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瓦匠与崔海嬴常来常往,但瓦匠来见崔海嬴,是很少空着手的。刚才他一出家门,就拐到大队的小店,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票子,买了一条大前门,两瓶濉溪大曲,还给崔海嬴心爱的大黄狗,割了一块猪头肉,裹扎好了提拎着,来到了崔海嬴的家。
瓦匠一进门,随手就把烟和酒放进了崔海嬴家床背后的一只大筐里,并没有说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他所信奉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瓦匠觉得,在水泥的事情上,崔海嬴给了他这么多好处,不管怎么着,崔书记自己也总想捞一点的吧。小钱不花,大钱不来;不拍崔海嬴,不抱他的粗腿,又哪来的便宜可捞呢?这个道理,瓦匠是想得透的。他给崔海嬴送礼,花钱像流水。这是在给财神爷烧香,再大的本钱也舍得。
送礼是一门艺术。这不但需要恰如其分地掌握对方的心理,还要考虑到时间、地点、场合等等因素。要灵活掌握,娴熟应用,可是不容易呢。对于这门艺术,瓦匠也是在实践中逐步精通起来的。开始他并不理解崔海嬴需要些什么,崔海嬴刚结婚的时候,他送给树霞一块白的确良的料子。不久他发现,这块料子,树霞并没有拿到,而是穿到了她婆婆的身上,联想到自己对老婆的态度,他懂得了树霞在崔家的地位。他觉得在这一点上他和崔海嬴是相通的。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给树霞买什么了,但是使他不解的是,他给崔海嬴悄悄送去的几块裤料,也始终没见他穿出来。后来,在一次闲谈中,崔海嬴无意露出话说:“现在,摆阔气不是时候,要有,还是吃在肚子里好。”于是,瓦匠心领神会,再也不给他送穿的了,而是源源不断地给他送吃的、喝的。当然,他是不会在大白天,或者是有外人在的时候,提着酒肉冒冒失失地到崔家去的。
床背后这只筐很大,里面装的全是空酒瓶。这些空酒瓶,都贴着花花绿绿的商标。其中有的是瓦匠送的,也有的是别人送的,现在堆得快到筐的边缘了。但是这只筐在床的后面,很背,不了解情况的人进来,就是看见了筐,不留心也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瓦匠把烟酒撂进去,崔海嬴装着躺在床上看书,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他心里明白,要是瓦匠特意来送礼,那么,一定是有事要求自己了。
“水泥的事,他大概听到风声了,这样更好……”崔海嬴心里想,不动声色地欠身坐起来,给瓦匠指了一条板凳,让他坐下,掏出香烟,丢给他一支,让他抽。
崔海嬴的对策,在晚饭桌上,他不耐烦地挥手把树霞赶出去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原来,他傍晚从娟娟那儿出来,从那一笔锁在抽屉里的救济款上,突然得到了启发。眼下,这救济款是全村半数以上的人生活的指望,度过灾荒的依赖。要是丢了救济款,粮食买不来,社员就要饿肚子。那样,张梁也好,崔福昌也好,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把大坝吹起来。再说这饥荒一闹,谁还有心思来查水泥?一路上,崔海嬴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从救济款下手,这是一着妙棋。只有这样,以攻为守,才能变被动为主动。
当然,把救济款弄出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瓦匠了。瓦匠是个铜钱眼里钻得过的人,只要让他捞到实惠,估计他是不会不干的。但是,瓦匠会不会把事情走漏出来呢?当然,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的。他自己干的事,自己得了利,怎么会抖搂出来?但是,万一呢?万一他把自己这个出谋划策的人讲了出来,那又怎么办?凡事,不能不考虑一个万一……
崔海嬴考虑着这个“万一”,从娟娟那儿出来,就没有径直去找瓦匠,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他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狭窄的屋子里,很快变得烟雾腾腾了。崔海嬴的头有些发昏,走出房间,吩咐树霞做饭。
不料晚饭端出来的时候,娘和树霞发生了争执。对于娘的脾气,他是深知的,娘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树霞在她的面前,是没有还话的余地的。他对这一切已司空见惯。不过,话又说回来,树霞也好,娘也好,还得听他的。他一挥手,树霞就不得不退了出去。望着树霞退出去的背影,他感到满足。他引起一种联想,觉得自己的奋斗目标,就是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像树霞似的成为他忠实的奴仆。这一点,在虎山已经基本上实现了。可不是吗?他整的老支书的材料,有几句是真的?但是,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想到此,他用力揪下了一块烙饼,大口嚼起来。这时他觉得,万一瓦匠把事情漏出来,也用不着自己去推脱,凭自己虎山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地位,就完全可以反过来将他置于死地!只要我有权,你就攥在我的手心里,要你圆就圆,要你扁就扁。难道上级会相信你一个瓦匠而不相信我一个党的支部书记?更何况现在自己正是在官运亨通的时候!这样想得太多,瞻前顾后的太没出息了。政治斗争总是会有风险的,不靠手腕,不靠阴谋,那天天向往着的权力又如何会得到?人与人的关系,不就是人欺人,人骗人,人压人,尔虞我诈吗?什么阶级斗争,说穿了,就是人整人——我不整崔福昌,他就要整我。听凭他们把救济款发下去,把大坝重新修起来,还有我安稳的日子吗?我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就这样,当树霞在夜风里饮泣,渴求她生活的权利的时候,一个罪恶的阴谋,在崔海嬴的心里形成而且成熟起来。
现在,屋里只有崔海嬴和瓦匠,两人面对面地坐着。
崔海嬴并不着急,和瓦匠闲扯着,等他先开口。
瓦匠坐了一会儿,沉不住气了,把凳子挪了挪,身子凑近崔海嬴,惴惴不安地问:“听说,外面在查水泥的事?”
