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日)小林多喜二    更新时间:2013-08-29 16:31:39

雾正在下着。总是如同一台机器那样严严实实地装配起来的通风管、烟筒、吊竹、吊着的作业船,甲板的栏杆等等,它们的轮廓有氨朦胧了,看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柔和而温暖的空气拂面而过——这样的夜是很少有的。

接近后艄的舱口,一股子蟹黄味儿熏人。堆积如山的网堆之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一个渔工由于过分劳累得了心脏病。遍身青黄虚肿。因为心跳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就来到甲板上。他倚着栏杆。呆呆地望着像解了水的浆糊一样浊白色的大海,马上陷入了沉思;这样的身体,准得交待给监工。可是要真是这样,在这么老远的堪察加,而且连陆地都踩不上就死了。那也太凄凉了!

报务员截收到别的船互通的电报,把他们的捕获量——告诉了监工。根据报告,看来自己的船确实落在别船的后边了。监工开始着了慌。结果,这股急火就立竿见影地加了几倍的强度发泄到渔工和杂工们的身上来。——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什么事情,承担一切后果的总是他们。监工和杂工头儿有意地在水手和渔工、杂工之间挑起工作上的比赛。

虽说都是干拆螃蟹的活儿,可是一听说“输给了水手”,渔工、杂工们就一百个“不服气”(虽然赢了也赚不着什么)。监工“拍着手儿地”高兴了。今天赢了!今天输了!这回可甭打算输给你们!——这种拼死命的日子没完没了。同样是干一天,活儿比过去多了五六成。可是到了五六天头儿上,两边全跟泄了气似的,工作量迅速地朝下落。有时候干着干着,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监工二话不说,劈头就打。他们挨了个冷不防,自己也哎呀一下子失声叫起来。大家就跟冤家遇对头或者忘了言语的人一样,彼此一声不响地干活,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余力”顾说话了。

然而这次监工出了个新点子。给优胜组发“奖品”。光冒烟不着火的木头,就又烧起来了。

“这些家伙就是好摆弄嘛!”监工在船长室跟船长一道喝着啤酒。船长像个胖女人,手背上都起了窝儿。他灵巧地在桌子上咚咚地蹾着金嘴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作为回答。船长觉得监工老是在他眼前磨磨烦烦地打搅,非常不痛快。心想:渔工们怎么不一哄而起把这小子捣到堪察加海里去呢?

监工除了“奖品”,另外还贴出告示说要给出活最少的“淬火”,就是把铁条烧得通红通红的,拿过来就往身上烙。他们干活老是被这种“淬火”在背后追着,就像自己的影子似的,逃到哪里也逃不脱。活儿干得越来越多,指标直往上长。

一个人的体力充其量能有多少呢?可是,这一点监工比当事者自己还清楚。收了工,人们像根木头似的往架铺上一倒就“不约而同”地哼呀唉地呻唤起来。

有个学生想起小时候奶奶带着他在佛寺那幽暗的大殿里见让的“地狱”图,就跟这里一模一样。在他小时候的心目中,那就仿佛是一条大蟒一样的动物在池沼里蜿蜒爬行,眼下就跟那完全相同。由于劳累过度,反到睡不着了。半夜以后,昏暗的“粪坑”中,四下里突然响起了就像使劲划玻璃似的那种令人难受的咬牙声、呓语声、还有大概是被恶梦魇住的怪叫声。

他们一睡不着觉,有时候就忽然自己对着自己这个还活着的肉体低声说:“你真的还能活着啊!……”你还能活着——他们就这样对着自己的身体讲!

学生出身的渔工最“吃不消”。

“就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人之家’吧,要从咱们这儿看起来么,我觉着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个学生已经好几天拉不下屎来,不狠命拿手巾勒着脑袋就睡不着觉。

“那当然喽!”跟他说话的人像吃药似的拿舌头尖儿一点一点地品尝着从函馆带来的威士忌。“要知道,这可是个大事业呀!是要开发不见人烟之地的富源啊!这可不容易呀!就说这条蟹工船吧,据说现在这已经好多了。听说当初创办的时候,不是观测不了天气、潮流,就是没能切实掌握地理,也不知道沉了多少船呢!有的让俄国船搞沉了,有的当了俘虏,有的给杀了。就那么着也不屈服,倒了站起来,倒了再站起来,就这么拼过来,所以这一大片富源才算归咱们……唉,没法子呀!”

