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卡萨旅馆打内线电话,没人接。我走向柜台,饭店人员在不苟言笑地派发信件,他们似乎永远有分不完的信。
“梅菲尔德小姐住这里吗?”
他先把信都放到信箱后才回我话。“是的,先生。您贵姓?”
“我知道她住几号房,不过我打内线并没有人接,你今天看到她了吗?”
这下子他才对我起了兴致,但是我仍不动声色。
“好像没有,”他转头瞄了一眼,“她的钥匙不在这儿。您要留话吗?”
“我实在有点担心,昨天晚上她就不太舒服,也许她现在正头痛得无法接电话。我是她朋友,我叫马洛。”
他开始打量我,眼神锐利。之后他走到收发室,绕过一扇屏风,跟一个人交谈。很快的,他走了出来,面带微笑。
“马洛先生,我想梅菲尔德小姐并没有生病。她要了一份丰盛的早餐,午餐也吃了很多。此外她还接了几个电话。”
“多谢,那么我想留话给她。请你记下我的名字,说我会再打来。”
“她可能是去散步,或是到海滩去了。”他告诉我,“这里的沙滩很暖和,外围有个防波堤,风平浪静。”他回头看背后的钟,“如果她去了海滩,现在也该回来了,这个时候天气开始转凉了。”
“谢谢,我会再来找她。”
通往大厅得上三层台阶,经过一个拱门。大厅里的人闲坐着,他们都是这个大厅忠实的闲坐者。通常这些人都上了年纪,身上有一点积蓄,成天除了贪婪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之外,根本无所事事。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两个神情严肃,顶着一头染得紫黑的鬈发的老女人正在跟大拼图奋斗,那一整幅拼图被放置在特制的大号牌桌上。旁边有一桌纸牌游戏正进行着,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的身上挂的珠宝亮得教人睁不开眼,她脸上涂满了化妆品,多到可以替一艘游艇上漆。两个女人都叼着细长的烟嘴,至于那两个男的,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像签过太多的支票似的。再过去则是一对牵着手的年轻夫妻,女的把钻石翡翠尽可能往身上戴,还不时地用指尖抚摸着手上的婚戒。她看起来快乐得仿佛要飞离地面。
我穿过吧台,在花园里闲晃,一路沿着丘陵顶的小径走着,很快就找到前一晚在贝蒂·梅菲尔德阳台所看到的那一处地方,因为那个角度很陡,我才得以认出来。
海水浴场和那道防波堤绵延了一百码长,可以从山顶拾级而下到达海边。人们在沙滩上躺着,有人穿着泳装,有的穿泳裤,有一些人坐在毯子上,小孩到处尖叫跑跳。贝蒂·梅菲尔德不在沙滩上。
我走回旅馆,坐在大厅里。
我坐下来抽了支烟,然后到书报摊买了一份晚报,浏览完一遍就丢掉了。我又回柜台去,发现我留的字条还在一二二四号信箱里。我走到内线电话旁打电话找米切尔,没人在。“抱歉,米切尔先生没有接电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柜台的人跟我说你在找我,马洛先生——”她说,“你就是马洛先生吗?”
她美若清晨的玫瑰,身穿一条暗绿色的宽松长裤,白色衬衫外罩一件绿色风衣,搭着一条色泽鲜艳的围巾,发带周围因风散飞的发丝显得很迷人。
旅馆领班站在六英尺外竖直了耳朵听。我说:“你是梅菲尔德小姐吗?”
“我是。”
“我的车停在外面,你现在有空去看那块地吗?”
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是——的,应该可以,”她又说,“我应该去换件衣服,不过——嗯,好吧。”
“这边走,梅菲尔德小姐。”
她走到我身边,我们穿过大厅,我对这里已经慢慢熟悉了。贝蒂·梅菲尔德厌恶地看了两个玩拼图的女人一眼。
“我恨旅馆。”她说,“即使过了十五年你回到这里来,同样的人还是会坐在同样的位置上。”
“是的,梅菲尔德小姐。你认识一个叫克莱德·乌姆内的人吗?”
她摇头,“我应该认识他吗?”
“那,海伦·弗米利耶呢?或者罗斯·戈布尔?”
她一再摇头。
“要喝点什么吗?”
