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车嘎嘎地响。作业船降下来了。就在作业船的下边,站着三四个渔工,因为吊臂短,他们正把降下来的作业船推出甲板以外,好让它能降到海里去。经常出危险。破船的绞车就像水肿病人的膝盖骨,运转不灵。由于绞钢丝的齿轮的关系,有时像瘸子似的,光是一边的钢丝使劲儿往下放,作业船就跟熏鲱鱼那样,整个斜着身儿吊着。这时候,一个躲不及,站在底下的渔工就常常受伤。那天早晨就出了这种事儿:有人喊了声“哎呀!危险!”,船从脑瓜顶上猛砸下来,下边一个渔工的脖子就像个桩子似的缩进腔子里去了。
渔工们把他抱到船医那儿去。在他们中间,现在有些人对监工这伙子怀着鲜明的敌意,想让大夫给开个诊断书。因为监工是个蛇披人皮的家伙,准要想办法推卸责任。为了到时候提出抗议,就需要诊断书。而且,船医对渔工、水手们还是比较同情的。
医生曾经吃惊过:这条船上因为挨揍或者挨砸而受伤、致病的,要比干活儿受伤或生病的多得多!他还说过:要桩桩件件记在日记上。以便作为日后的凭证。所以他给生病、受伤的渔工、水手们看病还比较和气。
有个人开了口:“想请您给开个诊断书,不知道……”
起初,医生有点吃惊的样子。
“哎呀——,诊断书么……”
“您给照实写就行啊!”
渔工等不及了。
“这条船上么,是不许写这个的。看来是私自那么规定的……怕是将来扯皮哟!”
急性子的结巴渔工不由得咂了一下舌头。“呿!”
“上次,有个让浅川先生打聋了耳朵的渔工来了。我信手给开了个诊断书,这下子可不得了喽!——因为那东西永远是个证据啊!所以在浅川先生那方面来说么……”
渔工们从船医室朝外走着心里就想:敢情船医一到这种节骨眼上也就不跟“咱们”站在一起了啊!
可是,这个渔工总算“奇迹般地”保住了一条命。不过,人们好多日子都听到这个渔工躺在一个大白天也会绊一交的黑旮旯里哼哼。
当他刚刚好起来,呻吟声不再折磨大家的时候,早就卧床不起的那个得脚水肿的渔工死了(才二十七岁。他是东京日薯里的牙行送来的,同他一块儿来的有十来个人),可是,监工说是会影响第二天干活儿,只让一直出不了工的病号“守夜”。
一解开衣服给他洗身子,就有股忍心人的臭气从身上冲出来。令人生厌的煞白的瘪虱子一个跟一个地慌忙往出爬,泥垢都起了鳞的整个身子,就像刨着的一根松树干。胸部露着一条条的肋骨。大概因为脚水肿严重以后行动不方便。尿也就原地撒了,一片恶臭。裤叉衬衣全变成酱紫色,一提,就像沾过镪水似的。简直要碎成烂片子。肛门周围,屎都干了,就跟胶泥似的嘎巴着。
“死也别死在堪察加呀!”据说他死的候时还这么说。可是,在他临咽气的当时,恐怕不会有任何人在旁边照看他的。在这个堪察加,任凭是谁,恐怕也是死不瞑目的!渔工们想到他当时的心境,有的就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呐!”去打洗身子用的热水的时候,厨工说。“多打点儿去,身上大概也脏得够可以的了!”
提着热水回来的半道儿上碰见了监工。
“往哪拿?”
“洗身子啊!”
