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雨狂屋漏(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1:55:16

淑孩娘披头散发地从屋里跑出来,跌在牛脚下,一头撞过去说:“孩呀,我跟你一起去了!”

几个妇女怕出事,连连喊道:“快拉着,快拉着!”

楼娃的脑子“轰”的一声响,一抄手抱起了淑孩,发疯似的叫道:“淑孩!淑孩!淑孩!”

淑孩再也不会应声,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小鼻孔里塞着淤泥,嘴唇乌紫,嘴里面冒出白色的泡沫。

大虎站在一边,哭哭啼啼地说:“我们到苇塘东去,麦子让人捞光了,姐姐说,到西边去,那里水深,没人去。我说,水深,害怕,不去;姐姐说,捞不到,中午回去饭没的吃了。我就跟姐姐一起去。到了地头,姐姐说,你人小,站在这儿,我先下去看看。地里全是水,姐姐走下去了,弯下腰在里面摸,后来,人不见了,我喊她……她不应……”

说到这儿,大虎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了,听的人全都心里酸酸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淑孩平时的好处来。楼娃没有听全儿子的话,也不知大家在说些什么,但是那些只言片语灌进他的耳朵,却似利箭扎着他的心。他的耳朵嗡嗡响,思想几乎停止了活动。他搂着淑孩在她的胸口上拼命地揉,好像要使她的心脏重新跳动……

有几个人,看不下去,说:“楼娃哪,孩子已经死了。”

楼娃的眼泪,滴在冰冷的小尸体上,心里想:淑孩死了;我叫她去捞麦子,掉在水里淹死了。我是她的爹,我……

“楼娃,孩子死了,活不转来,还是快准备后事吧。”

“是啊,大人的身子骨要紧,你看淑孩她娘……”

经人一说,楼娃这才发现,老婆倒在地上,哭得晕过去了。他赶紧放下孩子,去搀老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淑孩娘抬进屋里。

过了好一会儿,淑孩娘才缓过气来,睁开眼,望着众人,很不过意地说:“我不碍事了,天不早了,你们都回去烧锅吧。”

大家见没什么大事了,便好言安慰几句,一个个离开了。

楼娃坐在床头上,握了握她的手,低下头问:“孩他娘,这阵觉得怎么样?”

淑孩娘刚要答话,眼泪先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她抓住楼娃的手不放:“孩子他爹呀,淑孩是个好孩子,临死连块馍也没吃上。俺们养她一场,也不能亏了她。你……你那救济款,领了多少?”

一听“救济款”,楼娃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望着淑孩娘,讷讷地说:“没……没领到。”

“怎么没领到?”淑孩娘奇怪地问。

“听说救济款丢了。”

“丢了?那还发不发?”

“瞧你问的,丢了,还发哪门子呀?”

“照这么说,就是不发了。”

“唔,不发了。”

“哇”的一下,淑孩娘哭出了声:“天呀,这叫俺们一家子,怎么活呀?”

这一哭,可慌了楼娃,他又是揉胸又是捶背,淑孩娘住了声,倚在枕上,眼泪汪汪地望着楼娃说:“这二年,我老是害病,可把你拖累苦了……”

楼娃摇摇头:“一家子人,哪来的这话?还是想想办法,眼下怎么办?”

淑孩娘低下头,说:“有什么办法呢,要么去找老支书。”

“老支书……”楼娃抱着脑袋沉吟了片刻没有做声。淑孩娘想了想,也摇摇头说:“不,别去找了吧。上次小宝给俺们送了点红面,叫瓦匠看见了,他们还批他来着。这回……就别再去难为他了。再说,他家也够困难的。我看,你还是先去找找崔书记吧。”

楼娃觉得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他说声“好”,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孩子他爹!”淑孩娘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楼娃转过身来,望着她。

“没……没什么,你去吧!”淑孩娘蓦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楼娃又朝她望了一眼,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正是晌午时分,路上很静,有几家黄泥房子的屋顶上,冒着缕缕的炊烟。

崔海嬴家里正喝着,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楼娃站在门口觑了一眼,想进去,抬抬腿,又缩回来了。唉,这求人的事啊,连楼娃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样怕开口。

但是,老婆带病的面容,孩子们饥饿的小脸,还有淑孩手里攥着的麦穗,都在楼娃的眼前晃动着,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他鼓足勇气,一脚迈进了门槛。

“汪汪”,随着一阵狗叫,一只大黄狗从柴禾堆后面猛扑了出来。楼娃赶紧蹲下,但他那本来就不结实的衣襟早已叫狗咬下一块来。他低低地胆怯地叫了一声:“崔书记!”