“是啊,有这么回事。”崔海嬴拿起一支香烟,微微一笑,“怎么,你害怕了?”
“嘿嘿,”瓦匠也掩饰地笑笑,划了根火柴,给崔海嬴点烟。
崔海嬴轻轻地吸了口烟,吐着烟圈,一摆手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我告诉你,还有一件好事,等着你呢。”
“什么事?”瓦匠瞪起眼睛问。
“今天上午,娟娟把救济款领来了,钱就锁在会计室写字台的抽屉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崔海嬴故意兜着圈子,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
瓦匠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崔海嬴的意思。他的心,激烈地动荡起来。固然救济款是一笔巨额的数字,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但是,这毕竟是犯法的事啊。再说,崔海嬴又为什么给自己出这个主意呢?上次水泥的事,已经让我捞了不少油水,这次还会给我那么多便宜吗?即使把钱偷到手,落进自己腰包的,还会有多少?……这么一考虑,瓦匠就支支吾吾地不吭声了。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反过来再向崔海嬴打听水泥的事。
崔海嬴冷笑一声道:“你要水泥的事不暴露,只有去把这笔款子也弄来。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等着这笔钱。如果这笔钱没有了,群众就生活不下去,人心就不稳,大坝就修不成。人都要跑光了,谁还来追查水泥的事?”
瓦匠没想到,偷款和水泥的事,还有这样的联系。听了这番话,他的心里又动了几动,但再一想,这笔钱不比旁的,这是全大队几百口人的命根子。要是饿极了的人知道是他干的,那不把他撕成碎片才怪呢!于是,瓦匠胆怯地摇摇头:“话是这么讲,可是俺怕,怕……”
“怕你就别搞!让他们得势,让张梁上台,让崔福昌复辟,把环山渠修成,那么,你瓦匠干的事,逃得了他们的手掌心?”崔海嬴狠狠地说道。
瓦匠的脑门上霎时冒出了冷汗。是啊,水泥的事查出来可不得了,自己本来就是为这事来的……真要让他们得势,还有我的好日子过?瓦匠想着,好像被霜打了的葱一样,顿时蔫巴了下来。他抬起一双绿豆眼,求援似的望着崔海嬴。
崔海嬴好像在看别处,但是他那双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瓦匠。见瓦匠被自己的几句话,激成了这个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跳下床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说:“他大叔,你也是见过世面闯过江湖的人了,怎么这胆子忽地变得比针尖还小了?政治上的责任我来负,有我在,你怕什么呀?你没看看现在的形势,到处都在批走资派,像崔福昌这样的人,全都难保啰。你放心吧,只要我崔海嬴在一天,我就会给你撑着腰。放着个大便宜不捡,你还想干什么?”
瓦匠的绿豆眼,灵活地转动起来。他显然是被说动了。他觉得崔海嬴办事,有魄力,有手腕,这一着,确实比自己高明得多。有这样的靠山,看来是不会吃亏的。正想着,只听崔海嬴又道:“弄成功了,这笔款子,就全归你啦!”
“全归我?”瓦匠听了,倒是一喜。但是眼一眨巴,心里又嘀咕起来:不论办什么事都得花钱,难道他会嫌钱多了扎手?瓦匠觉得不可理解,他慢悠悠地掀动嘴皮,对崔海嬴道:“这回大叔听你的了。不过,这笔款子,将来咱们还是二一添作五吧。你住得这么拮窄,房子也得翻造一下啦。”
“哈哈哈,”崔海嬴放声大笑起来,“我现在不需要,不需要。咱们还是考虑考虑,怎么干吧。”
“怎么干?”瓦匠像是自语地反问了一句。
崔海嬴凑过来:“你是瓦匠,难道不懂得穿窬凿隙可以迷惑人吗?”
瓦匠“哦”了一声。两个人,在灯光下凑得更紧了……
崔海嬴把瓦匠送走的时候,一轮弯月刚刚穿进浓厚的云层,夜雾弥漫的虎山村落,显得宁静而朦胧。崔海嬴刚回到院子,他娘突然从西屋里走出来,指了指院前的空地,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听说瓦匠还想盖房子。我看哪,咱们也在这盖上三间平房,先把这一溜地基都占上,以后再翻成楼房,你说好不好?”
这个主意,在娘的心里,已经酝酿很久了。她兴致勃勃地瞅着儿子的脸,满以为会得到赞同的,不料儿子淡淡地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别胡想了,我不盖。”
“不盖平房,那么直接盖楼房,像瓦匠那样?”娘又问。
“去去,我什么也不盖。”崔海嬴有些不耐烦了。
“不盖……那……你想要什么?”娘吞吞吐吐地问。
崔海嬴猛地伸出两条手臂,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手掌猛一合,大声说:“我现在要的是‘权’!你懂吗?权力是个好东西,拿稳了它,别说盖个土楼,就是带花园的洋楼,我也能给你闹来!”
娘被儿子的话说得目瞪口呆,痴痴地在月光如水的当院里站着,好久没有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