一说这,
“省着点儿用!”监工过去了。看样子仿佛还想说点儿什么。
回来的时候,那个渔工说,“那会儿,真恨不得从后边把热水一下子泼到他小子脑袋上!”他气得浑身发抖。
监工不断地一次又一次转悠过来瞧大家的动静。可是大家决定不管明天打盹也好,磕睡着干也好,还搞那个“泡汤”也好。要全体守灵。就这么定下来了。
八点左右,好容易大体准备出来,点上香蜡,全都坐在了灵前。监工终于没有来。不过船长跟船医总算来坐了个把钟头。有个半半拉拉——片片断断记得几句经文的渔工一听大家说“那就行!心到神知嘛!”,于是就念起经来。念经的当儿,一片沉寂。有人在抽泣。临到念完经,好多人都抽泣起来。
经念完。一个挨一个烧了香。然后就随便坐开,分别东聚一团,西聚一伙了。他们从伙伴的死谈起,一直谈到还活着的他们自己这些人。——然而细细想来,虽说活着,也全都险些儿没死。等船长眼船医回去之后,结巴渔工来到插着香烛的尸体旁边的桌前说:
“俺不会念经,没法念经来安慰你的灵魂。可是我仔细寻思,我这么想:你该多么不愿意死啊!——不,说实在的,你该多么不愿意叫人害死啊!你确实是给人害死的!”
听着的人们就像被压住似的那么沉寂。
“那,谁害的呐?甭说也明白!我没法拿经文来安慰你的灵魂,可我们能给你报仇,杀死你的仇人来安慰你。这个事,我认为,现在,我们大伙应该在你的灵前起誓……”
“对!”首先发话的是水手们。
在充满螃蟹腥气和人的汗气的“粪坑”里,香火味儿就像香水什么似的飘荡着。到九点,杂工们回去了。因为疲倦,打磕睡的人就像装上石头的稻草包,怎么也挣扎不起来。过了一会儿,渔工们也一个个进入梦乡。起浪了。船摇一下,蜡火就细一下,仿佛要灭,然后又亮了。死人脸上蒙的那块白布煽动得要掉下来。挪动了!光瞧着那儿,就觉得毛骨悚然。——船帮上响着浪击声。
转天早晨,干了一阵活儿,干到过八点以后,光是监工派定的四个水手和渔工到下边去了。让昨天晚上那个渔工念过经,除了这四个人之外,又添了三四个病号,把尸首装进麻袋。麻袋有好多新的,可是监工说是马上要扔下海,使新的是浪费,不许用。香,船上已经没有了。
“怪可怜的!——这样儿的话,难怪说是不愿意死在这儿啊!”
一边盘着怎么也弯不动的胳膊,眼泪就滴在了麻袋里。
“不行不行!落上泪可……”
“能不能想办法带回函馆去呀?……瞧,瞧那脸。不是在说不愿意进堪察加这冰冷的水里去吗!——给扔到海里,无依无靠啊!”
“别看都是海,可这里是堪察加呀!到冬天,一过九月就封了冻,一条船也没有,这是紧北头儿啊!”
“呜——呜——”有人在哭。“既然还这么装个袋子,可送葬的才那么六七个人。这里有三四百口子人嘛!”
“咱们这些人死了也得不了好儿啊!”
大伙要求给放个假,半天也可以。可是因为从头天起螃蟹就打多了,所以没准。监工告诉说:“不能把私事跟公事混为一谈。”
监工从“粪坑”的天窗探着头问:
“好了么?”
人们只好说,“行啦!”
“那就抬吧!”
“可是船长先生还得先致悼词呐!”
“船长——?悼词——?”监工像嘲讽似的说。“混账!还能那么慢条斯理的?!”
没法慢条斯理了,螃蟹在甲板上都成了堆。爪子挠得地板沙沙响。
于是七手八脚抬出来,就像装上鲑鱼、鳟鱼的蒲包似的,胡乱装进靠在船尾的摩托艇上。
“行了吗?”
“行喽——!”
摩托艇嗒嗒地启动了。船尾上海水翻滚,浪花飞溅。
“那么就……”
“好吧……”
“再见吧!”
“冷清啊!委屈你啦!”有人小声说。
“那就托靠给你们啦!”
大船上嘱咐登上摩托艇的人。
“嗯、嗯——,知道喽!”
摩托艇朝大洋驶去。
“那就……好吧!……”
“走啦!”
“他好像在麻袋里挣着说:‘不去呀!不去!’就像看见一样。”
——渔工们捕蟹回来了。听到了监工这种“胡来的”处理。一听这话,还没容发火儿,首先是打了个冷战。好像自己——已经成了尸体的自己的身子,就那么被踢下漆黑的堪察加海底。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就那么相跟着走下了扶梯。“知道了!知道了!”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脱下海水浸得沉甸甸的外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