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月亮的路上,泥瓦匠的身影,很快融进了无边的暗夜,仿佛墨水滴进染缸,一下子就消失了。
天光像水一样地凉下来。夜,很深了。参差不齐的房屋,好像一块块巨大的、黄泥捏制的土坯,不规则地掩映在大路两旁深黑色的槐树丛里,隐隐露出发白的草顶。那些房子的窗洞里,已经没有了煤油灯的昏黄朦胧的光。睡不着的人,在枕上听得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仿佛发大水时泛起的浪声。
这时候了,楼娃家还亮着灯。
一盏用小墨水瓶子自制的煤油灯挂在床头,没有罩子,媒纸卷的灯捻上,随着黄黄的火焰的跳动,升起一缕缕黑色的烟灰,望去好像长长的飘忽不定的带子。
屋里没有什么东西怕熏的:床上没有帐子,地上没有板凳,一张粗劣的用木头钉成的小案桌,摆在中央,几只代替坐凳的草墩,东一个西一个地撂在地上;靠墙并排放着三个半人高的泥窝子,本是盛粮食用的,现在堆满了孩子的破衣烂鞋。
三个男孩:大虎、二虎和小虎,蜷缩在一张凉床上,盖着麦秸睡熟了;闺女淑孩,团在絮着麦穰的被窝里,也睡熟了;全家唯一的一床棉被,盖在楼娃的老婆身上。
这几日,楼娃老婆的老粗腿,又犯了。从脚腕一直肿到大腿根,全身烧得像火炭,白天还想省把草,不叫丈夫烧开水,到夜里,渴得耐不住,从枕上抬起头,央求楼娃给她烧口喝的。
楼娃听得老婆叫唤,赶紧披衣下床,点起灯,抱了一把草到锅屋里,“呼嗒呼嗒”地拉起了风箱。
灯影里,淑孩娘满脸红潮,晕晕乎乎地哼着。楼娃烧开了水端进来,见她虚弱得不行,便托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端着碗凑到她的唇边。
喝了几口水,淑孩娘仿佛觉得精神好一些,便接过碗说:“我自己来。”
这时,淑孩醒了,把脑袋钻出被窝,睁开眼睛,说:“爹,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娘犯病时吃的药片,还剩几片,现在怕还在呢。”
“你快起来给你娘找找。”楼娃说。
“嗳,”淑孩应了一声,赤着脚片跳到地上,小身子趴在泥窝子上,埋头翻起来。翻了半天,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小瓶子,晃了晃,里面还有几粒白色的小药片。
“这是不是呢,别吃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楼娃端着小瓶子,疑疑惑惑地说。
“就是的,”淑孩肯定地说,“上次二虎要拿去玩,我没给,藏在这里的。”
“嗬嗬,还是丫头有心计。”楼娃咧开厚嘴唇笑了笑,服侍老婆把药吃下,吹了灯,重又睡下。
躺在床上,两口子谁也睡不着。楼娃的手搭在老婆的热身子上,心有愧疚地说:“孩他娘,明天领了救济款,说什么也先给你瞧病去。”
淑孩娘叹了口气说:“我不碍事,还是先把粮食买了来。”
说着,一股风从墙缝钻进来,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扬起一阵灰,楼娃掖了掖被子,淑孩娘翻个身道:“我是心疼那几十个鸡蛋呀,白白攒了一冬。要不,现在拿到集上去卖了,也可买几斤粮食了。”
“唉,不交又咋办呢,你没看见西头的老爹,把鸡蛋藏了,被大队发现以后,挂了牌子,拉到大街上去游街,多丑!”楼娃老实巴交地说。
淑孩娘一听,不吭声了。她记起那一天,西头的老爹,胸前挂着一个“抗交鸡蛋犯”的牌子,在大街上敲锣。她见不得这个,一想起来,心里就打鼓,但是却不同意丈夫的说法:“丑什么?自己的鸡下了蛋,非要拿去给他们做摆设,天底下没这个理。”
“照这么说,老支书辛辛苦苦几十年,忽然把他给撤了,还能有理?”楼娃直通通的一句话,把老婆给问住了,仿佛这里头有深奥的道理,谁也说不上来。过了一刻,楼娃叹口气道:“快睡吧,明天早起,去领救济款。”
“可能摊多少?”淑孩娘强打起精神问。
“反正人家摊多少,俺们也摊多少呗。摊多少,俺也先给你瞧病去。”黑暗中,楼娃坚定地说。
“那粮食咋办?让孩子喝西北风?”淑孩娘发愁地靠近丈夫。
楼娃想了想说:“先买一部分,再叫淑孩到苇塘东那几块洼地里去捞点泡麦子和山芋藤,能对付着撑过去就好。”
淑孩娘“嗯”了一声,好像再没有答话的力气了,楼娃也闭上眼,朦朦胧胧地睡去。
到了五更头上,楼娃就醒了,一睁眼,再也睡不着。他一是担心老婆的病,整夜不住声地哼,丝毫也没见轻;二是怕地里的麦子和山芋藤,让人给捞光了,要把孩子们唤起来,但想想昨晚连锅都没烧,黑更半夜的叫孩子出去也不忍心。横竖睡不着,就靠在床上吸烟。
吸了两袋烟,窗洞里透进一点白,楼娃觉着是时候了,轻手轻脚下了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笆斗来。笆斗里还有最后一把红面——这还是前几天老支书叫小宝送来的。他舀出一瓢来,想了想,又倒回去半瓢,然后小心地端着,向锅屋走去。
楼娃把水倒在锅里,刚想对火,又拍拍手站了起来,他决定还是先把淑孩叫起来,等下吃了早饭,好叫他们去捞——他实在不放心那些泡麦子和山芋藤。他自己也得排队去领救济款,这事,可怠慢不得。
楼娃回到屋里,发现淑孩已经不见了,三只小老虎,你压着我,我挤着你,睡得正甜。楼娃弄醒了这个,那个又睡着了,最后只好打消了要叫醒他们的企图,仍去烧锅。
菜篮不见了,还有一把山芋藤撂在锅台上,楼娃洗净了,细心地在案板上切,切得碎碎,倒锅里煮,煮开了锅,就端起瓢,一点点地把红面抖下去,拿起一双筷子,熟练地搅着。
这时,淑孩“叭哒叭哒”地跑进屋里来了。她穿一件破花夹袄,把半篮子野菜放在门口,鞋帮透湿,嘴唇又青又白,哆哆嗦嗦地叫着:“娘,娘,我早起来啦,你看,我还挑了一篮野菜。”
娘从枕上抬起头看了看,眼里含着泪说:“孩子饿了,叫爹给你盛碗红面糊糊喝,暖暖肚子,等下爹领了救济款,上街买粮食去。”
淑孩把菜糊糊喝得稀里呼噜,说:“我们什么时候,才有馍馍吃呀?”