“……”

——学生觉得,也许就跟历史一贯所写的一样,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不过,他又觉得郁结在心头的一腔闷气,丝毫也不会因此而平复。他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硬帮帮地就像块胶合板。大拇指那地方麻酥酥地,像是触了微弱的电流。他心里很难受。把拇指举起来,拿另一只手搓了搓。——大家吃过晚饭,正凑在仅仅在“粪坑”正中摆了那么一个,像地图似的裂着大缝子,快要散架子的火炉边。他们身上稍微一暖和过来,就冒起了热气,泛起一股蟹腥味儿,直冲鼻子。

“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可就是有点不愿意死啊!”

“可不呗!”

人们抑郁的心情,像有了寄托似的,一下子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去。眼看就要送死了!大家虽然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但都动不动就要发火儿。

“那、那也,归、归不了咱们,妈、妈的,凭什么得、得送死!”

结巴渔工连自己也急得红头胀脸,突然大声嚷起来。

一时,大家沉默了,觉得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涌上心头。

“死也别死在堪察加呀!……”

“听说,交通船已经从函馆开出来了——电报员说的。”

“真想回去呀!”

“哪能回得去呢!”

“听说,常有搭交通船逃跑的!”

“是吗?……那可不错呀!”

“说是,还有假装出去捕蟹逃上堪察加岸,跟老俄一道儿搞赤化宣传的呐!”

“……”

“为日本帝国?——名堂想得还真好!”学生解开胸前的扣子,亮出像搓板一样一条一条洼下去的胸脯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哧哧地挠。泥垢干了,就像薄薄的云母片似的朝下掉。

“就是!都、都叫公司的大老板们捞、捞走了!还他妈的……”

一个已过中年的渔工,抬起他那牡蛎壳一样层层皱纹的松弛的眼皮,用微弱而混浊的目光呆呆地瞧着火炉,啐了口唾沫。那唾沫一落在火炉上,就轱辘辘滚得溜圆,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像炒豆似的跳,眼瞅着小了,剩下煤烟子粒那么一丁点儿的小渣渣,消失了。人们都瞧着这无聊的玩艺儿。

“那,说不定还是真的呐!”

可是,掌船的却一边把胶底水袜子的红毡里子翻过来在炉子上烤着一边说道:“喂喂!可别造反呐!”

“……”

“管他呢!妈的!”结巴渔工把嘴唇撅得像章鱼似的。

一股子胶皮底要烧着的味儿。

“喂!老爷子,胶底!”

“唔。呀!焦了!”

大概是起了风浪,舷外越来越看不清了。船身也像摇篮似的有点摇晃。在一盏烂酸浆果似的五度的电灯下,人们围着火炉,照在他们身后的影子变着样地穿插交错着。这是个寂静的夜。红火苗从炉口一闪一闪地照着人们的膝盖以下。无端地寂静的夜。使自己不幸的一生忽然间——完全是忽然间,而且只是一剎那间,浮现在脑际。

“有烟没有?”

“没了。”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呀!”

“妈的!”

“喂!威士忌也别一个人喝呀!”

对方把方瓶子底朝上晃给他看。

“慢着!别糟蹋了!”

“哈哈哈……”

“不过,我也没想到上这么个鬼地方来……”这个渔工曾经在芝浦的工厂里呆过。说完就谈起那里的事儿来了。这在北海道的工人们听来,觉得那么个“好地方”,简直难以想象是个“工厂”。说是:“这儿一百件事里头哪怕发生一件,在那儿也要罢工的。”

从这件事谈起——它开了个头儿,大家以前干过的各式各样的活儿、一个个上了话题。开辟公路工程、水利工程,铺铁路、填海建港、开发新矿、垦荒、扛脚行、捕鲱鱼,差不多大家以前都有干过的。

在内地,工人越来越“不听话”了,太过分的事情行不通了,市场也差不多开辟光,没什么油水了,于是资本家就“向北海道、库贝岛”伸爪子了。在那里,像在朝鲜、台湾这些殖民地一样,他们可以畅畅快快无法无天地“残酷役使”工人。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尽管这么干,也没有谁敢说一句什么话。在“开辟公路”、“铺铁路”的土工工棚里,壮工们随随便便就被打死,还不如个虱子。因为受不了折磨,于是就逃跑。逃跑的一抓住,就捆在桩子上让马拿后腿踢,要不就放在后院里让大狗咬死。而且还当着面作给大伙看。听见肋骨在胸腔眼闷声闷气的嘎巴一断,就连“算不上人”的土工也有的不由得把脸捂起来。打昏过去,就拿凉水泼醒,反来复去地这么折磨,最后,像个衣服包似的让大狗用那强劲的脖子抡来抡去给抡死,像一滩泥似的扔在场地的角落上以后,身上还有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抽动。冷不防拿烧红的火筷子烫屁股,或者拿六棱棍子打得人直不起腰来,这种事“每天”都有。正吃着饭,突然房后惨叫起来。接着就飘过来一股人肉烧焦了的腥气味儿。

“算?,算了!这饭根本没法吃了!”