“现在不想,谢谢。”
我们越过吧台,沿着通道来到车旁。我替她打开车门,待她入座,我把车倒出车库,接着便直驱格兰街,往山上去。她拿出镶花边的墨镜戴上,“我看到了那些旅行支票,”她说,“你真是个古怪的私家侦探。”
我把手伸入口袋拿出她那瓶安眠药,“昨天我真是被你吓坏了。”我接着说,“我数过了,我不知道原来瓶子里有几颗,你说你吃了两颗,不过我不确定你会不会一口气吞下一把。”
她接过瓶子,塞回风衣里,“我昨晚喝多了。酒精加上安眠药效果真惊人,我大概昏迷了一段时间,没什么严重的。”
“我当时不敢确定,那玩意儿至少要三十五克才能让一个人完蛋,即使你量吃得够多也得等上个把小时才会有效应。我难以判断,你的脉搏跟呼吸并无异常,可是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我叫了医生,难免要解释一大堆。若是检查出来你服药过量,就算你终于醒过来,刑事组的人也一定会追究,任何自杀企图他们都会追查。一旦我作了错误的决定,你现在就无法坐在这里说话了。而我大概很可能还坐在警局里呢!”
“那只是假设,”她说,“我不会为一个假设担心害怕。你刚刚提的那些人是谁?”
“克莱德·乌姆内是雇用我来跟踪你的律师——而他本人又是受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之托,海伦是他的秘书,罗斯·戈布尔是堪萨斯来的私家侦探,自称是来找米切尔的。”我还大略描述了他的长相。
她的表情顿时僵硬了,“米切尔?他怎么可能对米切尔有兴趣?”
我在第四街与格兰街的交叉口停下来,等一个坐电动轮椅的老家伙以四英里的时速完成左转。埃斯梅拉达到处都是这种讨厌事。
“他找拉里·米切尔用意何在?”她痛恨地说道,“为什么不肯给人点片刻宁静呢?”
“别问我,”我回答她,“多问我一些无从回答的问题,这对增进我的自卑心理比较有帮助。我说过现在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混呢?很简单,因为我无法忘情于那五千美元的旅行支票。”
“下一个路口左转。”她说,“我们可以到山上去,那里的视野很不错,还有不少漂亮的房子。”
“住在里头的人都该死!”
“而且上面很安静。”她从仪表板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点火来抽。
“那是你两天来的第二包了。”我说,“你抽得太凶了吧!昨天晚上我数过你留下的烟蒂跟火柴,还检查了你的袋子。请你谅解,当我被人设计的时候会特别有窥探欲,尤其是在我的当事人不省人事、我必须独自收拾残局的时候。”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一定是安眠药和酒精在作祟,”她强调,“我当时肯定很糟糕。”
“你在朗齐奥旅馆的时候精神可好得很。你那时信心十足地说我们事后要飞往里奥,过美好的生活。当然免不了有点罪恶感。当时我似乎只要负责把尸体处理掉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多么扫兴啊!尸体居然不见了。”
她依旧盯着我看,可是我得看着路面才能开车。我在遇到大路时停了下来,然后右转。这也是一条死巷子,我便沿着旧街车的轨道而行。
“往上开到站牌那里左转,下去便有一所中学。”
“是谁开的枪?目的是什么?”
她用手腕处的关节按摩太阳穴,“大概是我吧!我一定是疯了。它现在在哪儿?”
“你是问那把枪?它很安全。万一你的梦实现了,我会自动把它交出来。”
车子开始爬坡,我换三挡行进。她则兴味盎然地望着我换挡,并打量着车内的白皮椅和仪表板开关。
“你怎么开得起这种车?你赚得并不多,不是吗?”
“现在什么车都贵,即使是所谓经济型的也一样。买部旅行车价位也差不多如此。我忘记在哪里看到这样一个说法:一个人若想显摆就该买部黑得耀眼的车来开。写那篇文章的人一定没到过洛杉矶,在洛城要引人侧目就得开一辆粉红色的奔驰车,车顶安装一把海滩伞,然后叫三个美女在里头做日光浴。”
她咯咯地笑起来。
“此外,”我继续这个话题,“这也很有广告效益,也许我哪天想要去里奥,可以借此赚点钱,换辆新车,再用火车运送过去,多花不到什么钱。”
她叹了口气,“别再用那件事挖苦我了。我今天心情并不好。”
“今天看到你男朋友了吗?”
