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跌跌撞撞地在田野里走着。娟娟惨然的微笑,在他的眼前浮起,又消失;消失,又浮起。四外是月光照射下的碱地,好像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水流。
生活的波涛啊!
他一抬腿,仿佛又听到了娟娟绝望的哀求;他一伸手,仿佛又触到了娟娟颤栗的身体……突然,他的衣服叫什么给挂住了,他抬头一看,是一棵酸枣树。在虎山丘陵,有很多这样的树。它干巴巴的,发芽很晚,落叶很早,但在寒冬腊月里,枝头却还常常挂着鲜红的小枣儿。这种小树不怕干旱,不怕贫瘠,不论在崎岖的山路旁还是在坚硬的石缝里,都能顽强地扎下根去,开花结果。梁子不由得对这些不声不响地生长在山区的小树产生了敬意。他轻轻地拨开它的枝条,扯下挂着的衣襟……忽然又想起,小时候自己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大枣树枝繁叶茂,结实累累。他经常给枣树浇水、治虫。有一个暑假,他和妈妈回家探亲,娟娟也跟着来了。一天早晨,他和娟娟一起趴在屋里的小桌上做功课。大枣树正对着窗子。娇艳的枣儿在枝叶间探着含羞的脑袋使劲地摇晃。他望着望着,口水直往嘴里淌,忍不住了,跑出去摘下两颗;一颗自己放到了嘴里,另一颗递给了娟娟。娟娟没有接,反而拿小手指头刮着脸羞他:“馋痨鬼,馋痨鬼,不做功课喂舌头!”他就把那个枣子塞进娟娟的领子里,弄得她咯咯笑着跑去找爷爷告状……他又记起在他的邻院,也就是老葫芦爷爷的院子里,栽着一棵夹竹桃,除了大雪纷飞的严冬,几乎常年都会开出粉嘟嘟、红艳艳的鲜花。娟娟十分喜爱它,但自己却不十分欣赏,嫌它只会开花不结果实。城里的小姑娘爱美,有一次,娟娟摘了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花插在自己的头上,村上的孩子们见了,围着她齐声唱道:“小花蝶,小花蝶,会采花,不酿蜜;会跳舞,飞粉屑;看见蜜蜂吃甜饭,馋得口水滴滴滴!”娟娟被羞得哭了起来,还是自己上去替她解了围,答应带她到田里去捉纺织娘,把她哄高兴了……
在城市,他们的居民楼前,有一大片梧桐树。在升入中学以后,他们还是常常一起在阳台上做功课、谈理想。有一次,两人默默地看着一些鸟儿,从别处飞来,唧唧喳喳地在枝头聚会,显得十分亲密。但是一阵风吹来,鸟儿扑扑扇着翅膀,各自往天上四散冲去,一会儿又落到了别的枝头,于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聚到一起……为这事,娟娟显得很伤心,梁子却不以为然;但现在品味起来,又是一番滋味了……
这种回忆是朦胧而奇怪的,也是使人难堪的,梁子回过头去,只见会计室的灯火,像梦里的花朵一样,时而鲜明,时而昏迷。娟娟的斥责,如此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响起,好像无情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觉得委屈,又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梁子扶着酸枣树,抬头遥望深远的天幕和迷茫的田野,想用一种理智的力量,来约束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想到了从少年时代就产生的雄心勃勃的理想和抱负,想到即将分发的救济款和全大队数百成千双期待的眼睛……他努力想着这一切,借此把无休止的烦恼,从心里抹去,好像用快刀斩断乱麻。
但是,娟娟的身体的余温还留在他的心上,这也是一种力量。爱情的种子,不管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形式孕育,一旦冒出芽来,它就要生长,要发展。培植它是一种无上的幸福,扼杀它则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任何意志坚强的人,当他需要把自己亲手培育的爱苗又亲手去掐断时,都不能抗拒那从身心里流出来的、激荡着的感情力量的冲击。这种痛苦的激动,是对一个年轻战士的严峻的考验。
梁子迈步往前走着,但是漫无目的。
村庄安睡了,黑夜静悄悄。
在静谧的夜里,有婴儿的呼吸,在愉快地起落;也有睡梦中的人们,在享受着巨大的幸福。枣树在风中摇撼,溪水从山上泻出,顽强地跳过乱石,汩汩地向前流去。
梁子走啊走……黑夜沉沉,生活的道路,走向何方?