说完,她望着爹爹。楼娃低下头,抱着脑袋,眼睛盯在脚底下那一块地上,心里想:“等下领了救济款……”
吃罢早饭,楼娃吩咐淑孩带大虎到苇塘东的那块洼地去捞麦子;关照二虎在家带弟弟;自己替淑孩娘整了整床铺,服侍她喝下半碗菜糊糊,也出了门,朝大队部走去。
楼娃今年三十八,但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人了。跑鬼子反那一年,娘在日本鬼子的炮楼底下生了他,所以取名叫楼娃。楼娃是从小跟娘拉旱蒿、打狗伢子、吃千家饭长大的。解放后,光景一天天好起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是这几年,家里人口多了,老婆又病,所以年年透支。老支书在的时候,每到青黄不接的当口,总给他送些吃的用的。他是个老实人,收别人一点东西,心里就很不安,又没有东西报答,便拼着命埋头干活。日子虽然拮据,但总还能过得去。没想到今年的一场大水,把家里冲得像水洗过一样。他家地势低洼,那天大雨下来,水呼呼地往上涨,为了顾老婆孩子,猪啦鸡啦,全都给淹死了。大水过后,还剩下一篮子鸡蛋,本想卖了换点粮食,不料却给大队一个不剩地收走了。一累一急,老婆的病又犯了,真是屋漏又遭连天雨啊!眼下他什么也不想,只盼着早早的领了救济款,给老婆治病,给孩子买吃的——这是老实本分的楼娃的最大心愿。
楼娃来得并不早,大队部门口已经排了一溜长蛇阵,排在头里的是一群妇女,她们迎风站着,“嘶拉嘶拉”地纳着鞋底,有的手里坠着根羊骨头在捻线,领救济款的兴奋刺激得她们高声说笑。大家早晨都喝了菜糊糊,所以并不感到身上冷。
楼娃老老实实地在队尾排下来,心里有事,就觉着时间过得慢。他一时担心孩子他娘身上的病,一时又担心救济款摊得少,唉,是先瞧病呢,还是先买粮食……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有些骚动,人们等得不耐烦,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天都快晌了,怎么连个动静也没有啊。”
“什么时候发,也不说一声。”
“早起喝了两碗糊糊,肚子已经在叫唤了。”
“饿了,那就先回家烧锅去。”
“拿什么烧呀,等着钱买粮呢。”
正说着,忽见娟娟从会计室里跑出来,大家一窝蜂地围上去,高兴地问这问那,但是娟娟脸色煞白,一句话也不说,拼着命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依然排好了队等着。楼娃觉得眼皮老是跳,心里直打鼓。
又过了好一会儿,有人传下话来说:“大家都回去吧,救济款丢了。”
“什么,救济款丢了?”楼娃奇怪地想,仿佛他的脑筋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件事。但是队伍已经彻底地乱了,有人挤上前,把会计室的大门擂得咚咚响:“他妈的,钱怎么会丢了?会计是干什么吃的?”
人们聚成一团,失望地喊叫,骂娘,但是无济于事,会计室是空的,娟娟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楼娃不会跟人一起骂,他愣愣地站着,愁苦地垂下头,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个字:“粮食……孩子他娘的病……”
一阵风吹起来,田野里,白色的兔儿草俯仰起伏,楼娃不知怎么办才好;是在这儿候一时呢,还是先家去。很多人都还没走,好像仍抱着希望。
正在犹豫,七岁的二虎,扎撒开两只小手,跌跌撞撞地朝他爹跑过来。
楼娃见孩子的神色不对,忙喝住:“二虎,跑什么?”
二虎浑身打颤,惊得说不成话。
楼娃的心里“格登”一跳,拉住二虎问:“快说,你娘怎么了?”
“我娘没……没什么,我姐姐……”
“啊,你姐姐怎么啦?”
“姐姐掉……掉水里了。”
“什么?人呢?”楼娃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家,睡……睡在牛背上。”
楼娃铁青着脸,拉起二虎就走。
果然,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大家见楼娃走来,都自动闪开一条道。楼娃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只见大女儿淑孩头朝下趴在牛背上,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乌黑的脑袋无精打采地垂在一边,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捏着把湿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