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而明净的月亮,贴在虎山旁边一小块深墨色的天幕上,五月的软风像轻柔的细纱,在田野里轻轻飘动。花鼓声的余音,已经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了。
好像暴风雨后安详的大海,梁子从老支书家里出来,心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但是,被风暴兜底搅动了的海的深部,却产生了涌。有经验的航海者都知道,涌所蕴藏着的无比强大的内在力量,能倒海翻江,冲决一切。现在,正是这股力量使得梁子浑身激荡着新的战斗的血液。他在塘边擦洗,泉水流在身上,好像流在灼热烧红的铁片上。
他想到,刚筹来的款子应该及时分发下去,解决困难社员的燃眉之急,如何发放,必须马上去找娟娟商量一下。白天自己过于急躁,对她的态度不好,娟娟一定很伤心。他们之间现在有了隔阂,甚至产生了裂缝,这是不应该的。他要去找娟娟谈谈,用他对事业的追求,对理想的向往,用他青春的热情的火焰去烧熔他们的隔阂,焊接他们的裂缝……
他想着想着,抬头望见了横贯在天幕间的银河和河上的牛郎、织女星。织女向牛郎投来闪烁的温和的目光。他遗憾织女为什么一时间竟同牛郎闹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奇怪为什么牛郎竟追不上逃亡的妻子?这真是亘古奇事。但又想生活的道路,远比传说中的故事更加神奇。他是为娟娟而来的,但是为娟娟买的水田袜竟还没送去!一直无比鲜明地在他的呼吸、感觉、思想中活动着的娟娟,在来到她的身边以后,怎么会为了一些工作上的分歧而变得模糊疏远起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再抬头看看那挂圆月,里面的小白兔,正带着她那活泼可爱的姿态窥视着他。他好像听到远处有小李子生动的笑声。他又弯下身子,把毛巾浸在水里,这会儿进入他耳膜的,是鱼儿打跳时扑喇喇的水声……
于是他直起腰,用湿毛巾擦着脸和脖颈,向前望去,只见远处夜气弥漫的枣树枝桠间,透过来一缕黄色的亮光,这是会计室的灯火。他想此刻娟娟正在灯下忙碌,她一个人在这样的灯光下,度过了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啊。她给自己那么多热情洋溢的信,也都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写出来的……一种对青少年时代的伴侣的温爱和报答之情,突然在他的心中升腾,梁子心里一阵难过,于是一切杂念都消失了,占据他的身心的,又是娟娟妩媚的形象。他很快地绞干毛巾,匆忙踏上幽静的夜路。
夜很静,路旁有草虫的低鸣。洋槐树白色的清香的花,在沉重地下垂。梁子深深地呼吸着夜间清新的空气,充塞在他心头的,是感情的波涛。他想,娟娟是他生活的道路上第一个出现的可亲可爱的人,他热望着她能陪伴自己,走完今后的万水千山……
梁子想着,走着,那闪着煤油灯幽暗的光线的社房不觉就在眼前了。这是全村最阔气的建筑。所谓阔气,也就是从地基往上,垒了半截子砖墙,屋顶也盖上了瓦。因为离开村子比较远,它的前面,是一片谷地,一湾水荡,十分开阔。到了夏天,雨水涨满,水荡里摇动着一片绿色的芦苇,谷地里翻滚着金色的麦浪,红皮小枣树到处生长,骄傲地迎着阳光舒展枝桠。但是现在,洪水泛滥过后,地下的碱被泡起来了,月光下的田野一片白花花,分不清哪是水荡,哪是麦地。社房像汪洋大海中的孤岛,它的灯光,也显得微弱而孤独。
顺着感情的力量,梁子急急地一把推开了社房的门。
娟娟抬起头,吃惊地扬了扬秀丽的眉毛,灯光下,脸很苍白,下巴也显得尖削,眼窝有深深的黑晕。
梁子看着,顿时一切感情的波涛,都化作了深深的爱怜。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一手扶着门框,低声叫道:“娟娟!”这成熟的男中音,带着轻微的金属般的颤抖。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光线太暗,娟娟竟没有留神梁子的态度,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她感到自己的神经近乎麻木了。中午小梁和小李子的出走,又给她的伤口撒了一把盐末,现在,小梁又来干什么呢?她想不出,猜不透,觉得迷茫,勉强地笑一笑,重又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工作。
屋子里顿时又静下来,村里唯一的一个单身汉老马头站在娟娟身旁,垂手立着,恭敬地望着娟娟正在写字的手。娟娟把头埋得很低,额前散乱的碎发,有几绺擦着煤油灯的罩子,嘶嘶作响,好像随时都有烧着的危险。
见有老马头在,梁子有些尴尬。这沉闷,对他来说,是多么难忍。尽管他能在万人大会上,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但却无法在这个场合下,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好像满湖的水在激荡,没有沟渠,又如何能流向那干旱的田地?
