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生活的道路(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39:14

“有这样的人么……”

娟娟朦胧地想着,好像受到了很沉重的鞭笞,从灵魂到肉体,感到一阵麻木。和小梁分开后,她躺在凉床上,身子动弹不得,只听凭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突然,她跳起来,冲到门外。夜色像神秘的深水湖,无情地包围着她。她想喊,发不出声音;想追,迈不动脚步。她绝望了,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垂下了脑袋。两行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她没有擦拭,还想要强地把它咽下。但是,当苦涩的泪水从咽喉流进她空空的胃囊时,她的心里一阵剧烈的绞痛,奔放的感情,终于冲破了麻木的神经的抑制,倾泻而出了……

娟娟失声痛哭了。这哭声是深沉的,压抑的,里面没有女孩子惯有的娇气和委屈。她本是坚强而有自制力的人,但是在情感这个天地里,女人往往逃脱不了最后的软弱,更何况现在正是深夜,没有谁会到这里来,没有谁会听到这悲哀闷塞的抽泣。在黑夜的帷幕下,她还有倾泻感情的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娟娟哭得累了,乏了,她坐下来,觉得房子很空很大。两只橡皮水田袜,软软地吊在桌沿上。风从窗外吹来,水田袜微微抖动了一下。她的头有点发晕,眼前恍惚出现了第一年下水田时的情景。那时虎山新开了几块稻田,打破了过去不栽秧的老习惯。一个栽秧季节下来,心灵手巧的娟娟,已经能赶上一般的社员了。在明镜般的水田里,她把两根油黑的辫子用手绢扎在背后,一只手灵巧地分着秧撮,一只手把嫩绿的小秧苗捺进泥里。这水田的泥土是松软细糯的。她故意溅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水花,把小梁抛在后面。小梁并不在意,只是在她累得心慌手软的时候,不吭声地在她边上多栽一撮秧,和她一同栽到地头。后来,她的脚烂了,发炎,小梁说,听说有一种水田袜,穿着下田可以保护皮肤。在那汗流浃背、蚊叮虫咬的日子里,娟娟是多么的需要这样一双水田袜啊!但那时没有,因为这一带没有栽秧的习惯,所以也不出售这种东西。现在,有了……唉,生活是这样的捉弄人啊!她慢慢地伸手拿起袜子,以一种异样的心情抚摸着它。一时又觉得,她不能没有小梁。

记得她第一次跟小梁上他爷爷家里度暑假,那时她才十岁。农村的孩子有些欺生,嘲笑她害怕牛犊,害怕长虫,连一条小水沟也不敢跨过去。只有小梁,这个圆脑袋、大眼睛,和娟娟同岁但比她结实得多的小男孩,处处维护着她,带她到田野里去割草,采喇叭花,从来不嫌麻烦。

记得小梁刚进城时,和娟娟在一个班级念书。那时娟娟是少先队的墙报委员。班上谁要是敢笑一笑小梁的土气,那么,第二天保证有一篇辛辣的小品文,出现在壁报上,这当然是出自娟娟的手笔。

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娟娟的家被抄了,她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变成了“狗崽子”,开会只能坐在边上,国庆节的时候,不许外出。这时候的小梁,已是班上的红卫兵团的一名干部,只有他仍经常来找她,和过去一样亲切。

如果说,学校里九年同窗,再加上文化大革命中结成的友谊是难能可贵的话,那么,几年来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农村生活所产生的感情,就更要贵重十倍!

娟娟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发疟疾,正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小梁走进了她的屋子,手里拎着一个热水瓶,还有一袋子梨。好像在沙漠里行走久了的人看见清泉一样,她抓起梨就要啃。小梁笑了,他一把夺过来替她削好了皮再送给她。吃了梨,娟娟的脑子清醒了些,她靠在枕头上笑着对小梁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小梁摇摇头。

她说:“我在想,小时候有一次我病了,躺在水果、蛋糕和洋娃娃中间,你到我家来看我,我对你说,我要是生一种不难过的病,让你天天来看我,该多么好……”

“别胡思乱想,”小梁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走?”娟娟吃惊地问。

“唔,上农学院的事,已经批下来了。我刚从县里回来,这梨,就是才买的。”小梁说着,好像并不显得高兴。

“这么快?”娟娟的声音有点哽塞。

“你好好休息,”小梁着急地望着她说,“我还要回来的。”

