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上大队书记以后,崔海嬴强迫自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在一般情况下,早睡早起。因为他知道,在农村,起得早和起得晚,是衡量一个人勤快和懒惰的标志。农民是不管你熬夜不熬夜的。所以,常常天还没大亮,崔海嬴就酒肉一饱,容光焕发地下地或召集支委们开会。
这就苦了他女人树霞。每天晚上吃罢饭,崔海嬴呼呼入睡了,她还要拾拾掇掇,缝缝补补,做一家人的鞋袜。夜里还要给孩子把两回尿。睡不到天明,就又睁着眼不敢睡了,怕误了时间。要是崔海嬴睁开眼,酒肉还没端上来,那就没有好脸色了。所以每天五更头,树霞一下床,头不梳、脸不洗,先就得抱草烧锅,烫酒炒肉。有了早晨这一顿垫底,崔海嬴就揣着两个干馍出去了,开会也好,参观也好,走到哪里都可以显示他的“艰苦奋斗”。
这几日崔海嬴从报纸上看到,酒对人的身体有害,所以他想克制一下,把早晨这顿酒戒了,每天晚上关起门来喝一杯。但他是喝惯了的,乍不喝,真是浑身难受,走到外面,人也没精神。于是,最会察言观色也最能体贴他的瓦匠,给他送来了一个花花绿绿的罐头,说这叫咖啡,是从大城市捎来的,每天早晨煮一杯喝,比酒还提神。
崔海嬴虽然在县城念了六年书,后来又造反跑过不少地方,但他也只是从翻译小说上看到过咖啡这个词,却不知道咖啡是怎么吃的。所以这漂亮的罐头,一直撂了好多天。
瓦匠偷了款以后,崔海嬴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村里的动态。他的第二步棋,就是鼓励人们出去逃荒。只要村里的大部分劳动力一走散,任你张梁和崔福昌有三头六臂,几个支委上蹿下跳,在今冬明春想修好水渠和大坝就根本不可能了。而只要再给个半年多的时间,他这个支书的权力就可以巩固得多了:眼下,在公社里,他已经有了一个知交和后台,但这个人很贪,很馋,政治上的头脑不怎么灵敏,而且官也不大,只是个党委常委,武装部长。因此,需要抓紧再在公社里甚至县里找到一二个稳固点的靠山;在大队里培养一些亲信……可昨天,老支书把去要饭的人截了回来,他便预感到情况的发展并不顺利,开始思忖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付的办法,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早晨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天亮了还躺着不想起。现在,忽然记起那个咖啡罐头来,便吆喝树霞进来拿。
“可是放油炒么?”树霞捧着罐头,望了望里面像焦大麦一样的颗粒,小心翼翼地问。
“唔,”崔海嬴心不在焉地应道,“还要加一碗水煮啊!”
“搁盐不?要不要辣子?”
“盐?”崔海嬴想了想,说:“不用盐,把柜子里的白糖,拿出来搁一点。”
崔海嬴说罢,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搭理。不一会儿,树霞把一碗浓黑的、上面漂着金黄色的油星星的汤液端了进来。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芬芳的香味。不知是受了香味的熏染还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崔海嬴翻身坐起来,从被子上拉过他的衣裳,披在肩上。
崔海嬴的小儿子本来在床上爬着玩,看见床头的桌上放了一碗香喷喷的热汤,也凑过去,伸出小手去抓那碗的边沿。
“啪”的一声,崔海嬴照着孩子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孩子一惊,哇地哭出声来,小手一松,碗翻了,咖啡流了一桌,屋里的香味更“冲”得厉害。崔海嬴赶紧扶起碗,一见只剩下小半碗了,不由得更加恼火,照着孩子的屁股,又啪啪给了几巴掌。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梁子走进了屋子。
一清早,梁子就去找娟娟。经过一夜痛苦和矛盾的思想斗争,他觉得他的理智已经战胜了感情。他想找娟娟再好好的谈谈。他想向她解释清楚他对她是没有任何私心的;在上大学的问题上,他昨天晚上提醒她的困难是确实存在的;他要告诉她,在当前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上了崔海嬴甜言蜜语的当;但是,如果她一定要上大学,他也愿意为她尽力。他准备告诉她,自己今天下午就要动身到农学院去了,同时也顺便回家看看,问她有没有信要捎给她妈妈,需要带点什么东西出来?……但是,他在娟娟的门上敲了多少遍,也轻轻地叫了好几声,娟娟始终没有反应。他立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看见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只好挪动脚步,往崔海嬴家走去。
此刻,一进门,他嗅着这股浓烈的咖啡香,觉着奇怪,再一看,桌上有半碗咖啡,崔海嬴把儿子打下地去,自己正端着喝呢。
梁子见状,刚才的难过心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股怒气冲上心来。他想,好哇,社员正闹饥荒,你还喝咖啡消食呀!