梁子动了动嘴唇,笨拙地走到娟娟跟前,凑上去看她在手下写着的东西。
突然,梁子呆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娟娟在写着的是一张介绍信,一张逃荒要饭的介绍信!
刹那间,梁子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向娟娟瞥了一眼,一伸手,按住了娟娟正在写字的纸:“别写了,拿来我看看!”
娟娟感到了梁子急促的呼吸,突然一阵心跳,苍白的脸泛出了微红。
“嗳,等一等。”她慌乱地将虎山大队的红红的圆图章,盖在介绍信上。
梁子拈着这张薄薄的纸,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兹证明虎山大队贫农社员马有财,因本大队遭受水灾,无法克服困难,出去要饭。希沿途干部群众给予照顾。
1976年5月25日
梁子默读着,只觉得这薄薄的一张纸,灼热地烧炙着他的手,沉重地压迫着他的心脏。
站在边上的老马头,见梁子拿着这张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连忙上前一步,扯了扯梁子的袖子,赔着笑说:“嘿嘿,大兄弟,别看了。快把这信给我吧,有个证明就得了,字儿写好写孬,俺可不问。”
梁子不出声地望了望老马头,这是一张窄窄的长脸,略微倒挂的眉眼,好像总是在笑。老马头并不老,今年才四十挂零,有过几个女人,都因为嫌他穷,先后跟人跑了。最末的一个,就是在这次发大水的时候跑掉的,走时还带走了他八岁的儿子,和一口袋山芋干。这样,老马头就闹起了饥荒,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躺着叹气:“唉,没良心的婆娘!连山芋干也背走了,害得我肚子直咕噜。”但是老马头是个乐天派,早晨一起床,向邻居借碗高粱煮了三碗高粱菜糊糊一喝,撑圆了肚皮,就又高高兴兴的了。因此他下午没有参加逃荒的人们的行列,也没有遇见老支书打花鼓。可到了晚上,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发牢骚了,正准备发愁,又听说大队可以开证明让大家去要饭,心里又舒坦了些。他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因此,尽管天这么晚了,他还是兴冲冲地来找娟娟开介绍信,眼下见梁子攥着介绍信不吭声,自己刚才说了那么一番话还不见效,怕生出变故来,梁子扣下信,把他这最后一条生路也卡断,于是就转了转眼珠,慌急慌忙地说:“你不给证明,可是冤枉呀。俺累了一年啦,虽说俺没有多大能耐,留不住老婆,可是这一年来,俺也没偷过懒,冬天上河堤,夏天挑把子,开会、读报,哪样也没落后,每年到秋俺也能干个二千五六百分啊……” 这一番“表白”,梁子实在不忍听下去,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打断了老马头的话说:“不,这证明不能给你。”
老马头一听,更急了,连连叫道:“哎呀呀,不给证明怎么行哪?到秋,不,俺现在就干了一千六百分了,没分到,能怪俺么?你不给俺开证明,到了外头,人家还以为俺是懒汉哩。再不,把俺当做逃亡地主给抓起来,俺就说不清了。”说着,他转过脸,冲着娟娟说:“姑娘,你咋不吭声呀?我说的还有假?”
