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从崔海嬴家里出来的时候,浓重的晨雾还没有退净。起伏的虎山群峰,隐没在珍珠色的雾霭里;遍地野生的酸枣树,迎着清冷的晨风,骄傲地摇摆着身上的露珠,在等待那初升的太阳的温存。
梁子向那绯红色的天边望了一眼,心情很快地平静下来。刚才,在崔海嬴提到娟娟的时候,他是有点儿不舒服,甚至感到窝囊。但是,随着激烈的争论,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现在,这场争论结束了,梁子感到无论在精神上和实质上他都取得了胜利。他舒展开双臂,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洋溢在他心头的,是斗争的乐趣。此刻,失恋的痛苦和彷徨已经不再存在,他想到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必须马上把救济款分发下去;他还要整理一下为虎山大队改碱造田的材料。下午就要动身到农学院去了,从虎山到这个东海之滨的大城市,要有两天路程,还要准备些简单的行李……他举目望了望横在面前的几条道路,便毫不迟疑地朝小李子家的方向走去。因为娟娟不肯开门,让他吃了闭门羹,发救济款的事现在只有找小李子帮忙了。她对村里的情况很熟悉,又是个热心、大方的姑娘。
太阳终于冲破了层层迷雾,金色的悦目的光辉在枝头跳跃,连那野生在家前屋后,田边路旁的小枣树也被打扮得容光焕发、生气勃勃。面对这清新的早晨和初升的太阳,梁子的心境,也渐渐明朗和开阔起来。
打老远,就听见小李子脆亮的嗓门在嚷嚷,语调里带着娇憨的蛮横,好像在跟妈妈斗嘴。梁子注意地听了听,声音又没有了,他微微一笑,一脚跨进那个黄泥墙的小院落。
小院落里永远是生气勃勃的:合欢树如同开屏的孔雀,麦闹花仰着嫣红的笑脸,露珠在浓密的丝瓜叶上闪烁。所不同寻常的是,不少刚剖好的青白色的篾条,零乱地堆在地上,还有几个崭新精致的竹篮,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地躺着。小李子的妈妈,一边拾掇一边在唠叨。小李子凛然坐在麦草墩子上,一动也不动。
梁子站在门口,看着她们母女俩说:“哟,怎么闹矛盾啦?”
小李子和她的妈妈,真是闹矛盾了,而且,矛盾得还挺厉害呢。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晚上,老支书等好不容易把外出讨饭的人拦回来了,泥瓦匠却又在煽动马有财等一伙人去倒腾小买卖。小李子见了气不过,上去争了几句。不料瓦匠眼一瞪,蛮横无理地骂道:“小丫头片子,也不照照自己,你娘整天在家编篮子卖,还有嘴说人哪!”
一句话把小李子说得气噎住了。虽然小李子是个不饶人的角色,可一想自己的娘真是在编篮子卖,这不是搞自发又是什么呢?说过多少回了,她就是不听,一个不注意,她又悄悄地干上了,真是拿她没办法!想到此,小李子憋红脸,咬着牙,低下头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窝囊过呢。
回到家,娘已经睡下了,她不好发作,就气呼呼地把那些篾条啦什么的从里屋找出来,一古脑儿扔到院子里去了。不料这稀里哗啦的声音太响,惊动了娘。娘哼哼着睁开眼,问:“翠哪,你在干什么?”
小李子见娘被弄醒了,倒有点后悔,心想不管怎么着,娘也累了一天,自己要是再一闹,娘连个囫囵觉也睡不成了,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恼火,只好忍着气,支吾道:“没什么,你睡吧!”说着,“噗”地吹灭了灯,挨着娘躺了下去。
小李子的心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有了娘这件事在心上搁着,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想无论如何要说服娘,不能再干了。要不,自己怎么能说别人?村里这股资本主义妖风,又怎么刹下去?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意义重大,跟娘这一仗,只许打胜不许打败,一定要耐心说服,让娘心悦诚服。最好还叫她当众去检讨一番,这样就更有教育意义了。
可是,怎么说服娘呢?要是有梁子那样的水平,道理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保管叫娘服气,可是自己,唉……
小李子越想越睡不着,便轻轻地爬起来,走到西间小屋,点上灯,哗啦啦地翻了好一阵报纸,直到脑子昏沉沉地想睡了,才悄悄回到床上去,一边叮嘱自己:明天一定要耐心,不要发脾气,要照报纸上说的那样讲。
可是今天一早,刚说了几句,就沉不住气了。因为娘对于她这一套从小生产到资本主义的理论根本听不进去,说她“这么大丫头了,不学好,尽耍嘴皮。”小李子还想发作,却又讲不出更多的道理来,正在发愁时,梁子进来了。
看见梁子,母女俩一齐高兴起来。小李子想,这下可好,有梁子在,不愁说服不了娘。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娘也告起状来。娘扯着梁子的袖子说:“来来来,你给我评评这个理。俺这死丫头,一早起来,锅不烧、地不扫,就来跟我怄气,说俺编篮子是、是什么……”
“说你是小生产!”小李子神气地顶了一句,并微笑地望着梁子:“你来给俺娘说说,小生产怎么变成资本主义的道理。”
娘狠狠地瞪了丫头一眼:“俺不管你什么主义,反正每天要吃饭。像楼娃家那样没的吃了怎么办?我把你拉扯这么大,靠的就是两只手。我是凭劳动吃饭,怎么是资本主义了?梁子,你来评评这个理!”
梁子听了,温和地笑道:“大娘,正当的家庭副业是要提倡的,怎么能说你是资本主义呢?”