筷子扔了,可是也只是沉着脸面面相觑。

好几个人由于脚水肿病死了。都是因为硬逼着干活的缘故。死了以后,也因为“没空儿”,就那么好几天好几天地扔着。在通往房后的暗处,从胡乱盖着的席子边上,只露出两只黑黄而枯槁的脚,像小孩子的脚似的,显得非常小。

“脸上糊淌了苍蝇,从旁边一过,就嗡地下子全飞起来了。”

有个人拿手咚咚地咬着脑儿门,一进来就这么说。

人们早晨摸着黑就被赶到工地,然后一直干到只能见镐尖白花花地一闪一闪而看不见手底下为止。大家对设在附近的监狱里的囚犯反倒羡慕起来了。尤其是朝鲜人,不仅受师付的、工头的,而且受同样是壮工的(日本人的)“踩在脚下”一般的对待。

警察尽管驻在离那里三四十里地远,也还是不时地带着个笔记本,拿腿腿着前来调查。有时一直呆到天黑,有时就住下来。不过一次也没有到壮丁那边露过面儿。回去的时候,满脸通红,一边走着一边在大道中间就像学消防队似的花花地朝四外撒尿,嘴里还嘟嘟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走了回去。

在北海道,无论哪条铁路的枕木,不折不扣,每一根儿都等于是工人的一具青肿的“尸体”。在填海建港的工程中,害脚水肿病的工人活活地被当成“人桩”埋掉。人们把北海道的这种工人叫作“章鱼”。章鱼为了本身活下去,连自己的肢体也吃掉。这不恰好完全一样吗!在那里,是容许肆无忌惮地大搞“原始”剥削的。“油水”全部捞了回来。而且还把这些巧妙地跟开发“国家的”富源这件事联系起来。顺顺当当地把它合理化了。真是无孔不入。为了“国家”,工人们“饿肚子”。一个个地“被打死”!

“从那儿活着回来,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呀!可是要在这个船上送了命,那还不是一码事么!哎呀,敢肯是这么回事!”

说着,怪声大笑起来。可是,这个渔工笑完之后,眉宇间分明地阴郁起来,把脸扭了过去。

矿山上也是一样。——在一个新矿山上开坑道了,那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瓦斯?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异?为了把它摸清楚而找个妥当的方案,资本家就使用乃木军种曾经干过的同样办法,把那些不值个“土拨鼠”价钱的“工人”,一批换一批不当回事地随便糟蹋掉。比张手纸还不当回事!工人的肉片,就跟金枪鱼的生鱼片似的一层又一层地把巷道加固起来。他们利用远离城市的好处,在这里也干着“骇人听闻”的勾当。用手推车运出来的煤里,时而带出来大拇指、小指头。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粘在煤块上。不过,女人和孩子们对这种事眉都皱不得,已经“被迫习惯”于这样了。他们毫无表情地把它推到下一个掌子面儿去。这些煤就为资本家的“利润”去发动庞大的机器。

无论哪个矿工,都像被长期关进监狱的人,带着一张枯黄虚肿,老是呆滞木然的脸。由于阳光不足,含有煤尘、瓦斯的空气以及不正常的温度和气压,身体眼瞧着越来越差。“要是当上七八年的矿工,算起来就等于四五年连续不断地在黑暗的底层过日子。连一次太阳也没见。整整四五年哪!”可是对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随时可以趸进大批替换工的资本家来说,那全是无关紧要的。一到冬天,工人“还是”流进这座矿山来。

此外还有一种“外来农户”——出北海道就是“移民农户”。资本家拿“开发北海道”、“解决人口粮食问题,奖励移民”以及传奇式的“移民致富者”等等净演些便宜事的电影来鼓动在内地眼看就要被刺夺了土地的穷庄稼人。说是奖励移民,而农民却被赶到才翻下四五寸,底下批净是胶泥地的土地上去。肥沃的土地上老早就立了界牌了。有的全家让大雪封了门,连土豆也吃不上,转年开春就饿死了。这种事,事实上已经有了多少次。等到大雪开化的时候,相隔七八里地的“邻居”跑来才发现。有的嘴里还露出咽了半截的乱稻草来。