看得出来,乐天派老马头,这会儿也真的发急了。梁子望着这张没有哀愁只有焦急的脸,感到刺心的疼痛。他把老马头按着坐下,一字一句地说:“老马叔,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我们有gcd领导的人民政府,解放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能够……”
“俺懂,俺懂,”老马头赶紧截住了梁子的话头——他先一听说梁子相信他,心里就一块石头落了地,接着又见梁子提起“解放二十多年”,知道要给自己讲道理了。他怕上大课,就抢着说:“你放心吧,俺就是讨饭,也坚持革命。崔书记的动员,俺听得可明白哩。俺一定记着崔书记的话,灾难面前不低头,坚决不向国家伸手,俺自力更生,俺讨饭……”
“老马叔!”梁子简直想扑上去,捂住老马头的嘴。但是老马头的话正说得顺嘴。他自信自己所讲的一套道理都是符合新任大队书记的意思,因此也是符合当前的政治的,他那通红的小眼睛眯缝着,继续滔滔不绝:“那天,崔书记在社员大会上说的,人家长岗大队,白天让社员出去讨饭,晚上回来搞农田基本建设,苦战一冬春,评上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得了一面大锦旗,还是县委书记亲自奖的哩,这些个,俺都记得。”
“老马叔,你别说了!咱们是社会主义制度,怎么能让你去讨饭呢?”梁子几乎是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俺讨饭,也是干革命嘛。”老马头眨巴着眼睛,重复他的道理。他认定,只要坚持讲这套大道理,你小伙子再狠心,总也会放我这条生路的。
“……”梁子第一次发现,他的语言,在这个固执的农民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他感到再也没有办法说服老马头,忽然灵机一动,拍着老马头的肩膀道:“明天还要发救济款哪,谁开了证明去要饭,救济款就不发给他。”
果然,这句话比什么都灵,老马头忽地站起来,睁起两只小眼睛,盯着梁子问:“多咱发?”
“不是跟你说了,明天。”梁子道。
“对,对,大兄弟,可别漏了俺呀,俺也不出去了。”老马头说。
梁子笑了笑说:“你先回去吧,少不了你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娟娟商量商量,等商量完了就发。”梁子说着,把老马头送到门口。老马头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可别漏了俺呀!”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声明:“俺哪儿也不去啦!”
老马头渐渐走远了,嘴里还哼着自编的轻松的小调。梁子仰起头,凝视着灿烂的星空,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少先队的夏令营,鲜艳的红领巾,洁白的衬衣,队鼓齐鸣,号声阵阵,面对熊熊的篝火,少先队的辅导员举起右手领誓:“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身!”他,刚满九岁的新队员,也第一次把右手举过头顶,用稚嫩的嗓音喊出:“时刻准备着!”
火光、领巾,仿佛连成了一片,在梁子的眼前变幻成庄严的团旗和党旗,他猛地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一个普通gcd员的责任——解放全人类!