前面有亮光。
啊,这是怎样的亮光啊,好像茫茫的大海里突然出现的一盏航标灯,梁子满心激动起来。他想,这时候了,除了他和娟娟,还有谁也不能安睡?
好像被磁铁吸引一样,梁子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灯光走去。快到跟前时,才发现,这闪着亮光的窗口,正是老支书家西头的一间小屋。他站定下来,灯光,像一只明亮温和的眼睛,注视着他。梁子感到一阵高兴,心想老支书还没睡,可以把自己的烦恼与痛苦,统统亮出来,说给老人家听,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于是他走到窗洞口,向里望去。
老支书正伏在窗前的桌上画图,旁边搁着一盒彩色的蜡笔。他画几笔,就掏出蜡笔来描一描,然后拿起纸,眯缝着眼睛欣赏一番。多皱的脸,像孩子般的专注与天真。梁子又往前凑了凑,这才看清楚,老支书画的是一张虎山大队改山治水的规划图。画图的纸是拼起来的,就是用那种带格子的报告纸。这种纸在老支书的案头还有厚厚的一沓,是大队发给老支书写检讨用的。
一时间梁子的心里热乎起来了,他默默地在窗口立着,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梁子悄悄地转过身,绕到房子跟前,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这间小屋,本是老支书家堆放杂物的。因为老支书常常好熬夜,为了不影响家里人,他便打扫出来,变成“工作室”了。
屋子不大,墙上打扫得很干净。三面墙壁,有两面挂满了图。一面墙上挂的是地图,一幅中国的,一幅世界的。地图下面,有个土坯垒的小案。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很大的土布包袱。包袱里装着土改以来他从报上剪下来的政策条文,边上还搁着几本书,有理论书,也有怎样兴修水利的书。这一切使这间土气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文化的气氛。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红年画。年画上五个胖娃娃,抱着一尺多长的金黄的玉米穗,咧开嘴向人们憨笑。这张画使得整个屋子变得喜气洋洋。年画下面的墙根下摆着一溜坛坛罐罐,这里存放着不同品种的种子……
梁子低低地、激动地叫了一声:“老支书!”
老支书见梁子进来,高兴地招呼他坐下,然后把图纸移到梁子跟前,兴致勃勃地说:“来,你看看。”说着,又用一支红蜡笔在纸上点了几点,“瞧,这几个地方,水退得快,盐分也不重,可以种庄稼了;那几个地方,地势低洼,水退得慢,盐碱也重。这几天我到山上转了转,倒是明白了不少新问题。我们原先的线路图,还不够完善哪!”
梁子捧着这张彩色的草图,好似看到了虎山大队的锦绣前程。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与娟娟决裂的痛苦和烦恼,像烟云一样消散了。
“老支书,你的远景规划,什么时候能实现啊!”梁子被老支书对人民事业兢兢业业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但同时,他的脑子里,马上又出现了那逃荒要饭的人群和那一张张外出逃荒要饭的介绍信。想到这里,梁子把图还给老支书,不无忧虑地说了这番话。
“会实现的!”老支书说着,多皱的脸上放出了光彩。他眯缝起眼睛,从头到脚认真地打量着梁子,好像他是第一次同梁子认识似的。看了半天,才饱含感情地说:“梁子啊,那天在东山洼看水时,你提的问题,俺没回答你,但是俺一直在心里揣摸。认识一个人不容易啊,可是,俺终于认识了你,了解了你。俺从你这样的好孩子身上,看到了咱们党的希望,国家的前途。因此,俺还要画远景规划,俺相信这规划一定能实现!”