崔海嬴见梁子进来,点头招呼他坐下,然后直着脖子吆喝树霞,把孩子抱出去。孩子又哭又闹,非要喝他那个碗里的汤汤。他竖起手指头威胁道:“去去,药也是混吃的么?”
梁子一时又觉得好笑,坐定下来,不慌不忙地问:“崔书记,你喝的什么呀?”
“药,”崔海嬴皱了皱眉头答道,“唉,身体不好,一大早起来就得灌这苦药,真是难受死了。”
“你有什么不舒服?”梁子问。
“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崔海嬴又叹了口气。
“可是你这个药是提精神的,吃了就更睡不着了。”梁子微微笑道。
对于梁子的讥讽,崔海嬴并不以为然,他斜靠在床上,懒懒地答道:“是一个朋友给我的方子……”
“怎么样,喝了有效吗?现在睡不睡得着?”
崔海嬴摇摇头,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学过医,我也懂得你这个方子。”梁子辛辣地一笑,“不过,睡不着还是起来吧。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都睡不着。我就是找你商量这睡不着的事情。”
崔海嬴见梁子咄咄逼人地摆开了这宣战的架势,鼻子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穿好了衣裳。他自己去刷牙、洗脸,吩咐树霞给梁子倒一杯水。
崔海嬴又走进屋来的时候,把估计梁子会提到的问题,都想了个透。他面对面地在梁子的跟前坐下,胸有成竹地等待梁子开口。
“你是为昨天的事,睡不着吗?”梁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崔海嬴问。
“唉,大队遭了灾,又丢了款子,几百口人吃饭的大事啊,我能睡得着吗?”崔海嬴垂下脑袋,心情显得十分沉重。
梁子也叹了口气:“我昨天也一夜没睡,我想的是,不管怎样,你的讨饭的方针是错误的。”
崔海嬴苦笑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虽是这儿人,却是在城里长大的,因此你不了解这儿的实际情况。咱这儿地力薄,盐碱重,灾害多,讨饭棍是咱们这块地方的传家宝,咱这儿的花鼓也是全国驰名的。现在,款子丢了,阶级斗争严重复杂,当然,我没抓好,我是有责任的,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也无能为力。几百口子要吃饭,难道我们再伸手向国家要?同意大家出去讨饭,是出于无奈。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国家分担困难,我们看问题不能光看形式,要看实质。从实质上来说,这种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是值得发扬的。……”
“可是我们是社会主义制度,是人民的政府!”梁子愤怒地打断了崔海嬴,痛苦地说出了他不止说过一次的话,“怎能让我们的社员去沿街乞讨?”
崔海嬴见梁子激动起来了,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嗬,照这么说,你有何高见啊?”
“咱们应该按支委会的决议,搞生产自救。”梁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怎么个救法?”崔海嬴冷静地问。
“熬硝!”梁子像扔石头一样,吐出了这两个梆硬的字。
“熬硝?哈哈!”崔海嬴竟放声笑起来,“可是这几天,怎么熬过去呢?”
“这有办法,”梁子忍着怒气,认真地说,“据我了解,真正断顿的还是少数。”
“就是这少数怎么办?”崔海嬴进一步逼问。
“这……”梁子想了一下,低下头道,“我已经筹了一笔款子,让真正的缺粮户把救济粮买回来。然后我们组织大家熬硝,搞生产自救,同时鼓励社员,发展合理的家庭副业。这样等社员的生活安定下来,就着手把冲毁的水渠先修起来,为重修大坝和明年的丰收打好基础。”
梁子越说越兴奋,低下的脑袋抬了起来,两眼放出了光彩:“我觉得这才是自力更生,这才是大干社会主义。否则,我们天天在给社员说的‘灾难面前不低头,誓夺农业大丰收’的话,不完完全全是骗人的空话吗?”
崔海嬴拿眼梢瞟了瞟梁子,心里想,嗬,劲头还真足哪,这小子是存心想跟我顶下去了。真要是让他们把人拉回来,按照支委会的决议去搞生产自救,太太平平地渡过灾荒,明年大坝再一开工,不就证明了崔福昌这老头子是对的?只要崔福昌一得势,这水泥的问题就会露出来,我的权就要不稳固……看来,这张梁不但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还要想为崔福昌翻案,夺我的权哪!