“回来?”娟娟的心情很复杂。

“只要你在这里,我一定要回来的。”小梁坚定地说,握了握她滚烫的手……

小梁一去就是四年。她怎能忘记,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夜,突然西北风折裂树枝,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小梁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显现,好像闪光的灯,照在她心上,使她感到了温暖。

她怎能忘记,在僵硬的盐碱地里从事着单调而机械的体力劳动,当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想着小梁,便不再感到孤单,便有了勇气和力量。

小梁是她的希望,凭着这点希望,她忍受着一切,她期待着明天……

她想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沓子信来。四年来小梁给她的信,全在这儿。

她翻着翻着,一个个熟悉、秀气的字,跳入眼帘。这些字,排列得整齐、端正,就像小梁英俊、持重的外表一样。但是,用这些字组成的语言,却是枯燥、乏味,政治术语淹没了亲切的问候,豪言壮语代替了体贴的关怀。当初,每当娟娟读毕信的时候,就好笑地想,这些内容,应该用一、二、三、四,或者A、B、C、D来划分。但是,那时她原谅他了,因为她给爸爸妈妈写信,给亲友同学写信,也用的是同样的语言啊!她之所以珍藏这些信,是想有一天,小梁会用他实在的行动,否定那空洞的原则,跟她娟娟一样。但是,她错了,你看,小梁真的回来了,可她得到了什么?一双已不再需要了的水田袜!

她失望了,也冷静了。这时她觉得,信上的字,依然使她只能看到小梁的外表,而无法触到他的心。当她在热病中他来送水果的举动,是温柔体贴的;但他现在对她的态度又是多么冷漠无情。他的思想高深莫测,而自己过去对他的了解和估计,虽然不能说全错,却至少是不全面的。

想到这里,她收起所有的信,默默走到窗前。

月亮还没落山,窗外的苇塘里闪着幽邃的光。要不是那箭一般的苇子狠狠地往上钻的话,那黑绸子般微微抖动的塘水看起来倒是十分温柔的。

苇塘上吹过来的风,轻抚着娟娟的脸,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也吹掉了她心里缠绵的感情。

娟娟想,小梁硬要插进虎山大队复杂的矛盾纠葛中,投入那政治斗争的漩涡里去,看来,他是有毅力、有决心,甚至有狠心搞政治的了。当然,一个政治家,是需要这样的狠心的,也许,这正是他的成功之处。但是,在未来的生活中,她娟娟需要的,是体贴的丈夫,不是狠心的政治家……就这样,娟娟和衣躺到床上,思前想后,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夜,越来越深了,四周万籁俱寂,娟娟觉得累极了,乏极了,好像有一块很重的石头压在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直好像在混沌的梦境中,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风吹起来,槐树叶子哗哗地响,她觉得这是梦;狗咬起来,疯狂的吼叫在无边的暗夜里显得那么凄厉,她觉得这是梦;老鼠在磨牙,发出讨厌的吱吱声,她觉得这也是梦;公鸡啼明了,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仿佛这仍是梦……梦,梦,一切都是梦,但愿自己永远沉落在这巨大无边的梦境里,不要醒来。

朦胧中,她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好像还有小梁的喊叫——又是梦,她迷迷糊糊地想道,疲惫地翻了个身,没有去理会。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很粗、很重。她一惊,睁大了眼睛,只见满屋子的光亮,太阳的光线已经透过窗洞斜射到床边的墙壁上了,老马头十分自得的嗓门毫不含糊地送进屋来:“姑娘,崔书记叫你马上到他家去。”

娟娟听来觉得很丧气,她懒得起来,便隔着门在里屋问道:“什么时候?”

