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日)小林多喜二    更新时间:2013-08-29 16:33:20

外面儿上纹丝不露,悄悄地,活儿就松下去了。不管监工怎么拼命乱嚷乱骂,到处打人,谁也不顶嘴,“老老实实”的。隔一天来这么一次(起初还是提心吊胆地试着干的)。就这么把怠工继续下来了。自从“水葬”之后,大家的步调就更齐了。

工作量眼看着往下降。

已经过了中年的那个渔工,干起活儿来他是最吃不消的,可是对于怠工却又现出了难色。不过一见自己暗暗担心的事情不但没发生,怠工反而有了成效(虽然他非常纳闷),也就开始照年轻的渔工们说的那样行动起来了。

为了难的是作业船上掌船的。他们对作业船负着全责,处在监工和普通渔工之间,在“捕获量”问题上,一来就挨监工的克,所以最难受了。结果,只有三分之一“不得已”站在渔工这边儿,其余三分之二是监工的小“分店”——是他小小的“那个”。

“那当然是累喽!因为不能像工厂似的,活儿安排得有板有眼。对像是活物儿呀!螃蟹又不能尽着大爷们的方便,按钟点儿跑出来。没办法呀!”——完全是监工的传声筒。

有过这样的事:在“粪坑”里,临睡之前正谈着一件什么事,谈着谈着就扯到山南海北去了。这时候掌船的忽然说了几句狂话。要说么,也算不上怎么狂,可是“普通”渔工一听就火儿了。而且。这个“普通”渔工又有点儿醉。

“你说什么?!”他突然喊起来。“你算老几?你甭狂!等出去撒网,我们四五个人要把你打到海里去,甭费劲儿!——打下去就得!这可是堪察加呀!你怎么死的,谁能知道!”

从来还没有人这么说过。这种话竟然哇啦哇啦破口大喊出来。谁也没吭气儿。刚才聊的闲话,这时候也一下子打断了。

然而这种话可不只是赶在兴头上的咋唬话。它猛然间以一种极大的力量从背后给从来只知道“顺从”的渔工击了一猛掌。挨了这一掌,渔工们开始还有点儿转了向似的。不知如何是好,还不知道这就是他们自己尚未发觉的力量。

——那种事,咱们干得了?然而看来还真干得了。

这回这么一明白过来,可就变成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反抗的情绪渗进每个人的心底。过去由于极端残酷的劳动而受尽了压榨,它现在反倒成了反抗情绪的最好的基础。——这么一来,监工算个蛋!大家心里痛快了。一旦产生这种心情,就像猛然间有人给照了手电筒一样,自己那种蛆虫般的生活,就看得一清二楚。

“甭狂,你小子!”这句话在人们中间流行开了。动不动就“甭狂,你小子!”即使别的事。也张口就来。可是在渔工里一个狂气的也没有。

类似这样的事也不只一次两次了,每经过一次,渔工们就更加“明白”起来。在这种事反复发生的过程中,就出现了固定的那么三四个人,他们在这些事上总是从渔工中被推举出来。这不是由谁决定的,实际上也不是固定的,只不过是一有事而又非办不可的时候,这三四个人的意见就跟大家一致,所以大家也就按他们的意见办。——学生出身的有两三个,结巴渔工,还有说“甭狂”的渔工就是这种人。

学生通宵地趴着,一边舔铅笔一边在纸上写些什么。——那是学生拟订的“方案”。

 

 

方案(负责人分工表)

 

 

 

   乙

  丙

 

   :

  :

 

两个学生

 }

 {

 杂工方面一人

  依照地区各选“孩子王”一人

 

结巴渔工

 川崎船方面两人

  每船两人

 

“甭狂”

 水手方面一人

 }

 水手、生火工若干人

 

 生火工方面一人

 

 

甲—→乙—→丙—→(全体)

 

←— ←—  ←—

 

 

 

够棒的吧!学生说。甭管什么事。从A那儿起的也好,从C那儿起的也罢,都能比电还快,一个不漏地搞成“全体的问题”。他得意了。方案大体上定了下来——虽然实际实行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愿意死的,过来!”这是那位学生拿手的宣传口号。他把毛利元就折箭的故事,还有从内务部之类的招贴画上看来的“拔河”的例子也端出来了。他说:“咱们只要有四五个人,把一个掌船的打下海去,那是轻而易举的。要振作起来!”

“一个儿对一个儿可不行。危险。可是,他们那边儿连船长归罗包堆满打上,还不到十个人。而咱们这边儿呢,四百来人!四百人要是伙起来,那就稳拿了!十个对四百!是个儿的话,就让他试试看好了!”最后就是那句:“不愿意死的,过来!”任是什么样的“蠢才”、“酒鬼”,也都知道自己是被迫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也知道,比如说,眼前就有被整死的伙伴),而且因为忍不住痛苦而搞的几次“怠工”又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所以学生和结巴说的话也就听得进去了。

一个来星期以前的大风暴弄坏了摩托艇的螺旋桨。为了修理,所以杂工头儿下了船,跟四五个渔工一起上岸去了。回来的时候,年轻的渔工偷偷带回不少拿日文印的“宣传赤化”的小册子跟传单来。还说,“有好多日本人干这种事呐!”因为上头写着自己这些人的工钱和劳动时间喽、公司发了大财喽、还有罢工之类的事,大家津津有味地互相传看着,互相打听着其中的原委。可是也有人反而对上边写的话起了反感。说是“日本人”哪能干得出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来。

不过,也有的渔工拿上传单到学生这儿来问:“我看这是真事儿,你说呢?”

“是真的呀,不过说得有点儿过火!”

“过是过点儿,要不这么着,浅川的本性改得了?!”那人笑了。“再一说,他们这批家伙整咱们整得更狠,这样是应该的!”

渔工们虽然嘴上说这还得了,但又对“赤化运动”产生了好奇心。

跟起风暴时一样,雾一重,母船就不住声地拉汽笛呼叫作业船。粗声粗气的像牛吼般的汽笛,在浓得跟水一样的大雾之中一叫一两个小时。——尽管这么叫,也有的作业船不能顺顺当当地返航。然而这时候,有的作业船因为活儿太苦,故意装作迷失方向,漂流到堪察加去。常常有偷着去的。自从进入俄国领海去下网以后,只要予先估计好陆地的方向,就能意想不到那么容易地漂流过去。这些人也有听来“赤化”的。

——公司雇渔工总是严加注意的。他们托靠招工地点的村长先生、警察局长先生把“模范青年”带来,专挑不关心工会什么的百依百顺的工人。做得万无一失,事事如意。然而现在蟹工船上的活茬儿恰恰相反,要把这些工人团结——组织起来。即使多么“万无一失”的资本家,也没注意到这种奇妙的作用。说来是个讽刺,这就等于特意把没有组织的工人、不可救药的“酒鬼”招集在一起,教育他们团结起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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