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静的阴雨天。雨,一直到昨天还在下,现在刚刚要停住。跟阴沉的天空一样颜色的雨丝,还时而在也是和阴沉的天空同色的海面上,抛下一环环轻柔的涟漪。
过午,驱逐舰开过来了。闲着手的渔工、杂工和水手们,倚着甲板上的栏杆一边入神地瞧,一边七嘴八舌地聊开了这条驱逐舰,觉着挺新鲜。
从驱逐舰上放下个小艇,载着一伙子军官朝博光号靠过来了。在斜靠着船帮放下来的舷梯底层的踏板上,船长,工房代表、监工、杂工头儿,正在迎候着。小艇一靠过来,双方举手敬礼,然后就由船长在前领路上船来了。
监工忽然朝上一瞥,就挤肩弄眼地摆手示意:“瞧什么?干活去,干活去!”
“甭神气!孙子!”——渔工们,后边的依次推前边,三三五五地从甲板上下到工房里去了,留下一股子腥臭味儿在甲板上飘荡着。
“好臭!”一个留着利利落落的小胡子的年轻军官挺文雅地皱了皱眉。
跟在后边的监工赶忙抬到前边,连连点头哈腰讲了几句什么话。
大家远远地瞧着那带穗子的短军刀,走一步就碰在屁股上一跳。他们一本正经地争论着谁比谁官儿大,谁比谁官儿小。最后,几乎要吵起架来。
“这下子,浅川也他妈瘪了!”
那人说着,给大家学起监工那低三下四的相儿来,大家看了哄然大笑。
那天,监工、杂工头儿全不在场,大家干着活儿挺轻松,有的唱歌儿,有的隔着机器拉开嗓子大说大聊。
“要是让这么干,那该多好啊!’
大家收了工到甲板上来了。从客厅前边一过,就听里面喝醉了酒放肆地大喊大叫。
侍应生出来了,客厅里烟雾蒙蒙。
侍应生累得通红的脸上,汗珠子一粒粒地冒出来,两只手抓满了空啤酒瓶,拿下巴颏点点裤兜说。
“帮我擦把脸!”
渔工掏出手绢来,一边给他擦一边望望客厅问道:“于什么呐?”
“嗨!可热闹啦!咕嘟咕嘟地一边灌着,你猜说些什么,尽讲些女人的那个怎么长怎么短!害得我跑了有百十来趟!而且醉得就算是农林部的官儿来了也得给他从梯子上打下海去!”
“干什么来的?”
侍应生来了个天晓得的神气,然后就忙忙叨叨地奔伙房去了。
渔工们开饭了。吃的是筷子夹不起来的沙沙拉拉的老米饭,外加像碎纸片儿似的飘着点儿菜叶的咸酱汤。
“吃也没吃过,见都没见过的西餐大菜,客厅不知端进多少去了!”
“他妈——的!”
饭桌边的墙上贴着张贴子:
一、挑剔饮食者不成大器;
二、粒米须珍惜。血汗之所赐也;
三、困顿艰苦,忍为高。
字迹拙劣,还标着读音。下边空白的地方有人胡抹了些公共厕所里那种下流话。
饭一吃完,直到上床的片刻时间,都围在了炉边,从驱逐舰谈起,聊开了当兵的事。渔工里好多是秋田、青森、岩手一带的庄稼人,所以一聊到军队上的事,不知怎的就聊起来没个完。当过兵的人很多。他们想起好多事来,对于当时那种受尽虐待的军队生活,现在反而感到怀念。
大家睡下以后,马上听到沿着甲板、船帮传来客厅里的喧嚣声。偶然一醒来,听见他们“还在喝”。心想。不是已经快天亮了吗?有人——可能是侍应生,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鞋后跟登登响。喧嚣声果真一直持续到天亮。
看样子军官们终于回驱逐舰去了,扶梯还在那儿吊着。一连有五六磴。每磴都沾着吐的饭粒子、螃蟹肉、还有棕黄色的稠糊糊的东西混在一起。从里边泛出来发酸的酒气直冲鼻子,那是一种一闻就要哇地一声吐出来的气味。
驱逐舰像只并着翅膀的灰色木鸟,似动不动地摇晃着身子在飘浮。看上去,整个船身是一种昏然大睡的样子。烟筒冒出来的烟,比烟卷儿的烟还细,像条毛线似的,在无风的空中升起。
监工和杂工头几们,天都晌午了还没起。
“胡作非为的畜生!”渔工一边干活一边嘟喃。
厨房的犄角上。随便吃得乱七八槽的空蟹肉罐头和啤酒瓶子都堆成了山。到了早晨,就连昨天把这些东西端到客厅去的侍应生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吃喝了这么多!
由于工作关系,侍应生很熟悉船长、监工、工房主任这些人的真实生活,而这些是渔工们怎么也无法知道的。同时,对比之下,他对渔工们悲惨的生活(监工一醉就“臭猪、臭猪”地叫渔工们)也是很清楚的。平心而论,上边的人是傲慢的。为了赚钱,满不在乎地设下骇人听闻的毒计,渔工水手们就那么乖乖地上套儿!——那真是太惨了。
他们什么也不清楚的时候还好——侍应生老是这么想。他觉得他自己就知道:非出点什么事情不可,没法不出事。
两点钟左右,船长、监工们穿着因为没叠好而压出种种褶皱的西服,让两个水手带上罐头坐机动船到驱逐舰去了。甲板上摘螃蟹的渔工、杂工们活儿不停手地望着他们,就像看“送嫁装”似的。
“又搞啥名堂?天晓得!”
“拿咱们做的罐头胡糟蹋,简直比糟蹋擦屁股纸还厉害!”
“可话得说回来……”说话的是个将过中年,左手只剩三个指头的渔工,“特意到这么个地方来保着咱们的嘛,也算是该当的!”
当天傍晚,不知什么时候,驱逐舰的烟筒开始突突地冒起烟来了。水兵们开始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接着,过了约摸三十分钟就开动了。听得见舰尾的旗子卷着风哗啦哗啦地响。蟹工船上,船长领头喊起“万岁”来。
晚饭以后,侍应生下到“粪坑”里来。大家正围着炉子聊天儿。有的从架铺下来,到幽暗的电灯底下拿衬衣上的虱子。每从电灯旁走过,就有个大影子斜照在熏黑了的油漆船帮上。
“这可是军官、船长、监工们说的,说是这回要悄悄摸到俄国领海捞螃蟹去啦!所以驱逐舰一直在旁边跟着保驾——看样子,这个玩艺儿是送了不老少啊!(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给大伙看)”。
“听他们一讲,简直遍地是金子的堪察加、北库页岛等等这一带,将来怎么也得让它归日本。说是,日本的那个说啦,不光是中国、满洲要紧,这一溜儿也要紧呐!为这个,咱们公司好像跟三菱他们几家儿正一起设法鼓动政府呐。这回总经理要当上议员的话,就更得加劲儿活动喽!”
“所以嘛,驱逐舰开出来,别看说是给蟹工船保驾的,其实哪儿的事啊,目的可不光是这个,详细测量这溜儿,直到北库页岛、千岛附近的海面,调查气候,那才是头号儿的目的。就是说,万一那个起来,也有个周密的准备!听说,正往千岛紧北头儿的岛上偷偷运大炮运柴油呐!不过这可能是个机密。”
“我头一次听人这么讲,吓了一跳。他们说日本过去那一次战争。其实——老实说都是两三个财主(可是大财主)指使着,只是捏造点儿不同的理由找碴儿挑起来的。因为,这批家伙什么地方有捞头就急得跳脚,非得拿到手。非拿到不可!——据说,危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