“哦,是楼娃哪,来,坐,坐!”崔海嬴连声应诺,把一块骨头扔给黄狗。黄狗抢着骨头向主人表示亲热,不再去扑楼娃。

楼娃哪里敢坐,一桌的酒菜,和团团围着的人,叫他眼花缭乱,看也不敢看。他把脸转向一边,吃吃地说:“崔书记,我想找你说个事。”

崔海嬴眉头一皱,撂下筷子,把楼娃带到外面,嘴里喷着酒气问:“什么事?”

楼娃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他还是舔着厚嘴唇,硬着头皮说完了自己的事。

听完楼娃的话,崔海嬴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大队没有钱啊!”

“可我已经断顿了。”楼娃难过地说,抬起头,恳求地望着崔海嬴道:“多没有,就是三块五块,先借我使一使,把粮食买了来。到秋后,我一定还。”

“楼娃哪,”崔海嬴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是我不借给你,是起不了这个头哇。眼下遭了灾,大队确实困难,断顿的也不止你一家,要是借给这个不借给那个,可怎么行?”

“我这是……”

楼娃刚开口,就被崔海嬴打断了:“我知道你情况特殊,是有困难。但是,我们不能只想到鼻子尖底下的一个‘我’呀,脚踩烂泥田,也要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嘛。要正确处理国家、集体、个人的关系,要当革命派,不能当伸手派。”

“那我……我只好去拉旱蒿,要、要饭了。”楼娃一急,憋出了这么几句话。但是,当他一想到真的要把三十年前的要饭棍重新捡起来的时候,遽然眼圈红了,沉默片刻,突然激烈地叫道:“不,不,我不能去!现在新社会了,我去要饭,人家会骂我懒蛋!”

崔海嬴轻轻一笑:“那不要紧,让队里给你出个证明。”

“出证明?”楼娃奇怪地睁大了眼睛。

“唔,”崔海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翘起膝盖当桌子,在最上面的一张上写了几行字,交给楼娃道:“拿去,叫娟娟盖个章。”说完,把还剩的半截烟蒂掐灭了,往地上一扔,表示谈话可以结束。

楼娃呆若木鸡,攥着这张纸,找娟娟盖了章,然后一步一捱地走回家去。

不知怎么,家里的门关上了。楼娃轻轻一推,推不开,一用力,听得里面“咣啷”一声响。他侧身走了进去,只见小案桌被自己掀翻在地,再一抬头,发现他的老婆用两只草墩垫了,正往房梁上系绳子呢。楼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老婆的双脚,失声叫道:“孩他娘,孩他娘,你死不得呀!”

淑孩娘听得喊叫,心一软,丢了绳子,倒在楼娃的怀里,哭得发颤。

楼娃搂着淑孩娘,把手搁在她的抽动着的瘦削的肩上,刹那间,十几年来的情爱,一齐涌上了他的心怀。

楼娃是打狗伢子长大的苦孩子,从小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长成小伙子了,衣服脏了没人洗,鞋袜破了没人补,累了一天回到家,锅灶冰凉,还有一个瞎妈妈躺在床上哼哼。

那一年淑孩娘才十七,小名叫多儿,因为她娘想来个男孩,没承望生下还是个女的,所以起了个名叫多儿。多儿才长身个,细细的腰身,红润润的脸蛋,整天价笑啊唱啊,有使不完的精力,常常过来帮楼娃烧锅做饭,照顾他的瞎妈妈。

这一来二去,两人都有了感情。但是楼娃人长得老相,家里又穷,还有瞎妈妈的拖累。所以,老实憨厚的楼娃,从来没想到又年轻又漂亮的多儿会爱上自己,更没有想到要娶她。那时瞎妈妈到处央人,给儿子说亲。但是楼娃的家底薄,拿不出聘礼,要说个媳妇着实难。好不容易,有人给说了个寡妇,是邻村的,丈夫刚死,带一个孩子,年纪比楼娃长一岁,媒人约好了时间,要楼娃去见面。

这一天,楼娃换了一身新衣服,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手里还提着包点心,准备相亲去。但是,刚出村,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喊:“楼娃哥!”

