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作者:(日)小林多喜二    更新时间:2013-08-29 16:30:57

将近九点的时候,从船桥上发现前方飘着一条作业船。一看清楚,监工高兴得在甲板上连奔带跑地叫。“娘的!可找着啦!娘的!”马上把机动船放了下去。可是,那并不是正在找的一号船。这条船要新得多,标着第36号字样。它带着一个分明是××号的铁浮标。看来是××号要开往别处去的时候,为了能找到原位置这样留下来的。

浅川拿指头咚咚地敲着船帮。

“这船敢情还真棒!”他眯着眼笑了。“拖走!”

于是,第36号作业船就被绞车吊上了博光号的船桥。作业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劈哩叭拉地往甲板上掉水点子。监工带着活像立了汗马功劳似的那种神气劲儿,瞧着吊上去的作业船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得很!好得很!”

渔工们一边整网一边往这边儿瞧,心说,“美什么。贼猫!吊链怎么不断下来砸他小子脑袋!”

监工一个个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些正在干活儿的人,从旁边走过去。那眼神仿佛要从他们身上剜出什么来似的。然后就用破锣嗓子急躁地吆喝木工。紧跟着,从另外一个舱口上,木工探出头来问道:

“干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监工回过头来气冲冲地叫道,“干什么!?混蛋!把号码刨掉!刨子,刨子!”

木工摸不清怎么回事。

“傻蛋!过来!”

小个子木匠腰里别着锯,手拿着刨子,一瘸一拐地随时要栽倒的样子跟在膀大腰圆的监工后边,从甲板上走过去。——第36号作业船的“3”字拿刨子抢掉,成了“第6号”作业船了。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哈哈!让他们见鬼去吧!”监工把嘴咧了个三角形,挺着腰板哈哈大笑。

纵然再往北开,也没找到作业船的指望了。蟹工船在捞取36号作业船上耽搁下来,为了返回原来的位置,开始转了个大弯。天晴上来了,澄澈如洗。堪察加的连峰像明信片上见到的瑞士的群山一样鲜明耀眼。

下落不明的作业船还没回来。渔工们从那孤另另像个水洼子似的单独空出来的架铺上查点那些人留下来的行李、家属的住址,分别归拢起来,以便万一的时候,可以马上处理。这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一干这活儿,渔工们难过得仿佛被人看到了自己的痛处。从他们的行李中找出了等交通船一到就准备寄走的邮包、信件,收件人写着同姓的女人名字。还从其中一个人的行李里找出一封信来,是草字、楷字间杂着,舔着铅笔写的。这封信在渔工们粗笨的手里传来传去。他们像捡豆粒似的一个字一个字但却很贪婪地看完这封信,就像看了什么不祥之物似的,摇摇头又交给了下一个人。那是封孩子写来的信。

有人吭了声鼻子,脸从信上抬起来,沙哑地小声说:“这全怪浅川!果真死了,就给他们报仇!”这个人身材高大,据说在北海道的腹地什么全干过。

另一个肩膀上肌肉隆起的年轻渔工说道:“就那小子,一个俩的也能给他捣到海里去!”那声音更低。

“唉呀!这封信可要不得!叫我全想起来了。”

“喂!”最先发话的人说:“要是不加点儿小心,就连咱们这伙子也全得叫他送了命。这可不是没咱们事儿啊!”

角落里有个汉子支着一条腿坐着,一边啃大拇指甲一边朝上翻着眼珠听着大伙念叨。这时候他唔唔地连声点头,说是:“全包给我了!到时候,我一下子就把这小子干掉!”

大家没言语。虽然不言语,可都舒了一口气。

博光号返回原位之后,过了三天,突然(!)那条下落不明的作业船回来了,而且大家全都挺精神的。

那些人刚从船长室回到“粪坑”,一下子就被大家团团围住了。

——他们由于“大风暴”,一下子就驾驶不灵了。于是就比个被揪住脖领子的孩子还要无能为力。这条船走得最远,而且风向也刚好相反。大家只好等死。渔工们已经被迫“习惯”于“动不动”就等死了。

可是(!)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第二天早晨,灌了半船水的作业船被浪头打上堪察加海岸,然后全都被附近的俄国人救了起来。

这个俄国人家里一共四口人。对于这些老也看不到有女人有孩子的“家”的人来说,那里有股无法形容的吸引力,而且这家人都很热情,主动地张罗这张罗那。可是,由于他们是说话听不懂、头发眼睛不同色的外国人,所以,起初大家还是有点怕。

不过大家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都是人么!