她挺直了背,“你说拉里?”
“还有别人吗?”
“嗯——你也许是指克拉克·布兰登啊。虽然我根本不算认识他。昨晚拉里喝个烂醉,没有——我没看到他,大概他还没醒来。”
“他没接电话。”
前方道路开始分岔,路面上一条白线向左弯过去。我便继续直行,沿途的山顶高坡有一些古旧的西班牙式房子,靠山下的一侧是几幢现代感十足的建筑。过了这一段路,我向右转去,这里的路面才新铺不久。再往下走到了一个安全岛和圆环,两幢房舍隔着圆环相望,房子用了不少玻璃砖装饰,迎海的一面玻璃是绿色的。整个景致优美,我足足盯着看了三秒钟。之后,我在路尽头的人行道旁停车,熄火,躺在坐椅上。我们现在在海拔一千英尺高的地方,整个城市就在面前一览无遗,仿佛四十五度角的鸟瞰镜位。
“他可能是病了,或者有事外出,也有可能死了!”
“我已经声明过了——”她开始颤抖。我从她嘴里取走香烟,放进烟灰缸,然后摇起车窗,用一只手环抱她的肩,并拉近她的头靠到我肩膀上。她很虚弱,毫不反抗,身体依旧发抖。
“跟你在一起很放松,”她说,“只要你不催我。”
“置物箱里有一品脱酒,要不要喝一点?”
“好的。”
我拿出酒来,使了不少劲用单手和牙齿把铁环松开,接着把酒瓶夹在膝盖间打开瓶子。我把瓶口凑到她唇边,她啜饮几口,打了个冷战。我把瓶盖塞回,拿开它。
“我讨厌用瓶子喝酒。”她说。
“是啊,多没教养。不过贝蒂,我现在可不是要引你上床。我很担心你,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平稳的声音说:“像什么样的事?你把支票拿回去吧,那是你的,我已经给你了。”
“没有人那样送人五千块的,没有理由。所以我才会大老远从洛杉矶回来。今天一大早我就开车过去,沿途可没人对我这样的货色示爱求好,也没有人跟我提几十万美元的交易,当然不会有谁邀我共赴巴西里奥,携手筑爱巢。没有人大醉一场还梦到有个尸体躺在她阳台上,急着要我去把尸体送到海里。到底你要我怎么做呢?到你房里,对着还在睡梦中的你,伸手相握吗?”
她推开我,身子往另一边靠去,“好吧,我是在骗你,我一直都是大骗子!”
我看着后镜,一辆黑色小汽车转进这条路上,停下来。我看不出里面是谁,有什么东西。接着就在原地擦着人行道边缘掉转车头,再往原路开去。走错路的,因为发现是死巷于是掉头。
“当我沿着那该死的防火逃生梯往上爬时,”我接着说,“你吞了几颗药,然后佯装昏昏欲睡的模样,不久就真的睡着了——我的猜想。很好,我走到阳台,没看到尸体,没有血迹。如果有,我应该可以把尸体翻过墙,会很累,但不是不可能,只要抓到搬重物的窍门。可是就算你请到六只训练有素的大象,也不可能把他扔到海里去。距离太远了。到围栏还有三十五英尺远,而且得先把他运到墙的那一头。我估计按那个重量,得扔出准准的五十英尺才能完全越过围墙。”
“我说过我是个骗子。”
“可是你还没解释为什么。我们认真想想这件事:假设有一个男人在你阳台上死掉了,你会要我怎么帮你呢?背着尸体下防火梯,把它丢进后车厢,再把车开到森林里埋尸?的确,当你的房子里出现了一个尸体,就不得不完全相信某些人。”
“你拿了我的钱!”她语调平静地说道,“你答应过要帮我。”
“我只有这么做才能知道疯子是谁。”
“现在你知道了,很得意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连你是谁都没搞清楚。”
这下她动怒了,“我告诉过你当时我神志不清,可以吗?”她慌乱地说,“担心、害怕、酒精、安眠药——难道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已经承诺我会给你那笔钱,你还要怎么样?”
“我拿那个钱干吗?”