“马上就去,越快越好。”老马头敞着嗓子叫道,“姑娘,你可得快一点啊,回头别说我老马头给耽误了。”

这样一来,娟娟只得马上起床,来不及烧口吃的,便赶紧往崔海嬴家走去。

打老远,就闻得一阵扑鼻的肉香,料想是公社来了人,娟娟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她使劲咽下了一口从空空的胃囊里涌上来的苦水,一步迈进了崔家的院子。

树霞正埋着头在锅屋里忙碌,崔海嬴的大孩子在泥地上打滚玩耍,娟娟来不及上去招呼,就匆匆地往崔海嬴的房间走去。

一进门,只见床上两条厚厚的新被子叠在一起,旁边靠着枕头,形成了一个很舒服的“沙发”,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躺在这“沙发”里。这胖子个儿不高,上身一件蓝褂子敞着,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衣,下身穿条又肥又大的灰裤子。他跷起二郎腿正在抠脚丫子,一只尼龙花袜子吊在脚趾上,随脚轻轻地晃动。崔家的大黄狗和气地伸着舌头,围着客人撒欢,惹得这胖子发出一阵阵开心的旁若无人的笑声。

娟娟看着一阵恶心,低了头想退出去,只见崔海嬴从靠墙的一条长凳上站起来,匆忙拦住她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公社武装部的温部长。”

娟娟只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温部长!”

温部长微微欠起脑袋,用眯缝在肿眼泡里的一双小眼睛打量了她一番,扭头对崔海嬴道:“这是……”

“就是她,我们大队的会计谭娟娟。”崔海嬴向温部长连连点头,接着又对娟娟道:“温部长今天是特地来调查救济款遗失的情况的,你要好好向温部长把情况汇报清楚。”说完,他殷勤地给温部长递过去一支香烟。胖子用抠脚的手接过烟,离开“沙发”,坐直了身子,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你是大队会计?”只见温部长眼皮一耷拉,黄胖的脸上顿时阴沉下来,严肃地发问。

“是。”娟娟一阵心跳,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我问你,那笔款子是怎么丢的?”温部长继续厉声责问。

“这……”娟娟心里一阵慌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结结巴巴了一会儿,终于把丢款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你这会计是干什么吃的?你的魂到哪里去了?”温部长激动起来,脸上越发显得油光锃亮,橄榄核一样凸起的肚皮直颤动。他“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香烟屁股,站起身威严地踱到桌前,缓了口气道:“听群众反映,你一心只想找对象,对工作吊儿郎当,不负责任。这次救济款的丢失,和你一贯的工作作风,是分不开的。眼下正闹饥荒,全大队上千口人吃不上饭,大家要是闹起来,看把你这会计给‘吃’了!对这严重的后果,你要负全部责任!”

胖子说着,见娟娟战战栗栗地不出声,觉得还不过瘾,一时性起,“啪”地一击桌子,喝道:“谭娟娟,你不要装哑巴。你要知道,你丢的是救济款,这不单是个经济问题,你丢的是党和国家对贫下中农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这还是个政治问题,可不是儿戏!你不把问题说清楚,这笔款子查不出来,你要受刑事处分!”

娟娟一听“刑事处分”这几个字,顿时脸色煞白,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觉得有无数金色的小蜜蜂乱飞,两腿软软的,几乎站立不住了。

崔海嬴见状,连忙把刚才沏好的茶倒了一杯,递上前去,赔着笑脸说:“温部长请先喝杯茶吧。丢款的事,我们大队支部也有责任,现在正在组织专案组追查。相信在上级领导的帮助下一定能查清楚的。”接着,又转过脸对娟娟道:“温部长对我们大队特别关心,所以今天亲临指导。部长刚才讲的话你要认真领会。他是从党的原则出发,严格要求啊!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嘛。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向上级写个汇报材料,晚上拿来给我,我再给部长送去。”

崔海嬴说完,得意地向娟娟和胖子各望了一眼,好像在欣赏自己处理问题左右逢源的本事。可温部长没管这些,他喝了两口酽酽的浓茶,觉得肚子里开始咕噜起来。锅屋里飘出的油香直钻进他的鼻孔,他用力嗅嗅,一歪身倒在枕被垫成的“沙发”上,又抠起了脚。善于体察领导意图的崔海嬴立即意识到了,马上转过脸向锅屋里吆喝起来。正喊着,树霞进来了,望着崔海嬴怯生生地说:“肉炒好了,就是鸡还没炖烂。”

“蠢蛋!”崔海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酒杯洗洗干净,熟菜先端上来。”说完,回过头来对温部长笑了笑:“您稍等一会儿,我先送她出去。”

