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见梁子这忧心忡忡的样子，一下子觉得和他的距离近起来，原来他并不是那么神秘和高不可攀，他也有他的苦恼，有他想不通的问题。而且，他想不通就说出来，和俺们乡里人一样实打实……
梁子看小李子不吭声，以为她还在钻那个理，觉得再深谈下去也不妥，便指了指前面的路说：“嘿，咱们还是讲点实际的吧，等会从楼娃家出来，再上哪家去哇？现在得算计好了，要不，一个上午还转不过来呢。”
“再上老马头那儿去吧。”小李子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咦，你怕转不过来，咋不叫娟娟一块去呢，娟娟是会计呀。”
虽然梁子不愿提到娟娟，可小李子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他也并没有感到太大的难堪。他坦然地招呼小李子跨过一道小水沟，踏上了一条已经晒得干硬的路。路旁有苍翠的小草，草顶上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朵。梁子知道，这花虽不美丽，但是它那为了吸收水分和养料的根，却向地下作了坚韧不拔的努力，因此它干旱旱不死，洪水冲不垮，什么力量也挡不住它的探求，这大概就是它生命的宗旨。
“咱们去叫娟娟吧，等会儿上老马头家的时候，路过会计室那边的。”小李子跳过沟，跟上来热心地说。
“不，”梁子摇摇头，望着前面的路，平静地说：“我和她谈崩了。”
小李子一听，站着不走了，吃惊地睁大眼睛问：“怎么回事?”
梁子停住脚步，两眼凝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小李子又急急地追问了一句。
“昨天晚上，”梁子低声回答她，用脚尖蹭着地上的泥。
“真的？这怎么可以……”好心的小李子，突然为娟娟难过起来，一时间，她把跟娟娟之间的一切不快都丢到了脑后，真心实意地同情着娟娟。她比方来比方去，想娟娟一个人又要哭了，昨天一夜肯定没睡……想着，眼也湿了，失声责问梁子：“那娟娟怎么办？”
经过一夜暴风雨考验的梁子，此刻他的心，已经顶得住感情的浪花的冲击了。他淡然一笑说：“你去看看她吧，我要到农学院去一趟，今天下午就出发。”
“那我还去陪她睡吧……”小李子深表同情，怜悯的泪花，一下子蒙住了眼睛。
小李子这一句淳朴的富有感情的话，重重地叩击了梁子感情的窗扉，他咬了咬嘴唇，呆呆地望着小李子，词不达意地说：“你真是个好心人。”
小李子感觉到了梁子紧盯自己的目光，也向他望了一眼，突然一阵热血涌上了脸颊。
前面就是楼娃家的茅草小屋。屋前种着的一排葵花，带着被大水冲渍过的记印，无精打采地低垂下脑袋，好像在思念什么。有几棵洋槐树，长得很高，雪白的槐花垂在枝上，风吹过来，一瓣一瓣地落下。
一直到走进楼娃家低矮的屋门，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楼娃是个老实人，昨晚被老支书拦回来以后，便在家等着发救济款，抱头闷坐，大门也不敢出。淑孩娘催他去问一问，他叹口气说：“唉，这村里的事，俺长十个脑袋也闹不清哪，去问谁好呢？算了吧，有俺的跑不了；没有俺的，问也白搭。还是等着吧，等两天要没动静，再另想办法。”
“你也太老实了。”淑孩娘有气无力地说，想着丈夫吃亏就是吃在这老实上，自己要是身强力壮，说什么也不能这样眼巴巴地干等，可是如今病魔缠身，要强不得，还要拖累丈夫、孩子……想着，忍不住又滴下泪来。