就算难得没死,花上十来年了夫侍弄那种生荒,等好不容易瞧着像块熟地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注定成为“别人”的了。资本家——高利贷者、银行、贵族、老财,只要把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贷款放出去(只要扔在那里),生荒地就会变成胖黑描的毛皮那样的肥田而十拿九稳归了自己。那些学着样儿,一心想要白手发财的人们也钻进北海道来了。庄稼人被这边剥层皮,那边剜块肉,末了,弄得跟在内地的境遇一样,早就变成个“小佃农”。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明白过来。——“上当了!”

他们原本巴望着多少挣俩钱儿拿回老家,才渡过津轻海峡来到这冰深雪厚的北海道的。在蟹工船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被“别人”从自己的土地上逼出来的。

搬运工跟蟹工船的渔工一样,在有人监视的小樽的鸡毛小店里胡乱躺着就被人拉上船。装到库页岛或北海道的腹地去。脚底下只要滑出一寸去,就被轰隆隆震天动地地滚下来的方木材压在底下,压得比南部煎饼还要薄。绞车嘎嘎地响着往船上装那些被水泡得滑滑溜溜的木材,赶巧劲儿撞一下子,脑袋开花的人就比个跳蚤仔儿还轻飘地给拉进海里去。

在内地,不甘心老是一声不响就“被整死”的工人抱成了团,正对资本家进行反抗。但是“殖民地”的工人跟这种情况是完全“隔绝”的。

已经是苦而又苦了,然而越是跌跌爬爬地往前走,像滚雪球似的,苦就越发压上身来。

“要落到什么地步啊……!”

“等死呗!这不明摆着么!”

“……”人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下子又憋住,就全都一声不响了。

“甭、甭等整死,咱、咱先下手吧!”结巴嘴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咕咚、咕咚,海浪缓缓地撞着船帮。上甲板上,似乎有的地方管子跑汽。就像铁壶开了水似的,丝——、丝——,不断地发出柔和的声音。

临睡之前,渔工们把挂上一层泥垢,像鱿鱼干儿一样发硬的线衣、绒衣脱下来在炉子上张开,大家围在一起,就像被炉似的,一人拽一个角,烘热以后就叭哒叭哒地抖,虱子、臭虫掉在火炉上噗哧噗哧直响,泛起一股烧人时的腥臭味儿。一热,虱子就呆不住了,多少细毛腿玩儿命地动着,从衬衣缝里爬出来。往起一捏,那表皮肥腻的圆鼓溜溜的虱子,摸着让人麻心。有的,那螳螂一般难看的脑袋,看得出来,显然是肥了许多。

“喂!你给拽着点儿边儿!”

让人扯住兜裆布的一头,就抻开来拿虱子。

渔工把虱子放进咀里,拿门牙喀哧喀哧地喳。要么就拿两个大拇指甲挤,一直挤得满指甲通红,跟小孩子一来就往衣服上抹脏手一样,往号衣的大襟上一抹,又挤起来。但是就这样还是睡不着觉。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出来的,整夜整夜地受虱子、跳蚤、臭虫的折磨,无论怎么治也消灭不清。往阴湿的架铺上一站,马上就有几十只跳蚤顺着小腿酥酥地爬上来。以至于产生了这杆种可怕的感觉。心想,莫非自己身上什么地方烂了?莫非是个被蛆虫、苍蝇糊满了的烂“死尸”?

起初,隔一天让洗一次澡。身上又脏又腥,臭得没法儿。可是才过一星期,就隔三天了。过一个月,就一星期一次了。最后,一个月只准洗两次。说是为了防止浪费水。可是船长、监工天天洗,那就不浪费了!——身上让螃蟹汁弄脏,一连好多天就那么脏着,没法不生虱子、臭虫。

一解开兜档布,一粒粒的黑东西就往下掉。系兜档布的地方,留下一道红印儿,围着肚子形成一个圈儿。那地方痒得难受。躺下之后,到处是喀哧喀哧拼命挠痒痒的声音。刚觉着身底下有个像小发条似的东西酥酥地爬,就叮了一口。每叮一下,渔工们就一扭身子翻个个儿。可是马上又照样来一次,一直折腾到大天亮。皮肤就跟长了癣似的,变得糙糙拉拉。

“死人身上的虱子吧!”

“对喽,正好啊!”

无可奈何地笑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