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大憨从县城回来以后,把泥瓦匠交货的事,详详细细汇报给了梁子。梁子听罢,狠狠地给了大憨一拳头:“真有你的!”因为事情紧急,他当下就赶回去和老支书商议,临走丢下话,等他回来再决定怎么去逮泥瓦匠。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没见梁子的人影。吃罢了午饭,精力过剩的年轻人都在湿润的草地上打闹、摔跤,大憨已经摔倒三个了,他像门神一样地立着,惹得谁也不敢上前,一阵阵的哄笑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
小李子远远朝这些不知疲倦的人笑一笑,一弯腰钻进伙房,把留给梁子的饭温到锅里。这时,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一阵阵送入她的耳朵,她想,下午梁子一定会回来的,晚上还要有行动,那么,何不趁这空子替大家把衣裳给洗洗呢。特别是梁子,昨天走得匆忙,换下的衣服没有洗,身上的那一件,肩膀磨破了,也没来得及叫他脱下给缝缝……
小李子想着,挨个往窝棚里走了一遭,便从枕头底下,麦秸铺下,以及说不出的旮旮旯旯地方,搜出一大包脏衣裳,然后悄悄地从窝棚后头的小路往小溪流走去。
这里离开喧闹的人声已经很远了。正午明媚的阳光,把一切照得发光发亮,枫树的嫩叶,宛如透明的翡翠,纯净的小溪流上,也像撒了一把珍珠。小李子像个顽皮的孩子,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抛到光滑的石头上。大憨的那一件,已经分不出什么颜色来了。他的衣裳,平时还轻易偷不来,因为他那个脑瓜还有点封建,即使自己藏一个星期不洗,也不让小李子给洗……
小李子想了想,决定先洗浅色的,再洗深色的,于是,大憨的衣服被压到了一大堆底下,头一件拿到她手里的,便是梁子的白府绸衬衫。
衣裳里散发着小伙子特有的汗味。这很使小李子动心,她对穿这件衣裳的年轻人产生了怜爱的感情,这种感情是新奇的,好像一阵甜蜜快乐的风,掠过她纯洁的心田。她愉快地低下头捶打衣裳,仿佛这也是一种幸福的劳动。
不知怎么,小李子忽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传说,不由得抬起眼睛,望一望狼山和虎山黄绿色的峰顶,又望一望通红的熬硝的火光,心里想:哦,凤凰,一对年轻的夫妻。梁子的到来,不就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降临了虎山吗?要是娟娟在,那该多么美妙啊!但是,娟娟走了。不过,娟娟配不上梁子的,是的,配不上,她不能算凤凰……而自己呢,自己不过是土生土长的一棵枣树,当然也不是凤凰。那么,另一只凤凰是谁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背后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小李子一惊,不知是怕别人发现她手里的衣裳呢还是识破她心中的秘密,她感到一阵慌乱,赶紧扭头一看,见是大憨气急败坏地跑来。
小李子只道是大憨来抢衣裳,不由得暗自好笑,慌乱的心情,也平息下来了。她调皮地蹲到一边,冲着大憨直撩水,想使他不能近身。
不料大憨对于小李子的水珠,连眼皮都没眨一眨。那个神气,此刻就是一桶水浇上去,也不会阻止他前进的。小李子见他神色有些异样,便住了手,慢慢站起来。
果然,大憨一脸急相地站在小李子跟前,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好了,他们把梁子给抓、抓起来了。”
“为什么?”小李子一惊,睁起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大憨的脸。
“是这、这样,今天早上,他们把梁子给绑了去,说他和娟娟搞、搞……”大憨脸涨得通红,吃吃地说道,“还逼得娟娟自杀了,今晚要开批斗会,老马头上山来通知的,叫我们都去。”
“这是诬赖!”小李子激愤地叫起来,“俺根本不信有这号事!”
大憨向小李子望了一眼,按捺下一肚子骂人的粗话,瓮声瓮气地说:“俺也不信有这事!”
“咋办?”小李子情急地跳上前,抓住大憨粗壮的胳膊,好像那儿有的是力量和办法。
“俺去把他的会场给掀翻了!”大憨说罢,转身就要跑。
“嘿,你等一等呀,我也去!”小李子叫道。
“俺们头里走了,你也马上去吧。”大憨边跑边嚷,他的摔跤对手们,都在草地那边摩拳擦掌地等着他。
小李子还要叫,大憨已经跑得没影没踪了。她想了想,便把洗净的衣服绞干,晾到窝棚跟前的场地上去。
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大胆的鸟雀站在窝棚顶上,好奇地探头探脑。这时整个工地上就剩下小李子一个人了,她反而镇静下来,默默地走到梁子的铺位上,整理他的衣物。
她先从枕下抽出一套旧军装,将裤子上快要脱落的一只钮扣缀好,接着开始叠被子。被子有点脏,该拆洗了,但她一想,觉得时间来不及了,便细心地叠起来,把铺垫的毯子掀上来盖好,以免落灰。一双鞋上沾着干泥巴,她拿去刷洗干净了。最后她从墙上取下一只黄挎包,装上牙刷、杯子,和一套半旧的学生装。
小李子做这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没有丝毫慌乱,甚至比平时还要细心。她坚定地想:梁子是无辜的,事情总会搞清楚的。但是,梁子在这里没有家属,没有父母,他的事情谁来料理呢!总要有人给他送衣送饭呀!所以,她怀着庄严与虔诚的心情做完了这一切,最后从绳上收下了那件晾得半干的衬衫,仔细地用手熨平摺好,也装进他的挎包。唯一遗憾的是被子没有拆洗,不过这不要紧,反正现在也不带去,明天回来再替他洗吧。
收拾停当以后,小李子站在窝棚口,朝梁子那睡了二十几天的铺位最后望了一眼,觉得再没有遗忘的了,便将梁子的黄挎包,背到了自己肩上。
小李子朝山下走去。这时日头正在西斜,小李子望着斜阳中暗绿色的虎山山峰,从批斗老支书一直想到梁子的被抓,她在心里大声地问:难道凶恶的虎狼,永远当道?难道金色的凤凰,又要遭到毒手?难道幸福和自由,就永远得不到?
