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09:58:05

如果我的头脑清醒的话,就应该拿起行李打道回府,把一切有关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等她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然后我再采取行动,一切就太晚了。到时候不管我做什么,多半只会落个骚扰罪名,被扔到警察局里去。

我边抽烟边等着,戈布尔和他那部黑色老爷车随时有可能出现在停车场。他先前肯定是在这里盯上我们,既然他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跟来的目的应该是想知道我们落脚的地点。

他没有出现。我抽了最后一口,把烟扔出窗外,倒车。正当我转出车道开上进城道路时,他的车在街对面出现了,靠人行道停着。我继续前行,上大路后右转,保持正常的速度,免得他为了跟上我把汽缸烧坏。大约一英里路外有一家叫“老饕”的餐厅。餐厅的屋檐低矮,有一道红砖墙隔离街上的喧嚣,还有个吧台。入口在屋侧。我停车走进去,里头一个客人都没有。酒保和领班正在闲聊,领班没穿制服,站在置放订位名册的高桌旁边。簿子是打开的,上面列写着今晚用餐的订位者。现在时间尚早,要个桌子并不难。

用餐区的光线昏黄,烛光摇曳,一道小墙将它分为两个区。可以想象三十个人同时进餐的拥挤。领班把我安置在角落里,点亮桌上的蜡烛,我点了一杯双份的吉布森威士忌。没多久服务员过来,准备把另一份餐具移走。我要他先别移动,待会儿也许朋友会到。我看着菜单,这里的菜单几乎跟用餐区一样大,要是我无聊的话还可以拿把手电筒慢慢看个够。这家餐厅是我所见过最昏暗的,就算你妈坐在邻桌,你也不会认出来。

我点的威士忌上来了,杯子的外形隐约可见,里面晃的东西就不知是什么了。我尝了尝,还不坏。就在这时候,戈布尔悄悄坐进我对面的位子。我费劲地盯着他看,样子跟前一天差不多。我继续瞄菜单,上面的字迹像盲人用的点字。

戈布尔把手伸过来拿起我的冰水就喝,“你跟那个女的进行得怎么样了?”

“哪儿也没去成。问这干吗?”

“那你们俩上山去干什么?”

“本来打算风流一下,可惜人家没心情。你关心这些干什么?你要找的人不是米切尔吗?”

“很好笑的笑话。‘不是米切尔吗’。我记得你上回说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后来知道了。还见过面呢!他当时烂醉如泥,跟只猪一样,差点没让人家撵出去。”

“很好笑。”戈布尔讥讽地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叫他的啊——你想那实在是笑死人了,对不对?”

他冷笑道:“我说过要你别插手我的事。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我查过了。”

我点起一根烟,先往他脸上吐了一大口,“有本事就查呀。”

“死不认账,哈。”他不屑地说,“我可是能放倒壮过你好几倍的大汉的!”

“说个名字来听听。”

他倾身靠近我,服务员刚好走上来。

“波本加水。”戈布尔对他说,“要真材实料的,那种酒吧威士忌鬼才要喝。你休想在我的酒里动手脚,我一喝便知。水要用矿泉水,这城市的水简直不能下咽。”

服务员没动,只是盯着他看。

“我再来一杯一样的。”我推推杯子说。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戈布尔问他,“我从来懒得看这些。”他不屑一顾地弹着菜单。

“今天的特餐是肉块。”

“马铃薯加猪肉弄成的肉卷。”戈布尔解释给我听,“那就肉块吧!”

服务员转头朝我看。我就说肉块听起来不错。服务员离开后,戈布尔俯身越过桌子,先看看身后,又看看两旁,才开口。

“你倒大霉了,朋友。”他高兴地说,“这回你逃不掉了。”

“真惨。”我回应他,“逃不掉什么?”

“你运气太糟了,老兄,实在太糟了。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怎么的。鲍鱼渔夫——那些戴蛙镜、穿蛙鞋的渔夫,卡在石头下面了。”

“鲍鱼渔夫卡在石头下面?”一阵寒意沿着我的背脊升起。服务员端着饮料上来时,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伸手抓起杯子的冲动。

“很好笑,我的朋友。”

“你敢再说一遍,我就砸烂你的杯子或是那张脸!”