小李子一听梁子这话,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不由得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大娘却是逮住理了,冲着小李子道:“你瞧瞧,人家说的多明白。你这丫头要是再这么跟俺找岔子,学那三斤半的鸭子二斤半的嘴,就算俺白养了你。要不是俺编篮子,你能长这么大?土改前一年,你爹病在床上不能动,为了治病,把分得的几亩田都卖光了,全靠俺编篮子赚几个钱,才换点粮食。生下你没几天,你爹就病死了。你爹死后,你哥哥又打摆子,俺产后体虚不能干活,实在没法再活下去了,俺硬着心把你装在竹篮里拎出去,放在进城的大路口,想让哪个好心的人拾了去,给你找条活路。可到了晚上还是没人捡,被老支书看见了,又把你拎了回来。后来你哥哥打摆子,没钱治,也死了。只有你命最硬……”
小李子的娘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眼圈也红了。小李子听得也心里酸酸的不好受,过了一会儿,眨眨眼,望着梁子说:“那报纸上不是讲,要反对小生产,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吗?小生产是经常地、自发地每日每时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这可是列宁说的呀。”
梁子沉静地想了想说:“对列宁这段话要全面正确地理解。列宁指的是建国初期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情况下的个体劳动。现在,咱们的生产资料已归集体所有,主要的生产劳动也是集体的。我看,适当地搞些家庭副业不但可以帮助解决社员的生活困难,而且还可以促进集体经济的发展。”
在小李子的眼里,梁子是权威。听他这么一说,马上觉得有了十二分的道理,真的心悦诚服地同意了。小李子的娘见丫头跟自己斗了一个早晨的嘴,被梁子几句话说得低头认了输,不由得高兴起来,笑嘻嘻地望着梁子道:“这丫头只听你的。”
小李子红着脸为自己辩护:“俺是服从真理。”
“没见过你那个理!”娘嗔道,拉着梁子的一只胳膊,越看越爱,“人家说的理,才是正理哩,又清楚又明白。娟娟可真是有福气啊,打灯笼也难得找着这么个好女婿。唉,俺这傻丫头,整天疯疯傻傻的,也不知能找个什么婆家。人家素芳,只比她大一岁,今天就是喜期了。”
梁子笑了笑,巧妙地接嘴道:“大娘,先给你这竹篮子找个婆家吧。”
“怎么的?”
“让小李子拿到供销社去卖呀,大娘!”
“对,对!”大娘连声应承。
“不但这样,我们还要请你当师傅。”梁子认真地说。
“请我?”
“对了,请你。”梁子接着说,“我们邀请你当师傅。是这样的,大娘,眼下社员生活都困难,为了搞好生产自救,打算组织一部分妇女和年老体弱的劳动力,搞点家庭副业。所以想都集中到你这儿。你带着大家编篮子,好不好?”
“那敢情好,你叫大伙儿来呗,俺就是喜欢热闹。”大娘听说,高兴得张着没牙齿的嘴巴直乐,一时又热心地规划起来,“我把这院子拾掇拾掇,把西头那间小屋也打扫出来……”
“大娘安排吧。”梁子笑着说,“我跟小李子,还要商量个事。”
“行,行,你们说吧,我给你们烧锅去。”说着,乐呵呵地往锅屋里去了。可是,等她烧开了锅,拍着身上的土,走出来招呼梁子的时候,院子里连个人影也不见了。
梁子和小李子,发救济款去了。
刚才小李子一听梁子约她去发救济款,马上点头答应了,压根儿没把吃早饭的事放在心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小李子想了想说:“先上楼娃家去吧。”
梁子笑着说:“这会儿听你的了。”
小李子真的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前头。
天气是那样的晴朗,叫天子停在半空中一个劲儿地唱着,声音十分悦耳动听。头顶上的天空,像新染出来的布一样蓝得鲜亮,偶尔有黄泥的茅草屋里飘出的炊烟,宛若那流散的薄云。
小李子的心情非常好,走了几步,掉过头来,调皮地问:“你听,这是什么鸟在叫唤?”
梁子认真地侧耳听了听说:“是云雀。”
“对了,你们说云雀,我们说叫天子。”小李子仰脸眯缝着眼睛说,“你找得到吗?”
梁子睁大眼睛,往路旁的树上直瞅,找了半天,也指出几只鸟儿,可都不是云雀。小李子咯咯笑了:“叫天子不在树上,天晴的时候,它爱停在半空中叫,一动也不动,可是你找不着,光听得见叫声。你听,多好听!”
梁子笑了:“是好听,可是今天早上,你妈妈让你气坏了吧?”
小李子听了,益发不好意思。要是换了大憨,这么揭她的疮疤,她早就跳上去给他一拳或干脆堵他的嘴了,可是梁子这么说,她只能埋了头笑。梁子温和地说:“怎么,你想通了没有?”
“你讲的那个辩证法,俺是懂了,可就是……”小李子两手拨弄着衣角,想了想,抬起头来说:“可就是为什么你说的,和报纸上说的不一样呢?”
一句话把梁子问住了,他沉思地望了望前面的道路,又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静静地说:“这我也想不通。报纸上说的那个理,我也不懂,咱们还是今后好好学习吧。”
小李子眨巴着眼,惊奇梁子竟也有想不通的事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而又愣愣地想到了老支书,想到村里的种种不平事,不由得愤愤地接上去说:“反正是好人受气,坏人神气呗。”
梁子望着晴朗的天空叹了口气:“唉,怪事多,真叫人想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