楼娃回头一看,是多儿。多儿两眼盯着他,目光咄咄逼人:“楼娃哥,你去干什么?”

刷的一下,楼娃的脸红到了脖子。他低下头,嘴里讷讷地说:“这,这……你知道了嘛,还问!”

多儿不再追问,只是焦急地说:“楼娃哥,昨个刮大风,把俺家的屋顶掀翻掉一半,你帮俺看看去。”

楼娃一听,把相亲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忙忙的跟着多儿往回走。等把多儿家的事情忙完了,媒人也找上门来了,狠狠地把楼娃说了一顿,约他明天再去。

第二天,楼娃刚走到门口,多儿又来了,一边跑一边喊:“楼娃哥,楼娃哥,俺娘病得不行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你帮俺去喊趟医生啊!”因为多儿的姐姐出嫁了,又没有哥哥弟弟,因此家里没有人手。

楼娃一听,心想相亲可以等一等,病人可等不得,人命关天的事啊,于是他二话不说,掉转头,就跟着多儿去了。

第二次约会又给耽误了,气得媒人直跳脚,点着楼娃的鼻子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傻蛋?打一辈子光棍活该!”

楼娃正在垂头丧气的时候,多儿来到了他家里。她睁起两只大眼睛望着他说:“楼娃哥,咱村那么多姑娘,你就挑不上眼?要去寻……那个人?”

楼娃不敢朝多儿看,把脸转向一边,吃吃地说:“俺穷,没人……愿意。”

多儿说:“有人愿意。”

楼娃固执地摇摇头:“没有。”

多儿说:“有!”

楼娃眼一睁,抬起头来看多儿。多儿的脸,羞得像块红布,一涡笑意,从她的眼角泛起,楼娃止不住心头的跳荡,问:“谁?”

多儿突然把脸埋在巴掌里,就势一歪,靠到了楼娃肩上。楼娃又惊又喜,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天,两人脸对脸地坐着,知心的话儿像泉水,流也流不尽。

多儿说:“听说人家别的地方都成立合作社了,咱们这儿,也快了吧。等入了社,大家凭劳动吃饭,俺也有一双手,谁比谁差呢!”

到了小麦黄梢的时候,楼娃把多儿娶了过来。多儿手不离锄把,身不离三台。楼娃回到家里,一拎罐子有水喝,一掀锅盖有饭吃,一上床有人做伴儿,再累再乏,也都消除了。为了一家人的吃用,多儿白天干活,晚上织布,一双脚被蚊虫叮得又红又肿,就这样传染上了血丝虫病,发一回,肿一回,脚腕粗得像大腿,老也不见消,人一天天地黄瘦下去。但是,多儿对楼娃没有发过脾气,没有丝毫怨言,也从没叫过一声苦。只要能走动,她都撑着下地去……

一时间,楼娃觉得,淑孩娘对他的情义比什么都重,在这个人世上,除了淑孩娘,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但是,自己身为男人,连个老婆也……想到此,楼娃伸出拳头,猛捶自己的脑袋。这一捶,倒把淑孩娘吓愣了,她抓住楼娃的胳膊,问:“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怎么啦?”

“我?”楼娃无力地垂下手,大滴的泪珠从眼眶里渗出,“我讨饭,也要背着你。”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家人还没有烧锅。楼娃寻了一领破席,把淑孩埋了,在小小的新坟上添了一个六角形的土块,洒下几滴眼泪,然后,搀着老婆,挑着孩子,慢慢走出村子。

西斜的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虎山群峰,照耀着被水淹过的虎山土地,照得黄土大路上的水潦里反射着光芒。楼娃一家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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