“你拿就是了!”她叫喊起来,“然后所有一切就结束。拿走这些钱,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好律师。”
“你的话根本自相矛盾。”她嘲讽地说,“一个人如果‘好’就不会是律师。”
“嗯,由此可见你吃过那个话的苦头。早晚我会找出答案的,不管通过什么人。不过我刚才所说的不是开玩笑,你有大麻烦。且不管米切尔怎么了——如果他真出事了——你现在的状况已经到了非找律师不可的地步。你改名换姓肯定有原因,米切尔挑你下手一定也有道理,华盛顿的律师事务所不会没事派人盯你,背后出钱的那个人要找你也不会是为了好玩。”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借着黄昏幽微的天光盯着她看,山下远处的海面转成宝石般的湛蓝,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联想到弗米利耶的双眸。一群海鸥排成队向南飞行,它们一只靠一只,却不如北岛飞来的候鸟那般整齐紧密。洛城机场的晚班飞机从海岸那一边飞来,左右舷的灯光清楚可见,机身下方的警示灯闪闪发亮,忽而向海转飞去,准备划个大圆弧前往林柏菲尔德。
“原来你不过是那位邪恶律师放出来的诱饵。”她咬牙切齿地说,又抓起一根我的烟。
“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坏,只是过于尽心了。但是这并不碍事,最多不过捞你点钱罢了。反而是牵涉到特权,这一点很麻烦。合法的私家侦探没有特权,律师却有。一旦他要维护客户的利益,就会要用这一招。如果这位律师又聘请个私家侦探来调查,这个侦探也会因此而得以用特权作怪。这是侦探唯一能玩特权的途径。”
“你倒是挺擅长此道的,”她说,“特别是聘你的人正好是个律师。”
我从她手里拿过烟来,抽几口又还给她。
“好吧,贝蒂。我反正是帮不上忙了,就当我什么都没做过吧。”
“说得真好听,谁看不出来你想从我这边再捞一笔。你跟那些坏蛋没什么两样,我不屑抽你的烂烟!”她把烟蒂丢出车窗外,“送我回旅馆。”
我走出车,踩熄地上的烟。“在加州山区绝不可以这样扔烟头,”我告诉她,“即使现在气候并不干燥。”我上了车转动钥匙,点火发动。接着倒车、转弯,开过先前那一条岔路。白色实线转过去的上坡处,停放着一辆小车,也许那部车是空的。
我转动方向,逆着我们来的原路而行,并打开远光灯,光束扫过那部车,司机试图用帽子把脸遮上,可惜没能来得及遮住眼镜、那张宽大肥厚的脸以及一对招风耳。他是堪萨斯市的罗斯·戈布尔先生。
车灯扫过后,我继续在平缓起伏的山坡道上行驶,这条路通向哪里我并不清楚,反正附近的路最后都通达海边。山下有一个丁字形的岔路,我向右转,经过几条窄巷,最后来到大路,再向右转一次,便是往埃斯梅拉达市中心的要道。
在我开进旅馆前,她一直不开口。车一停,她便迅速下车。
“如果你不介意等一下,我上去拿钱给你。”
“我们被跟踪了。”我说。
“什么——”她顿时僵住,头微微向这边转。
“一部小车。你大概没注意到,我在山顶那儿左转时还用大灯照到车里的人。”
“会是谁呢?”她问话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我怎么会知道?他大概从这里开始跟踪的,想必会跟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是警察。”
她瞪了我一眼,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好像僵了似的。然后她缓慢地向前踏出一步,朝我冲来,双手伸长几乎抓到我的脸。结果她紧抓着我的臂膀,使劲地摇。我可以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带我走,带我走。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躲起来,让我能够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个没有跟踪、没有监视,不会受任何人威胁的地方!他发过誓他做得到,他会跟我到天涯海角,到任何荒郊僻壤。”
“到山之巅,海之深。”我接着说,“看来有人古书读多了。”
她松开我,双手向身体两侧垂下。
“你的同情心不比放高利贷的浑蛋多到哪儿去。”
“我哪里也不带你去。”我说,“不管是什么把你逼上绝路,你都要留下来面对它。”
我转身回车里,等我回头时,她已经在酒吧入口处了,正步伐急促地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