楼娃一见淑孩娘又伤心了，心上着慌，连忙安慰道：“好好的又怎么啦?唉，你这个病身子，就别焦心啦，明天我说什么也……”
说到一半打住了，因为明天究竟怎么办，他楼娃又哪能说得清呢，只好叹口气，说声“早点睡吧，”便“噗”地吹熄灯，挨着淑孩娘躺下去，连衣服也没脱。
刚睡下，孩子又闹起来，嚷着肚饿，要吃饭。楼娃心烦，照着大虎的屁股蛋，给了一巴掌，打过以后，心里又不忍，便摸到锅屋里，把早上淑孩捞来的薯藤，切碎了撂到锅里煮煮，稀稀的一人刚够一碗。盛出去，二虎说大虎的碗比他满，大虎不服气，两个人打起来了，抓着搡着又撒了半碗。小虎见两个哥哥打架，趴在床上哇哇直哭。楼娃叹口气，骂道：“死孩子，淹不死你们！”骂着，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全拨在两个孩子的碗里。
三个孩子好赖肚里有了点食，又加上打得乏了，不一会儿，便都呼呼入睡。楼娃夫妻俩心上想念淑孩，担忧今后的生活，一直折腾了一夜不曾合眼。
大清早，听见有人敲门，楼娃以为是救济款有什么消息了，忙忙的下了床，打开门，见是瓦匠的女儿素芳。
素芳手里拿着块布，眼红红的，进门就问：“我婶可好些了？”
淑孩娘在里屋听得响动，少气无力地忙招呼：“是素芳吗？快进来坐。”
原来素芳跟淑孩娘平日里感情很好，素芳在家里受了气，常向淑孩娘来哭诉。淑孩娘虽然穷，但只要有，什么也不吝惜。有时素芳跟爹闹翻了，一气跑了出来，淑孩娘总要留她饭。反正他们吃什么，她也吃什么，哪怕地瓜干，也是香喷喷的。
昨天素芳听说淑孩掉水里淹死了，一个人悄悄地难过了半夜，虽然今天是她的喜期，可也没什么心思。想着淑孩娘平日对自己的好处，现在人家有了难处，自己呢，要钱，拿不出钱来，挣几个体己钱，都让爹刮皮刮去了；要粮，拿不出粮来，家里虽然不缺吃，可平日里自己吃饭，爹还要计算几碗，哪能去动一粒呢。素芳想来想去，想到自己过去织的还有一块布，藏在箱底，爹不知道，好歹送了去，也算表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素芳在淑孩娘的床头坐下，一拿出这块布，淑孩娘的眼泪就滴下来：“苦命的儿呀，到死也没穿上件新衣裳。”
素芳也陪着落泪：“淑孩，我的好妹子呀!”
素芳哭了几声，觉着老这么难过也不是办法，更何况眼前还有个病人。她擦擦眼泪，站起来，强忍着说：“楼娃叔，病人要紧。你可烧锅了?”
楼娃苦笑笑：“我烧什么哇?”
“不是说要发救济款吗?”素芳问。
“还没消息。”楼娃摇摇头。
“那么，把我这块布卖了，去换点粮吧。”素芳低了头说，“总不能叫孩子挨饿呀。”
一句话说得楼娃垂下了沉重的脑袋，半天不吭气，屋里只剩下淑孩娘微弱的呻吟。
“楼娃叔，楼娃叔！”外面忽然传来小李子的叫喊，这声音清脆明快，和屋里的气氛很不协调。
不等人请，小李子已经自动跑进来了，她身上带着一股新鲜的气息，通红的脸颊和蓬松的头发上闪烁着青春的热情和光彩。梁子跟在她后面，心里也奇怪过去为什么没有发现她的脚步这样轻盈，身子骨那样的玲珑结实。
“吃过啦，楼娃叔！”小李子热情地招呼，伸手把爬在床上玩耍的小虎，抱到了怀里。孩子嬉笑着，屋里沉闷的气氛，顿时减掉了几分，淑孩娘在枕上强笑着说：“猴丫头，我要是像你这样，再退回十年就好了。”
“婶子不用退，等大虎二虎小虎长大了，您就净坐着享福啦！”小李子说着，不停地在小虎的脸上亲亲吻吻，孩子黄黄的小脸蛋叫她那充满青春热情的脸一陪衬，也显得出色了。
素芳羡慕地望着她，说：“小李子，什么事这样高兴呀?”