他拿起杯子,尝了一口,滋啧一番,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来这里是为了赚钱,”他沉思地说,“我没想惹麻烦,惹出了麻烦就没钱赚;要做生意,见到浑水就别蹚。懂吗?”

“你说的这些我从没懂过,两种都一样。刚才你说的鲍鱼渔夫到底是什么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他往后靠。我的眼睛渐渐能够习惯这里的阴暗,他那张痴肥的大脸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跟你开玩笑的。”他说,“我哪知道什么鲍鱼渔夫,只是我昨天终于学会念‘鲍鱼’这个字,不过它到底是啥玩意儿,我还是没搞清楚。可笑的是,我到现在仍然没找到米切尔。”

“他住在饭店里。”我又喝了一口酒,不多,现在不是放纵的时候。

“我也知道他住饭店里,老兄。我所不知道的是他现在人在哪儿。他没在房间,饭店的人没看见他,你跟那个女孩也许会有头绪。”

“那个女的是疯子,别把她扯进来。还有在埃斯梅拉达人们不讲‘没’,你那口堪萨斯调调,会被视为有欠文雅。”

“你少废话,老兄。我要想上埃斯梅拉达语言课,也不至于找你这个过气的加州探子当老师。”他一回头大叫,“服务员!”

几个顾客神情厌恶地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侍者过了一会儿才出现,站在一边,表情跟那几个客人一样的难看。

“再来一杯。”戈布尔说,手指朝着酒杯弹两下。

“不必那么大声吆喝我。”侍者说完,拿走杯子。

“我需要服务的时候,”戈布尔对着那人的背吠叫,“你们就得给我服务!”

“但愿你喜欢甲醇的味道。”我告诉他。

“我们原本可以好好相处的,”我的话他充耳不闻,“假如你有点脑子的话。”

“是呀,假如你还能有点礼貌、身材再高六英寸,而且长相好看些、名字取得像话一点,当然更重要的是停止你的自我膨胀。我们或许真能好好相处呢!”

“不要跟我耍嘴皮子!我们刚才说的是米切尔,”他很快地说,“还有那个你想在山上搞她一下的女孩子。”

“她是在火车上碰到米切尔的,她对他的观感跟我对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他在她体内燃起一股渴望,想要全力脱离此人的渴望。”

这么说只是白费唇舌,这家伙的脸皮之厚,唯我曾祖母有资格相较。

“所以说,”他冷笑道,“米切尔对她只是一个在车上相遇,了解后就成了令她倒胃口的男人;所以说,她是为了你而抛弃米切尔的了?你当时刚好就在一旁,真方便嘛!”

服务员把食物送上来,夸张地挥动手臂摆设东西,有蔬菜、沙拉和放在纸巾上的熟肉卷。

“需要咖啡吗?”

我告诉他一会儿再送。戈布尔说好,并追问怎么还没看到他那杯酒。服务员嘴巴上说马上来——听他的口气,恐怕想让他再等几个小时。戈布尔尝了一口肉卷,面露惊讶之色,“妈的!还真不赖。”他惊呼着,“店里客人这么少,我还以为是间鸟餐厅呢!”

“看看你的表,”我说,“还不到夜间活动时间。这种地方就是这样,更何况旅游旺季也还没到。”

“没错!是不够晚。”他嘴里边嚼东西边说着,“要再晚一些。有时候得等到凌晨两三点哪!那时候才出门拜访亲朋好友。老兄,你是住朗齐奥旅馆,对不对?”

我看着他没回话。

“要我画地图给你吗,兄弟?我一做起事来是不分白天晚上的。”

我没说什么。

他抹抹嘴,“刚才我说到有人在石头底下卡住时,你好像很不自在呢,还是我搞错了?”

