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作者:(日)小林多喜二    更新时间:2013-08-29 16:30:50

毛毛细雨好儿天也不见晴。烟雨茫茫的堪察加海岸线,看上去就像一条鳗鱼在蜿蜒滑动。

博光号在离海岸四浬远的洋面上下了锚。因为离岸三浬就是俄国领海,“规定”不得入内。

渔网全抖搂开了,作好准备,随时都可以捕蟹。堪察加天亮在两点钟左右,所以渔工们一切装束停当,穿着齐腿根儿的胶靴钻进点心匣子般狭窄的架铺里,囫囵个就躺下了。

被牙行骗到船上来的几个东京的学生抱怨说,原来不是这么讲的。

“说什么睡单身铺,说得倒天花乱坠!”

“没说错,是单身铺啊,囫囵个儿睡嘛!”

学生来了有十七八个。讲妥了预支六十块钱,去了火车票、店钱、毛毯、被子、再加上跑合儿钱,等上了船。结果每人竟倒欠(!)七八块。等他们刚刚清楚这笔账的时候,比那只当是攥了一把钱票子,实际是一把树叶子还要傻眼。起初,他们就像被包围在牛头马面中间的孤魂一样,在渔工中间聚成一个团儿。从函馆起锚以后,大约第四天头上,由于天天是糙米饭,顿顿是不换样儿的汤,学生们都搞垮了身体。钻进被窝之后,就支起腿彼此拿指头按起小腿来。按了一遍又按一遍。每按一下就念叨着瘪喽,没瘪喽,他们的心情也就随着一喜一忧。有两三个人一摸小腿,就像轻度触电似的发麻。他们把两条腿从铺沿上聋拉下来,立起手掌砍膝盖骨,试试小腿跳不跳。而且糟糕的是大便也有四五天不通了。有个学生找医生去要泻药。那个学生回来气得脸都青了。——“说了。没那份儿享受的药!”

“怎么样?船医这号人,就这样儿!”在旁边儿听着的一个老渔工说。

“哪儿的大夫全一个样!我过去呆的那家公司的大夫是这样儿!”矿山来的那个渔工说。

大伙都已经横七竖八躺下之后,监工进来了。

“你们,都躺下啦!听——!来了个无线电报,说是秩父号沉了。生死详情不明。”他撇了撇嘴,呸地一声吐了口吐沫。这是他的习惯。

学生马上想起了从侍应生那里听来的话。心想:就是他,亲手害了四五百工人的命,还没事人似的说呐!这小子,给捣到海里也不解恨!大伙一个个抬起头来,一下子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浅川说完这些就朝前晃着左肩膀走了出去。

那个失踪的杂工,两天以前从锅炉旁边钻出来的时候被抓住了。他藏了两天,可是饿得厉害,怎么也藏不住了,才钻了出来。抓住他的是个已过中年的渔工。年轻的渔工们都火儿了,说要揍那个渔工一顿。

“你甭费话!又不会抽烟,懂得烟味儿吗?”两包蝙蝠牌弄到手的那个渔工香甜地吸着。

那个杂工被监工扒得只剩一件衬衣给关进两间厕所中的一间,还从外边上了锁。起初,人家都不愿意到厕所去,因为隔壁的哭叫声,实在是听不下去。到了第二天,那声音便嘶哑了,不断地抽答。接着,叫声变得断断续续。那天傍黑,干完活儿的渔工们不放心,直奔厕所,可是已经连从里边打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从外边给信儿也没有反应。当天晚上,一只手搭在便池前挡上,脑袋扎进手纸篓,脸朝下倒着的宫口被搭了出来,嘴唇好像涂了兰墨水似的,分明是已经死了。

清晨冷得很。天,亮是亮了,可是才三点钟。人家就把冻拘挛的手揣在怀里,缩着脖子爬了起来。监工到杂工、渔工,甚至水手、火夫的房间到处巡视,就连伤风的,有病的,一概不论,全拽了出去。

