烟来,递一根给他。
他摇头拒绝。
“规定说只能在办公室内抽。”
“还有在派卡轿车后座里。”
他的右手握紧,好像抓着刀柄一般。
“你的补给充足吗?要不要再补货?”
他双眼直盯着我。
“你应该反问我‘什么补给’。”我说。
他没答话。
“而我的回答则是‘我指的绝不是烟草’,”我自鸣得意地又补充了一句,‘是裹着蜂蜜的好东西’。”
我们视线相遇,彼此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他轻声开口,“你是卖那玩意的吗?”
“你清醒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大概早上七点刚用过货,少说还要神志不清几个钟头。你脑袋里肯定有个闹钟——就像艾迪·阿卡洛一样。”
“艾迪·阿卡洛,”他把这名字重念一遍,“嗯,是啊。那个骑师,他脑袋里有个钟,对不对?”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们可以来笔交易,”他冷冷地说,“你开个价。”
这时办公室里传来铃响,我在铃响前就听到电梯滑动声。门一开,那对在大厅握手的夫妻走出来,女的穿着晚礼服,男的一袭燕尾服,他们彼此贴着站着,仿佛一对偷偷亲嘴被抓到的小情侣。管理员瞥了他们一眼便走开了。引擎发动声传来,一辆崭新的克莱斯勒敞篷车随即出现。男的将女的扶进车里,好像她有身孕似的。管理员站在车门边,那男的绕个圈上了车,并向管理员道谢。
“这里到‘玻璃屋’远不远?”他随口问道。
“不远,先生。”管理员接着对他说明方向。
男的对管理员报以微笑,并伸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一美元钞票他。
“您无须亲自下来取车的,普雷斯顿先生。只要打一个电话下来,我就会把车开到出口处。”
“噢,谢谢。没关系的。”那男人很快地说。他小心地把车开过减速坡,克莱斯勒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蜜月中的夫妻,”我说,“多么美好,就是不想被人盯着看。”
管理员再度回到我面前,脸上依旧平板无表情。
“可惜我们之间就没有这种美好可言。”我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是警察,证件呢?”
“你看我像个警察吗?”
“我看你像个多管闲事的混账。”不管说的是什么,他的音调都一成不变,是个永远固定在降B大调的“单调先生”。
“两者我都是。”我表示同意,“我是私家侦探,昨晚跟踪某人到这里,当时你在角落的派卡车里——”我边说边指着方向,“我一走过去打开车门,就闻到你抽的大麻味。那时候就算我一口气偷走四辆凯迪拉克,你连翻身看我一眼都很难。不过那并不是我的来意。”
“你开个价吧,”他说,“我并不想和你讨论这种废话。”
“米切尔是一个人离开的吗?”
他点头。
“没带行李?”
“九件行李。我帮他抬上车的,他还退了房。满意了吗?”
“你到柜台核实过了吗?”
“他有账单,都付清了,还有收据。”
“噢,当然。他带那么一大堆行李,一定有行李员跟着他喽?”
“是电梯服务员,七点半以前没有行李员,当时才凌晨一点钟。”
“哪一个电梯服务员?”
“一个叫齐科的墨佬。”
“你不也是墨西哥人吗?”
“我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血统,四分之一菲律宾血统,剩下四分之一是黑人血统,换作你是我,准会痛恨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瞒过别人的?我是指那些大麻。”
他对周围扫了一眼,“我只有在低潮时才抽。这干你什么鸟事?干别人什么鸟事!就算我被逮到,送进监狱,又怎么样?也许我这一生都像在坐牢,我注定要带着它过日子。这样你满意吗?”他说得真多,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刚刚还半天说不出一个句子,现在却变得喋喋不休。我继续听着那低沉疲惫、毫无起伏的声调。
“我跟其他人都没关系。我每天就是醒着、吃饭,有时候睡个觉。有空你可以来看看我住的地方,我住在波顿巷那个小巷子的一处旧农舍里,屋子像个跳蚤窝一样。就在埃斯梅拉达五金行后方,有个棚子搭的厕所,那里就是了。洗澡时就在厨房拿个盆子洗,床铺就用一张棉絮快掉光的沙发,那屋子里每样东西少说都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这真他妈像个有钱人家住的城镇,有空来看我嘛!看看我住在有钱人什么样的土地上!”