我还是不搭腔。

“好!死不开口。”戈布尔狞笑着,“原先我打算跟你一起干这一票的。你颇有点架势,也挺能挨揍。可惜你不懂规矩,你缺少干这一行的重要条件。在我们那里,不用大脑是活不下去的。你们这里好像只要晒晒日光浴、顺带少扣两颗扣子就能混了。”

“你想怎么样就直说!”这几个字是从我齿缝里挤出来的。

即使话说得不少,他吃东西的速度可没慢下来。他推开盘子,喝了几口咖啡,接着从背心里掏出牙签。

“老兄,这是个有钱的城市。”他慢吞吞地说,“我研究过,下了苦心去了解,甚至还找人讨教。他们说,在这个美丽的国度里,有钱人能泛滥成灾很少见,而这里便是其中之一。在埃斯梅拉达,你得属于某个团体,否则你就什么都不是!而想要被接纳,当个有名有姓的家伙,或是想跟社交名流亲近,就得先有一定的阶级地位。这里有个人,他曾在堪萨斯做**生意,捞了五百万美元。之后他买土地、分散投资,还盖房子,城里几幢最好的房子都是他的。但是他并不是海滩俱乐部的会员,因为没人理他。于是他发狠把它买下来。城里的人知道他的背景,需要捐钱办事时会上门找他。有人伺候他,反正他能花钱,算起来他真是个好公民呢。他办大型舞会,来的却都是外地人,再不然就是些骗子和不入流的人,这堆人渣总是绕着他的钱打转。但是在城里的上流人士眼里,他就跟个黑鬼没两样。”

“那他必定心痛无比,”我随口说,“他们怎么打听到钱的来历?”

戈布尔倾身抵着桌子,“财政部有个大人物每年春天到这里度假,碰巧遇上‘钱’先生,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话就是从他那里传开的。你别以为他不心痛,是你不了解这些功成名就的道上人物。他心里正淌血呢,老兄。他发现世间居然有大把银子买不到的东西,这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我长了脑袋,我跑得勤快,还有我的眼睛会看。”

“有一项不成立。”我说。

“哪一项?”

“我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服务员走过来,端着戈布尔迟来的酒,顺便收盘子,并递上菜单。

“我从不吃点心,闪一边去!”

那位侍者瞪着他的牙签,一转瞬,迅速伸手从他指间抢过来,“洗手间在那边,朋友。”

他边说边将牙签扔进烟灰缸,接着把烟灰缸撤走。

“看到了吧?”戈布尔得意地说,“这里人的格调!”

我向服务员要了巧克力圣代和咖啡,“账单给这位先生吧。”我补上一句。

“乐意之至。”侍者点头。戈布尔看起来真讨人厌,待侍者离开,我靠上去对戈布尔轻声说。

“你是我这两天来碰到最大的骗子,其他人都望尘莫及。你对米切尔根本没兴趣,我猜在昨天之前你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他不过是你临时想到可以充当幌子的家伙。你到这里来的真正的目的是监视那女孩。我还知道指派你的人是谁——我说的不是雇用你的人,是背后的主使者。我知道她被监视的原因,也有本事破坏你们的盯梢。要是你还有绝招,现在使出来。明天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把椅子向后推开,站起身。丢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冷冷地打量着我。

“没脑子的东西,嘴巴倒是挺厉害的!”他骂道,“省省你那些废话吧,等星期四收垃圾的来了说给他听去!你不会明白的,老兄。而且我认为你永远学不会!”

他仰着头愤然离去。我捡起戈布尔扔下的皱纸钞,不出我所料,是张一美元钞票。对一个下坡时开时速四十五英里的人而言,一顿八毛五的晚餐,等于是豪华的周末狂欢了。

服务员忽然出现,把账单给我。我付了账,把戈布尔的一块钱留在他的盘子里。

“谢谢。”那个侍者说,“那个人真的跟你有关系吗?”

“只限于‘有关系’这种程度。”我据实以告。

“他大概很穷吧。”服务员以宽容的语气说,“这里最怪的现象是,来这里吃饭的人却常负担不起这里的消费。”

我离开时,店里客人增加到二十来个,四处可闻嘈杂鼎沸的人声。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