想到此,好像突然冒出了一个什么念头,崔海嬴的眼里闪出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凶光。他决定利用当前丢款子的事件狠抓一下阶级斗争,而这阶级斗争的矛头,当然是指向“还在走的走资派”。在虎山大队,这“还在走的走资派”自然就是崔福昌了。至于事由,那容易,抓几件由头,上上纲就行了。只要符合大方向,把材料往上一报,怕你崔福昌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弄好了,上面一赏识,还可以作为典型经验在报纸上“红一红”。不过,张梁这小子也要认真对付一下,不能再让他联合那几个愣头青——大憨、小李子等一起和我作对。还有娟娟,娟娟倒是挺乖巧的……听说前晚和张梁谈得很晚,又“热”起来了。张梁这小子野心也真大,你到虎山来想一举几得:既想要权力,还想拐个漂亮的老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哼,我叫你两头落空,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到这里,他的脸马上换了一副可掬的笑容,突然满口应承道:“好吧,既然你为大队的事这么操心,目前又没有别的办法,那就照你的建议办吧,我同意了。熬硝的人,你去组织。”
梁子没料到,冷了一会儿场,崔海嬴突然转得这么快,睁起眼睛问道:“是不是还要开个支委会,统一下意见?”
崔海嬴淡淡地挥了挥手:“不必,我同意就行了。”
“那好,”梁子想了想说,“我再个别找他们聊聊去。”
梁子站起来想告辞,崔海嬴又按住了他:“等一等,你我都是党员,有几点意见,我要向你提。”
“哦。”梁子重又坐下。
“刚才提的建议,我全都接受,你的干劲很大,这是好的。但是作为一个党员,你的组织观念比较差。这表现在,第一——”崔海嬴顿了顿,又往下说:“唔,第一,你的那笔款子,是从什么地方筹来的?你向领导汇报过吗?另外,作为救济款发下去要得到组织上的同意,你这么擅自发款,是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的行为。”
梁子见崔海嬴这么说,耳朵里又响起了小宝的哭声,他百感交集,瞥了一眼桌上那喝剩的咖啡碗,冷冷地说道:“时间太紧迫,没来得及向领导汇报,这是我的疏忽。现在,实话告诉你吧,筹来的款子是老支书卖掉老母猪的钱和我的积蓄。但是我觉得,一个干部应该为群众着想。作为一个gcd员是应该大公无私的,你也可以拿出一些来,还可以动员其他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党员也拿出一些来,帮助更多的社员解决困难。”
崔海嬴见梁子这么一说,对这笔款子的来路,心中有数了。尽管梁子的话噎得他不好受,他却没有反击,只是不慌不忙地说下去:“第二,你和娟娟的关系要注意。你是党员,要注意在群众里的影响,要正确对待和处理个人的问题。第三,”崔海嬴好像不屑与梁子多谈个人的事情,没容梁子回答,他就提了第三个问题:“你擅自收掉了老马头的证明,这是一个对领导的态度问题。不管怎样,我们的证明是代表组织开的,你没有权力随便收掉!”
崔海嬴说到最后,才提高了嗓门。其实,他的前两个“第一,第二”,只是想摸摸情况,后一个“第三”,才是因为触犯了他权力的尊严,是他所不能忍受的。所以,尽管他在同意梁子的建议时显得那样大方而有气度,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觉得还是不能让步。
这番话刚说完,梁子的气也憋不住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对领导的错误决定进行抵制,这不是你经常说的反潮流精神吗?你开了证明让瓦匠出去揽私活,让群众出去讨饭,这走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资本主义道路。对于这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决定,任何群众都可以抵制!”
“按你这么说,我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我是走资派?”崔海嬴听罢,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梁子向他望了一眼,冷笑一声:“你不是天天看报嘛,反正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大概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刺激过他。崔海嬴一时不能控制自己,声色俱厉地嚷道:“岂有此理!你根本没有看懂报纸。什么叫走资派?走资派就是民主派;民主派才是走资派!老子在红旗下长大,老子是文革派!老子是造反派!”
梁子也从来没见过崔海嬴这么发急,这么凶相毕露。他轻蔑地笑了:“管你什么派,都要看你往哪条路上走。但摆在面前的道路总是两条。”说罢,他从容地站起身,迈着有力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望着梁子的背影,崔海嬴砰地一拍桌子:“他妈的,你懂个屁!权在老子手里,老子就是革命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