这时,五月的软风送来老马头断断续续的小调,梁子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娟娟低着头,默默地咬着嘴唇,不由得开口问道:“你怎么能给他开这种证明?”他还想责备娟娟几句,但看着娟娟的形容,心里又不忍,便不做声地打量着娟娟,他的目光饱含痛苦,但仍是温柔的。
这温柔的目光,犹如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子划破了包裹着娟娟心灵的外膜,她心一酸,不觉动情地望着梁子,一时忘了分辩。望着望着,一滴泪珠忽地落在她蓝色的衬衣领上,突然,一种更强烈的委屈,更强烈的情爱,更强烈的痛苦和追求,全被梁子温柔的目光和声音唤起来了。本来,在这穷苦的异乡,除了梁子,她并没有希望别的人理解她,关心她,真诚地赐她以人生的温暖和幸福。但是今天,梁子走掉了,带着不明不白的裂痕走掉了,没有给她助一臂之力,没有给她出一个主意。整整一个下午,梁子再没有来找她,来找她的是崔海嬴。崔海嬴告诉她,白天张梁和小李子一块进城玩去了,两人打得火热,要她多生个心眼;崔海嬴还命令她给外出讨饭的人开介绍信。对崔海嬴的话,她将信将疑,这一天,她像坠在云雾里一样,她怀疑过小梁,她怨过小梁,她骂过小梁。但后来,她又把一切都否定了,她擦干眼泪,默默地干崔海嬴吩咐她的事情……现在,凭着女性特有的**,她从梁子的态度和举止上,感到了一丝转机,她想抓住这一丝转机,好像溺水者碰到了岸,她的眼睛突然明亮了。
风从门外吹来,把桌上的纸刮得飞起来,娟娟赶紧去拾,梁子也跟了上去,随手带上了门。
娟娟心不在焉地理着桌上的纸,梁子也帮着她一起拾掇。两人凑得很近,梁子柔和的气息不时在她的发际起落,她感到脸热了,血液也流得快了。她突然又记起小说上的话来:爱情似闪电,应该眼明手快,抓住时机,否则就一去不复返了。在前天那个明月皎皎的夜晚,如果不是小福子悲惨的故事浇灭了她的热情和勇气,她早就把自己心里的一切——理想和爱情,统统告诉小梁了。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不会产生今天这样的误会和隔阂了。想着,一颗心激烈地跳荡起来。但是少女的羞涩与骄傲,迫使她紧张地控制着自己。
“娟娟,这一天来,你是怎么想的?”梁子沉静地说,同时,终于把那双珍藏了好几天的水田袜,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了桌上。
“我?”娟娟动情了,“你以为我心里好受么?你以为我要开这种信么?你……你好狠心呀!”
“别怪我,我也是急的,早上态度不好。”梁子说着,往前凑了凑,见娟娟低头不语,又轻声道:“别生气了,原谅我吧。”
亲切的声音,像春天的风,溶进了娟娟的呼吸;又像轻柔的羽毛,拨开了娟娟心上感情的闸门。几年来的辛酸苦辣,一时间翻搅起来,泪水汹涌地流出来,她身子一歪,突然倒在梁子的怀里,抽泣地发出断续的话音:“你……你不理解我的心。”
一股暖暖的细流闪电般地注入了梁子的胸怀,一种本能的冲动使他伸出滚烫的手掌,轻轻地抚着娟娟的肩膀,深深叹息了一声。
“你,你不要像早晨那个样子,我是没有办法的,我不得不听崔书记的,我有什么办法……”娟娟抽泣着,哭得很伤心,哭得梁子心里酸酸的,他抽出手帕来让她擦泪,附耳低语道:“别哭了,坚强一些,挺起胸来,面对现实,进行斗争……来,起来,咱们坐下,好好谈谈。”
梁子想使娟娟镇静下来,但是娟娟身子打颤,抖成了一团,梁子只好扶着她,哄着她,百般温存。
娟娟靠着小梁,好像暴风雨中紧贴枝干的一片树叶,她仿佛感到了他心脏的跳动,她想,此刻不把我的心剖析给他,更待何时?