“你说了半天怎么就是漏掉米切尔呢?”我问他。
“漏掉什么?”
“该说的实话。”
“我会在沙发底下找找看有没有,就算有怕也积满灰尘。”
一阵刺耳的引擎声在车库上头的减速坡响着,他转过身去看,我则走进门里按下电梯键。他真是个怪胎,这个干管理员的家伙,实在很怪。不过是个挺有趣的人,还带点悲剧性格,是那种会引人悲伤又教人茫然的感受。
电梯等了很久才来,等电梯时我身边多了个伴。一个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外形英俊又壮硕的男人,克拉克·布兰登。他穿了件皮风衣,里面套着厚重滚边的蓝毛衣,英格兰贝德福灯芯绒马裤,脚上蹬着野外工程师及公路测量员才会穿的长筒靴子,一副军事演习队伍首领的架势。我相信一个小时后,他会换上一套西装出现在玻璃屋餐厅,届时他就会展现餐厅老板的一面,可能他本来就是老板。拥有一堆钞票、拥有健康的身体,当然主要是他有大量的时间去赚得这两样东西,所以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场合,都该是被伺候的贵客。
他匆匆看了我一眼,电梯门一开,他等我先进去。电梯服务员一看到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他点头回礼。我们都到大厅,他一走出电梯便走到柜台一角,将信函一一拆封,又顺手扔进身边的垃圾桶,大部分的信件下场都一样。我身边有个架子陈列旅游广告册子,我拿起一本,点根烟,翻看了一会儿。
有一封信让布兰登颇感兴趣,他来回读了好几遍。我看出来那是一封手写的信笺,而且是用旅馆里的信纸写的,因为距离不够近,所以只能看出这么多。他拿着信站在那儿,接着蹲下身拾起信封,反复研究上面的字。再将信塞入口袋,沿着柜台挪动一段,把信封交给服务员。
“这是他本人拿来的,还是谁送来的?我似乎不认识这个人。”
服务员看了看信封,点点头,“有的,布兰登先生。一位男士在我刚到班时送来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胖子,身穿灰色西装外头罩着大衣,还戴顶灰扑扑的帽子。不像本地人,样子有点寒酸,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家伙。”
“他说了要找我吗?”
“没有,先生。他只让我把东西放进您信箱里。有什么麻烦吗,布兰登先生?”
“他像个笨蛋吗?”
服务员摇摇头,“不像,正如我所描述的,就是个小角色。”
布兰登咯咯笑道:“他要我捐五十美元盖摩门教堂,这家伙显然是脑袋有问题。”他拿起柜台上的信封,放进口袋,正准备要走,又补了一句,“有没有看到拉里·米切尔?”
“我到班后就没看见他,布兰登先生。不过我才到班几个小时。”
“谢谢。”
布兰登走向电梯门,进了电梯。这次他乘的是另一部,里头的电梯员露着牙对他笑,并跟他说了些话。布兰登没有答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电梯门合上时,那人一脸伤心,布兰登则是面有愠色。满脸怒气的布兰登看起来就没平常那么帅。
我把册子摆回架上,走向柜台。服务员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他看我的眼神摆明了不当我是这里的客人,“有什么事?”
他有一头灰发,举止得宜。
“我本来要问米切尔先生在不在的,不过我刚才已经听到你的回答。”
“房间电话在那边,”他抬抬下巴指向电话,“接线生会帮你转。”
“我不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
我拉开外套,作势要拿记事本,服务员一瞄到我腋下的枪托,马上傻眼了。我拿出记事本,从中抽出一张名片。
“方不方便让我见见你们的经理?如果你们有经理的话。”
他拿了名片,看了看又抬头看我,“请到大厅坐一下,马洛先生。”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