有船遇难这件事一传出去,村里人就聚来了一大帮。这里跟有日本渔场的地方离得很远。

他们在那儿住了两天,休息了一下,然后才回来的。“竟不想回来呀!”谁又愿意回到这个地狱里来呢?可是,他们的话并不止于此,另外还留着一段“趣闻”呢!

那刚好是要回来的那一天,他们正围着炉子整理行装说闲话,这时候进来了四五个俄国人,里头还有个中国人。一个人脸盘儿,长满红色短胡子带点水蛇腰的男子,一进门就用手比比划划地大声说些什么。掌船的为了表示他们不懂俄国话,就举起手来摇了几下。俄国人说到一个段落,盯着他说话的中国人就讲起日本话来。那是一种语无伦次的日本话,听的人反而把脑子弄乱了。一个词一个词就像醉鬼似的不连贯地东摇西晃。

“你们,钱,一定,没有的。”

“是啊!”

“你们,穷人的。”

“是啊!”

“所以,你们,无产阶级的。明白?”

“唔。”

俄国人笑着在旁边走起来。时而又站住朝他们看看。

“财主,把你们,这个的干活(作掐脖子状)。财主,渐渐地大(作出肚子鼓起来的样子)。你们。怎么也不行的,成了穷人。明白?日本国,不行的。干活的人,这个的(愁眉苦脸,作病人状)。不干活的人,这个的:嗯哼!嗯哼(大摇大摆走给他们看)!”

青年的渔工对这些话很感兴趣。“对,对呀!”说着就笑了起来。

“干活的人,这个。不干活的,这个(重复着方才的动作)。这个不行的!干活的人,这个(这回反过来,挺起胸膛,大摇人摆给他们看)。不干活的,这个(作年老乞丐状)。这个好。明白?俄国,这个国家的是。都是干活的。都是干活的这个(大摇大摆)。俄国,不干活的人,没有。狡猾的人,没有。掐人脖子的人,没有。明白?俄国,一点不可怕的国家。他们竟是到处造谣的!”

大家模模糊糊地寻思。大概这就是“可怕的”“赤化”吧!不过,要说这就是“赤化”,又觉得未免也太“合乎情理”。不过他们首先是被这些话牢牢地吸引住了。

“明白!说得对!明白!”

有两三个俄国人彼此叽哩呱拉说了些什么。中国人在听着。然后又结结巴巴一个词一个词边想边比:

“不干活,发财的人,有。无产阶级,总是。这个的(作被掐脖子状)。这个不行!无产阶级,你们,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人、一千人、两万人,十万人,全都,全都这个的(作孩子们玩的“手拉手”的样子给他们看),就强大。保险(拍拍胳膊),不会输,不管对谁。明白?”

“嗯,嗯!”

“不干活的,跑了(作撒腿逃跑状)。保准。真的。干活的。无产阶级,神气了(昂首阔步走给他们看)。无产阶级顶了不起!没有无产阶级。全都,面包的没有,全都死了。明白?”

“嗯,嗯!”

“日本,还大大的不行。干活的,这个(作弓腰瑟缩的样子给他们看)。不干活的,这个(作气势汹汹地把对方打倒状)。那,通通地,不行!干活的,这个(作神色可怕地站起来,猛扑过左状,打倒对方,用脚踩状)。不干活的,这个(逃走状)。日本,通通干活的,好国家——无产阶级的国家!明白?”

“嗯嗯!明白!”

俄国人怪叫着踏起了跳舞时的那种步子。

“日本,干活的人,干(作站起来反抗状)!我们,真高兴的!俄国,通通高兴的!万岁!你们,回船。你们船上,不干活的,这个(逞威风)。你们,无产阶级,这个的,干(作拳斗的样子,然后来一个‘手拉手’作冲过去状)!没问题,胜利的!明白?”

“明白!”不知不觉激动起来的青年渔工,一下子握住了中国人的手。“干!一定干!”

掌船的心想,这就是“赤化”呀!这是让我们去干那种可怕的事呀!俄国人就是用这一手让日本上大当呵!

话说完了之后,俄国人又喊了一句什么,使劲握住他们的手,又抱住拿硬胡茬子嘴巴往人脸上蹭。因为来得突兀,日本人往后挺着脖子不知所措……

大家不时地盯着“粪坑”的入口处,紧催着再讲再讲。接着又说了好些他们看到的俄国人的事情。所有这些个都像被吸墨纸吸进去似的,渗进大家心里去了。

“喂!别说了!”

掌船的一见大家对这些话特别一本正经地听得入神,就捅了一下正说得来劲的青年渔工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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