尽管没风,可是一到甲板上干起活来,手指尖、脚趾头就眼棒槌似的,全都失去知觉。杂工头儿高声斥骂着,把十四五个杂工赶进工房。他拿着的那个竹棍,头儿上拴着皮条。那是为了隔着机器架子就能抽着在工房泡蘑菇的人而做的。

“据说今天一清早就非得让宫口干活不可,刚才还拿脚踢他呐!可他昨天晚上被搭出来就扔在那儿,连话还说不出来呢。”

一个跟学生出身的渔工已经混熟的,身子骨单薄的杂工,拿眼溜着杂工头儿的脸,告诉学生这么个事儿。

“后来怎么也不动弹,看样子才算死了心。”

正说着,监工从后边连推带操地把一个浑身颤抖的杂工推了过来。这个杂工因为被逼着淋着冷雨干活儿着了凉,后来肋膜闹了病,即使天儿不冷也总是浑身发抖。眉间起着皱纹,跟个孩子很不般配,没有血色的薄嘴唇撇得挺难看,闪着一双十分神经过敏的眼神。他冻得实在熬不过,正躲在锅炉房里乱转,就被逮着了。

为了下海捕蟹正在把作业船从绞车上放下来的渔工们,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走过去。一个四十来岁的渔工,仿佛再也不忍看的样子扭过脸去,无可奈何地慢慢摇了两三次头。

“花着大价儿把你们弄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闹感冒、怄气睡大觉来的!混蛋!别往别处瞎看!”

监工拿棍子敲着甲板说。

“就算是监狱,要有比这儿还坏的。我就不来见你!”

“这种事,回到老家去,凭你怎么说也没人信!”

“可不!哪里会有这种事儿啊!”。

蒸汽发动的绞车嘎嘎地转起来了。作业船在半空中摇晃着身子一齐开始降落。连水手、火夫也被逼出来,一边留神脚底下滑滑溜溜的甲板,东奔西跑。在这些人中间,监工就像个竖起冠子的公鸡,来回巡视。

活儿有了个空当儿。学生出身的渔工趁空儿避风,正在货堆后头坐着。从矿山来的渔工突然从拐角儿上走过来,两只手拢在嘴边上哈哈地呵着气。

“简直是玩儿命!”这句话——油然发自内心的感受,想不到打动了学生心坎。“说了归齐,跟矿山也没两样儿。不豁出命去就甭打算活啊!瓦斯可怕,浪头也吓人呐!”

过午以后,天气有点儿变了。一层稀薄的海雾淡淡地笼罩在海面上。淡得说它不是雾,也是可以的。波浪喧腾起来了,呈现出无数的三角形,就像拿手捏起来的包袱皮儿。风骤然吹过,吹得杆桅呜呜直响。盖在货堆上的苫布,下脚叭搭叭搭地直柏甲板。

“兔子跳喽!兔子!”有人大声喊着跑过右舷的甲板,那声音马上就被强风撕碎,听着就像胡嚷。刹时间,海上满是三角形的浪尖,溅起雪白的浪花,宛如千万只兔子在太平原上窜窜跳跳。这是堪察加“骤风”的前兆。海底的潜流突然间快起来,船身开始横移,原来从右舷望到的堪察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了左舷了。留在船上干活儿的渔工和水手们开始慌了神。

就在正头顶上。响起了警报笛。大家站下来抬头望了望天空。也许是因为站在紧底下的关系,抖着向后方耸立着的像个大木桶一样意外粗大的烟筒,忽悠忽悠地晃得直响。在烟筒半腰上,像德国盔一样的汽笛发出来的警报,在狂暴的风浪中听起来有点凄厉。远离母船出去捕蟹的作业船就是迎着这不停地叫着的警报笛,冒着风暴返航的。

在通往轮机室的幽暗的入口处,渔工和水手们围成一个团儿在吵嚷着。船身晃一下,就从斜上方一闪一闪地透进一条淡淡的光束来。渔工们形形色色的激愤的面孔,就一剎那一剎那地忽隐忽现。