于是,她慢慢仰起脸,睁开泪光闪闪的红肿的眼睛说:“你读了我给你的信么?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不,不,你是不会知道的,你想象不出我受的苦和罪。你同情老马头这样的人,是的,我也同情他。但是,老马头并不认识他的苦,他还好过一些;而我是清醒的,所以我时时都在受着煎熬,有时我还羡慕老马头……你不要以为我怕苦,物质上的苦,我并不害怕,我能吃山芋和高粱。我怕的是冬天的夜,长得没有尽头;我怕的是春天的风,刮起来天昏地暗;我有家归不得,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你以外,又没有任何亲人……我终于熬过来了,我是靠自己的力量熬过来的。这些年来,我已看透了,别人说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凡事只有靠自己。我想你盼你,可是并没有希望你到这儿来安家。在这个地方,我呆不下去了。不错,这儿的人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凭我们的力量能改变这一切么?难道我们的青春,就浪费在这个穷山沟里?你这么做我不能理解。我以八年来经历的一切告诉你,洪水发起来是可怕的,它会吞没你,我不能让你陷进事端,这里是是非之地。我求你,离开这儿吧,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
娟娟的声音,渐渐升高,仿佛是绝望的哀鸣,仿佛是求生的呼叫。她说完了,用惨然的恳求的微笑望着小梁,希望得到亲切的温存,更希望得到满意的答复。
但是,梁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更热烈地拥抱她。他只是愣愣地呆在那里,一言不发。娟娟感觉到了,但依然带着惨然的微笑希望和期待着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只见他的目光变得冷静而严肃起来,眉宇间显出一种凛然的神气,身子挺直了,好像是为了驱赶掉心上的痛苦才这样做的。
娟娟的心一沉,但是来不及思想。梁子的嘴唇动了几动,开始没发出声音来,过了一会儿,他沉重而缓慢地说:“娟娟,过去,我以为我了解你,懂得了你的心。现在,我知道我是错了。同时,看来你也没有完全了解我,懂得我的理想和抱负。”
听说到这儿,娟娟只觉得自己的心和整个身子在往下沉,一直沉向无底的深渊。但是梁子继续一字一句地说下去:“生活的道路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现在,我得坦白地告诉你,我来到虎山,虎山就是我的家,这儿的贫下中农是我的亲人,我一辈子也不离开这儿了。中国有五亿农民,我的理想,我的抱负,就从这儿开始。我知道我选择的道路是不平坦的,但我相信它是正确的。为了一个正确的目标,我愿意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本来,我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是为了你,我热切地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下去;但我也不能勉强你……”说完,他的手,已经从娟娟的肩上,轻轻地滑落下来。
娟娟听着梁子的话,再也没有回答的勇气和力量,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看他的眼睛。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彼此可听见对方沉重的喘气。娟娟迷迷糊糊地想,会有他这样的人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听梁子道:“当然你想上大学,我也不反对。但是像你这样的家庭情况,据我了解,可能性是不大的。你还是要作好思想准备啊……”
“……”
听到这里,娟娟的脸变得煞白,一股怨气夹着怒气直往上冲,她想说什么,但是嘴唇抖得厉害。如果说,那天晚上小福子的故事好比秋天的风,使娟娟爱情之树上的绿叶停止了生长的话,那么,今天梁子的这番话,则是冬天的北风,它要把这些树叶统统吹掉,枯死。娟娟的心在颤抖,她好像第一次认识梁子似的打量着他,心里想,看来崔海嬴说的并没有错,原来你也是一心想靠政治吃饭的人物,你也在变着法子阻止我上大学,你自己读完大学回来唱高调了,却反对我去,你好狠心呀,你……你明知水泥和救济款的事都是我直接插手的,可你不但不帮我出主意,想办法,相反的却拼命追查,一味穷究,连对自己最心爱的人也丝毫不手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政治需要啊!你和崔海嬴有什么两样呢?崔海嬴有时还说几句心里话,在上大学的问题上还表示愿意帮我一把。你呢,你却永远是那一套,用那一套漂亮的理论和死硬的教条来吓唬和教训人!够了,我不能再糊涂下去了——生活已经教会了我,所有唱着政治高调的人实际上都是为了踩着别人往上爬,都是最自私的!自私,自私!利用爱情把我留在这里为你的权力斗争作牺牲,这更是极端的自私!可怕啊,政治上的冠冕堂皇所掩盖着的内幕都是自私!
娟娟想着,尽最大的努力从梁子身上缩回身子,站了起来,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来:“自私!”
她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向紧靠墙边的一张小凉床扑去,梁子见她这个样子,一时心里十分惶恐,忙走上前,一把拦住她,焦急地喊道:“娟娟!娟娟!”
娟娟挣脱了他,咬着牙,转过脸,扑倒在床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任凭梁子怎么喊,她都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