“可是,有人在拼命变着法子阻碍和反对啊!”梁子现在觉得,要把老支书图上画的东西变成现实,的确是不容易的。接着,他又提出了眼下的问题,“你看,水泥问题没查清,救济款又被偷走了,接着,崔海嬴又公开开介绍信鼓励人们外出要饭……”
“是的,要取得真经就会有虎狼、妖怪挡道;要吃甜葡萄就会有毒蛇蜈蚣拦路。日久见人心啊,孩子,眼下这些个事,俺联系起来一琢磨,觉得里面确实有文章:水泥被掉了包,是为了把俺搞垮,把权夺过去;现在又偷走救济款,这是在节骨眼上卡大伙的脖子,扰乱人心,把人们逼出去逃荒,让支委会作出的重修大坝的决定落空。这样,他们干的坏事才不会露馅,他们夺到的‘权’才可以保牢……”
梁子深深地佩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革命经验和宽厚性格。他知道,老支书不经深思熟虑是不会轻易对一个人或一件事作结论的;现在这么一讲,梁子对崔海嬴的一套,心里也就有了底。他心情激动地说:“老支书,事实真相总归要暴露的,搞阴谋的人一定要垮台的。现在,我明白了,要改变咱们农村的面貌,要使我们的国家真正繁荣富强起来,首先要同这一些打着党的招牌,霸占着人民给的权力而在贪婪地吮吸着人民血汗的阴谋家进行斗争!”
“好孩子,有志气!”梁子这些出自肺腑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老人的心。老支书诚恳地说:“你我都是党员,俺对人,尤其是对年轻人,过去一向是往好里看,往前边看的,但事实有时候实在是叫人揪心啊!咱们办事情,考虑问题不得不多一个心眼,多防人一手啊!”老支书说着,又语重心长地向梁子看了一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可以看得出,老人此刻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沉静,对梁子说:“眼下,筹来的款子要马上分发下去,让部分社员能应应急,也是好的。”
梁子也逐渐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态,开始考虑起目前该做的工作来了。好像他今天就是为了研究这些问题,才来找老支书的。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拧了一下眉头,对老支书说:“发完款子,咱们还要及时组织大家搞生产自救;在短时间内把社员的生活安定下来,否则,人员就又要外流了。”
“这我想过了,咱们熬硝,怎么样?”老支书望着梁子说。
“熬硝?”
“唔,过去我出去逃荒的时候看见人家熬过。咱这儿是谷地。大部分的土地,经水一泡,碱都上来了,秋庄稼也不能马上种。把上面一层含碱重的表土铲掉,熬出硝来,既改造了土壤,硝还可以卖掉,积累一些资金。”老支书给自己点上一袋烟,不慌不忙地说。
“好是好。”梁子皱了皱眉头说,“可这还不是长久之计啊,表层的土换过以后,下面的碱还会通过土壤的毛细管作用渗上来的。”
“唉,这里历来如此。”老支书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
“不,我们用科学的办法,彻底改变这里的土层,不让下面的碱分蒸发上来。”梁子沉思了一下说,“记得我曾经在学院里看到过一个外国资料,人家改造盐碱地是把表层的土都挖掉,然后在下面垫层石子,再把土覆上,这样就隔断了土壤的毛细管作用,使下面的碱分渗不上来了。不过,人家是大机器生产,咱们这样做,恐怕工程太大了。”
老支书想了想说:“只要行得通,工程大倒不怕,咱们一向是凭着愚公移山的精神改山治水的。”
“那我最好还得到学院去一趟,请教请教搞土壤的老教授。因为我也是从资料上看到的,究竟效果怎样,心里还是没有把握。”梁子望着老支书说。
“行,我看就这么办吧。”老支书说,“明天你准备准备,抓紧时间,速去速回。”
梁子高兴地点点头。
“你等着,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老支书说着,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身朝东屋走去。过了好一会儿,听得一阵翻找东西的窸窣声,老支书捧着个包裹进来了。
梁子笑着说:“什么好东西呀?快打开来我看看。”
“等一等,”老支书端端正正地把包裹放到桌上,摸了又摸,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捧出一把黄灿灿的稻谷来,送到梁子面前,“瞧瞧,多结实,多饱满。”
“是您留的稻种?”梁子仔细端详了一番问。
“对喽,还是前年你从学院捎回来的良种,这是第二代啦。”老支书喜滋滋地说,“我们这里,过去因为水受季节的限制,无霜期又短,所以种不好水稻。可我觉得环山渠道修好以后,水的问题解决了,还是应该大面积推广水稻的。所以我想拿本地的旱稻和你捎来的水稻种杂交,想培育出一种能在咱们这个地区生长的既耐旱又早熟的良种水稻。可这次大水一来,这第二代杂交的秧苗刚出不久,就被淹啦。好在前些日子下种时,因为秧田面积不够,还留下了这些,可是宝贝哩。”
“这么说,真是宝贝呢,快收好吧,等咱们铲掉了碱,改治好了地,就赶紧把它种下去。”梁子也充满感情地抚摸着稻种。
两人正说得起劲,没提防大娘走了进来,气呼呼地指着老伴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翻腾这稻种了,唉,还有脸夸呢,为了这些种子,差点没给累死。”
“哟,大娘,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梁子惊奇地说。
“她呀,在等我哪。从来都是,我什么时候睡,她等到什么时候,怎么说也没用。”老支书诙谐而风趣地笑了起来。
“看美的你!”大娘瞪了他一眼,把怀里抱着的一件东西,狠狠地扔过去:“还不是为了给你缝这个!”