“怎么啦?”矿工挤进人群里来。

“浅川这狗杂种,非揍死他不可!”腾起一片杀气。

其实,今天早上,监工老早就从停泊在离本船十浬左右的某某号收到了“骤风”警报。电文中甚至还附带说,如作业船业已出海,应立即召回。当时浅川说:“这种事也桩桩件件提心吊胆的话,那还能特地跑到这堪察加干来?”浅川这话,是从无线电报务员那儿给泄漏的。

好像报务员就是浅川似的,头一个听到这话的渔工大声喝道,“你他妈拿人命当什么?”

“人命?”

“是嘛!”

“可,浅川压根儿就没拿你们当人呐!”

那个渔工还想说什么,可是结巴住了,气得红头涨脸,随后就跑到这些人中间来了。

人们面色阴沉,但毕竟带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按捺不住的激愤,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有个父亲随着作业船去捕蟹的杂工,在团成一团的杂工外头急得乱转。汽笛一刻不停地叫着。听它在头顶上叫,渔工们心都碎了。

傍晚,船桥上大声喊起来。下边的人们一步迈三蹬跑上舷梯。原来是有两只作业船开向这边来了。那两只船是拿缆绳拴在一起的。

船靠近了。可是巨大的浪头仿佛把作业船和母船放在翘翘板的两头似的,把它们轮班儿上下剧烈地摇荡。两船之间一个接一个涌起的大浪,把船荡得左摇右摆。船就在眼前,可怎么也靠不拢,让人心急火炼。缆绳从甲板上扔了过去,可是没够着,空自溅起一片水花掉进海里。随后,缆绳像条海蛇似的又被椡了回来。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大家从这边儿齐声喊叫,可是没有回音。渔工们面部的表情就像死人的石膏面型似的僵化了。一动不动。眼睛也像一剎那间瞅见什么东西似的,凝住不动。面对那种惨不忍睹的景像,渔工们心如刀绞。

缆绳又扔过去了。开始成螺旋形,接着,它像鳗鱼一样,前梢刚一伸过去,绳子头就横打到举着双手想抓住它的渔工的脖子上。大家“哎呀”一声,那渔工手还举着就被打倒在地。但是,接住了!缆绳使劲一拉就绞得滴滴答答掉水点儿,绷成一条直线。在这边张望的渔工们不由得肩头上松了劲儿。

汽笛一刻不停地叫着,随着风势一阵高一阵远。到傍黑为止,除去两条船之外,总算是全部都回来了。所有的渔工一迈上母船的甲板,都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有一条因为灌满了水,所以就抛了锚,渔工转移到别的作业船上回来了。另外一条,连同渔工一起毫无下落。

监工一肚子气。三番五次下到渔工的房间,又走了上去。大家沉默着,用恨不得把他烧死的充满憎恨的眼光盯着他出出进进。

第二天,决定母船追踪蟹群向前移动,顺便寻找作业船。因为“五六个人算不了什么,作业船可让人心疼啊!”

 

一清早,机房就忙起来了。启锚的震动声把住在背靠锚舱的渔工震得跟炒豆子似的直蹦。船帮的铁板每震一下就哗啦哗啦掉碎片。——博光号开到北纬五十一度五分的地方寻找在这里下锚的第一号作业船。冰凌的碎块儿跟活物一样随着缓慢的波浪一隐一现地漂流着。但有时,四下里,这种碎冰聚成一望无际的一大片,一边冒着水泡,眼瞅着就把船困在当中。冰凌冒着蒸汽一般的水气,寒气袭人,就像吹着电扇似的。船身各个部分突然嘁嚓喀嚓地响,被水打湿了的甲板、栏杆都结上了冰。船帮上好像搽了香粉似的,霜凌闪闪发光。水手、渔工捂着脸在甲板上跑。船在向前挺进,后边长长地留下一条痕迹,就像荒野中的一条路。

作业船怎么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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