这个单纯的姑娘,第一次想得这么多。但是小李子是坚强的,她甚至没有落一滴泪。她无比坚定地相信:梁子一定会回来的。
走到大路上,小李子碰到了老支书。
“老支书!”小李子有点儿意外,又有点儿高兴。
“回去开会?”老支书沉着地说。
“嗯,”小李子应了声,不知咋搞的,忽然紧张起来:这时候了,老支书从家里出来,上哪儿去呢?莫不是又有了什么意外?小李子想着,不由得着急地问:“您到哪里去?”
老支书伸手朝前指了指:“我到那个出事的地点去,了解一下娟娟的情况。”
“这……”小李子一跺脚,失声叫起来,“这还去了解什么?梁子才是冤枉呢!走,咱们一起回去,大憨说,他们要闹会场呢。”
“不,”老支书慢慢摇了摇头。
“咋?”小李子两只乌黑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直逼老支书问道:“难道这事,是真的?”
老支书躲开小李子的目光,嘴唇动了几动,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来,哆哆嗦嗦地打开,装上了一袋烟,想点火,却怎么也划不着,便又把烟袋装进了口袋。可以想象到,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同志,此时的心情也是十分激动的。沉默了一下,他望着急不可待的小李子,缓缓地说道:“刚才我出来前,你娘上俺家来了。她说她吃过晌午饭,靠在床上打了个盹,忽见进来一个老年妇女,自称是娟娟的母亲,要见娟娟。你娘就带着她到处寻找,可找遍了也不见娟娟的影子,一急,想起娟娟已经跳河了。睁开眼,原来是个梦。你娘问俺,这梦是凶是吉。俺答不上来,可俺也没批评她迷信思想,俺只是对她说:‘老嫂子,这事也在俺的心上搁着哩。谁家没个儿女?俺的大小子,那一年被国民党拉去当伕,俺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稳。现在人家的儿女下放到咱这儿,将心比心是一样的。怎么能出了事儿,连问也不问?娟娟的下落如何?娟娟的尸体在哪里?这都没人问了,倒忙起整梁子、斗梁子来了,奇怪呀!可恶呀!……’俺的话没说完,你娘就抹眼泪了,她说:‘梁子也是个好孩子呀,怎么就让他们给绑去了?人家也是怪可怜的,谁给他送东西,谁给他送衣裳呢?’俺那个老伴,一听也叹气了,望着我说:‘梁子也好,娟娟也好,你到底是顾哪一个呀?’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豁上这老骨头,都要顾呀。’可俺那老伴又说:‘就连你自己,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被拉去陪斗哩。’一句话提醒了俺,俺说:‘你们都在家吧,趁着现在没事,俺得出去了解了解情况。’你娘和俺老伴,听俺这么一说,都道:‘你去吧,要不,人家水灵灵的一个女儿,还能是白送到老虎嘴里来了?’……小李子,你说俺该不该去?”
“应该,”小李子低下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过了一会,又望着老支书迟疑地说:“那么梁子?”
“别怕,”老支书望一望天,朗声道,“他们斗了我这么多次,也没少掉我一根毫毛。真金不怕火炼嘛,要相信梁子,能够经受这次考验的。再说,也只有把娟娟的事情搞清楚了,才能跟他们斗争啊!”
“老支书,”小李子的眼睛发亮了,她感动地说,“那你去吧,我,回村去了。”
说完她就要走,老支书一把拉住了她:“别那么冒冒失失的呀!”
“还有什么事?”小李子奇怪地说。
“真是个毛丫头,”老支书点点小李子的鼻尖道,“昨天临走时,梁子对你们说什么来着?”
小李子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想起泥瓦匠交货的事。但是,难道这时候,还要去抓泥瓦匠?
老支书仿佛看透了小李子的心思,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脸,用严峻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关于泥瓦匠的事,昨天梁子和我商量了半夜,决定今晚当场去逮。本来,梁子也要去的;现在,他去不成了……就你和大憨,再带几个青年,一起去吧。”
说到这儿,老支书的嗓音有点儿嘶哑,小李子也觉得,有股热辣辣的东西往上冒。她用力一咽,望着老支书说:“俺这就去!”
老支书频频地点头:“别忘了叫大憨。”
“嗳,”小李子应了一声,转身走掉了。
老支书沿着另一条路,往涧湾的下游走去。
这时候,西斜的太阳正带着苍黄的脸,一点一点地,用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朝虎山背后沉去。起风了,宿鸟扑棱棱地往林子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