“好好好,快睡去吧,俺们还有事哩。”老支书要把大娘推走。
“你给我戴上我就走。”
“行行行,”老支书一边答应一边动手脱衣裳。大娘给他缝的,是个贴身兜肚。眼看着老支书穿戴服帖了,她才过去。不一会儿,那屋传来刺啦刺啦纳鞋底的声音。
“大娘是怕您犯胃病特地给做的吧?”梁子问。
“可不是。”老支书笑笑。
“大娘对您真关心呀。”梁子有点感动地说。
老支书乐了:“俺俩是经过生死考验的老伙计了。”
“怎么回事?”梁子颇有兴趣地问。
“解放战争时俺去支前的那阵子,敌人把你大娘抓起来,关进大牢,逼她把我交出来,不说就拷打,还威胁要枪毙她。她坐了一个月的牢,一个字没吐。解放大军把她救出来时,只剩一口气了……好,不谈这些了。明天的救济款怎么发,你跟娟娟商量了没有?”
“还没有,”梁子难过地低下了头,“还没来得及商量,我们就谈崩了……”
“噢?这是怎么回事?”老支书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她劝我离开这儿,我没有同意;她说她想上大学,我表示把握不大,她就、就……”梁子吃吃地有些说不下去的样子。
老支书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唉,这孩子,前几年也不是我不推荐她,几次都是刚把名字报上去,公社就刷下来了,说是父亲问题没结论,不予考虑。你得好好做她的工作啊。”
“她现在一心想着上大学离开这儿,一点不同的意见也听不进去。”梁子垂头丧气地说。
“不要这样,应该团结她、帮助她。改造一个人,就像我们改山治水的工程一样,决不会那么容易就收到效果的。但是只要我们努力,碱地也能变成良田。”老支书认真而诚恳地说,接着,又问了一句:“娟娟父亲的问题,到底作了结论没有?”
“不知道。”梁子摇了摇头。
老支书见天不早了,便拍了拍梁子的肩膀:“你回去休息吧。关于熬硝搞生产自救的事,你出发前,最好找崔海嬴谈一谈。”
“好吧,那我走了。”梁子告别老支书,出了门。
夜很黑,风也大起来。但这初夏的风是湿润温暖的,吹着给人带来了睡意。
“老支书的话是对的,要把娟娟改造和争取过来……”梁子一边往家走,一边望着狼山和虎山深色的剪影。但是爱情呢?他认真地思考:爱情的结合,不同于同志间的亲密关系,也不同于青梅竹马的少年伴侣,只有在共同的生活道路上,有共同的理想;在劳动和斗争中有共同语言的爱情,才能真正牢固。当然,爱情的嫩苗可以在暖房里栽培,也可以在风雨里成长,所以它们的花朵,有的只能开放在风和日丽的庭院里,害怕霜雪和蛀虫,不一定能结果;有的却能开放在贫瘠的土地上,不怕干旱和寒冷,结出鲜艳的果实……
“明天一早去找崔海嬴。”梁子振作了一下精神,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