“财神爷来了，”小李子笑道，“梁子哥给你们送救济款啦！”
“救济款？”楼娃夫妻俩，眼里都放出了光彩。
梁子点点头，把一个小纸包，放到楼娃粗大的手掌里。
“俺说在家候着嘛，候着嘛。”楼娃接过钱，欢喜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拉着梁子的胳膊强要他坐下，“大兄弟，是你把丢了的钱找回来的吧?多亏你呀，救了俺一家的命。”说着，简直像要磕头的样子。淑孩娘也在枕上欠起身，挣扎着招呼小李子：“来，说给你婶子听听，你们是怎么把钱找回来的？”
梁子支支吾吾地不吭声，小李子却沉不住气了，指着梁子道：“丢了的钱，哪还找得回来呀。这钱是他自己的积蓄，还有老支书卖了老母猪凑起来的款子。”
屋子里的人都动情了，楼娃夫妻俩打心眼里感激，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片刻，楼娃嘴唇颤颤地自语道：“人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啊，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啊！”
素芳听了楼娃这句话，深有感触，不由得愣愣地望着梁子，拿他和自己的爹比，和崔海嬴比，比着比着，心上奇怪，世界上竟有这样好的人。可是，偏偏又为什么这些人不当权，却让崔海嬴他们掌着权胡作非为呢？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梁子对楼娃说：“大叔，别说了，这笔钱的数字很小，不过是眼前应应急，渡过这个难关。真正解决问题，还要靠我们组织起来，搞生产自救。”
“说得对呀，俺也有两只手。”楼娃惭愧地说。淑孩娘接着道：“梁子兄弟，你可别见怪，俺这一家，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想走那条路的。俺怎愿意去讨饭呢？拖着个病身子，走又走不动，活受罪呀……”
“婶子你安心养病吧，这不怪你们，”梁子好言安慰道，从黄挎包里取出几包药，放到床头，说：“这药是我那天进县城去时顺便给你抓的，你先吃起来看，要是有效的话，告诉我。”
“叫我拿什么谢你呀。”淑孩娘在枕上说。
“都是阶级兄弟，一家子人，谢什么呢？”梁子笑了，“我们还要来求教楼娃叔呢。”
“求教他?木头疙瘩一块，能懂个啥?”淑孩娘说着也笑了，心情好多了。
“是真的，”梁子望着楼娃说，“我们准备组织一些人熬硝，听说你以前干过这活?”
“熬硝？嗳，这倒可以试试。”楼娃听了，高兴地一拍大腿，“对对对，我以前是干过，解放前有一年我出去逃荒，给人熬过。”
“那咱们就请你当技术顾问了。”梁子愉快地笑着说，“你看，要多少人，要几口锅，还要些什么家伙，你通通提出来，我给你配齐。”
“这，这……”楼娃一听“顾问”两字，吓倒了，一味憨笑起来。淑孩娘撇了撇嘴，嗔道：“叫你干是看得起你，别像那个属牛屎的，捧不起来。你熬了一年的硝，还都忘了不成？”
“哪里会忘？嘿，说起来也简单——”楼娃舔舔嘴唇，一五一十地把熬硝的具体办法和需要解决的问题，都提了出来。从楼娃家里出来的时候，梁子对于怎么组织人力去熬硝这件事，心里已经有了底。他心情舒畅地催促着小李子，往老马头家走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发挥威力，天很热了。向阳坡地上的野花开得正盛，引来无数蜜蜂，金晃晃的一片。梁子对小李子说：“今天的收获真大，看来我们只要关心群众，群众就会支持我们，就有力量。我们依靠了群众，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小李子擦过梁子的肩膀走上前，含笑说：“你不必感到孤单，我一定支持你。虎山再穷，也要让它变得富裕，要让传说中的金凤凰飞回来。我跟着你走到底。”
听了这番话，梁子很感慨，深情地向她望了一眼，心里又觉得充实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