娟娟失魂落魄地跟着崔海嬴走了出去。被室外的强光一照,她觉得头晕得厉害。崔海嬴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一面上前扶她,一面关切地问:“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娟娟艰难地摇摇头,推开了崔海嬴。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崔海嬴向前凑了凑,俯下脸低声说:“你别发愁,放宽心好了。温部长是我的老上级、老朋友了。这事全包在我身上。我会替你解释、承担的。”

娟娟抬起头,似信非信地望着崔海嬴。

崔海嬴又向娟娟凑了凑,更加亲切地说:“你对我还信不过嘛?唉,告诉你吧,大学招生的事有准消息了,今天晚上你就来拿登记表吧。”

娟娟一愣,呆呆地望着崔海嬴,泪水慢慢地从眼眶里渗出,不知是感激、惶惑还是恐惧。

崔海嬴站定下来,深深地向她望了一眼,说:“我也不送你了。别哭了,叫人瞧着多不好看。快回去休息吧,别忘了晚上来找我。”

眼看着娟娟点点头,朝自己的小土屋里走去了,崔海嬴才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崔海嬴回到屋里的时候,桌上已经杯盘狼藉,温部长正手撕口咬地啃着一只鸡腿。大约是等着崔海嬴不回来,这位好吃的部长先生的食欲已经按捺不住了。

“你跟那小娘们嘀咕些什么?怎么送到现在才回来?”温部长见崔海嬴进来,醉醺醺地问。

崔海嬴笑笑,没有回答,上屋角的脸盆里洗手去了。

温部长“吱”地抿干了杯里的酒,咂咂嘴,又道:“这小娘们长得倒真不赖,你这小子有眼力……”

正在这时,树霞端着一盘通红的虾子上来,崔海嬴忙举起筷子,点着盘子说:“部长吃菜,吃菜!”

温部长夹了一只虾子撂在嘴里胡乱地嚼着,崔海嬴凑上前,悄声问道:“部长,最近的形势怎样?你可听到些什么没有?”

“你听到什么了?”温部长的筷子又伸到了一个油漉漉的肉碗里,抬起已开始发红的眼睛反问道。

崔海嬴四下里环视了一番,压低嗓门道:“听说咱们的江青首长最近和一个外国娘儿们谈话,捅了娄子,要被逐出政治局了,可有这事?”

“你问这个干什么?”温部长醉眼一翻,满不在乎地夹了一大块又烂又肥的红烧肉。

“唉,这可是关系到你、我的前途和命运啊!”崔海嬴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温部长说。

“哈哈哈,”温部长发出一阵炸耳的笑声,伸手拍了拍崔海嬴的肩膀:“老弟呀,你这不是新闻,已是旧闻啦。如今省里已经布置下来了,正在追查这些个政治谣言呢。”

崔海嬴先是一惊,随即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敢情好!”说着,欠身给温部长斟满了酒:“这形势,真叫人捉摸不定啊!”

“管他妈的什么形势,老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温部长举起杯子,乜着蒙眬的醉眼道:“今天你可得慰劳慰劳我,我把这小娘们唬得不轻。”

“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

直到日头偏西,崔海嬴才送走了温部长。树霞下午收工回来,进屋收拾碗筷,崔海嬴向她和气地说:“你放着吧,快把东西拾掇拾掇。”

“干什么?”树霞一时还没听懂,呆呆地问。

“带孩子上你娘那儿去住两天。”崔海嬴说。

“小的正发烧哩。”树霞有些不愿意。

“不碍事的。”崔海嬴皱着眉头说,“你没见我这几天正忙,大哭小闹的,搅得我不能工作。”

“嗯哪。”树霞一肚子委屈,但还是转身默默地走到里屋去拾掇了几件孩子替换的衣裳,打了个包袱搁下,又出来问崔海嬴:“什么时候走?”

“嗯,这就去吧。”崔海嬴只哼了一声。

“那你们的晚饭哩……”

“这你就别管了。”

“孩子怕风。”树霞抱起小孩子又说。

“唉,你真啰嗦,多穿上点不就得了。”崔海嬴这时已很不耐烦了。树霞不敢再说,连忙抱着孩子,走进了苍茫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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