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雾海般的天上向西沉去。风紧起来,吹得路旁山丘上的茅草,俯仰起伏;林子里的鸟儿,叽叽啾啾地叫着。三两个孩子,从稀疏的小树林里钻出来,侧身背着大大一捆柴禾,向邻近的村庄走去。落日的余晖映着他们小小的身影。大地更显得空旷无边。
涧湾里的流水哗哗地响,仿佛不甘寂寞的样子;横跨两岸的石板桥,静静地蹲着,清冷而寂寞。
不一会儿,太阳收敛了它最后一丝光线,薄暮笼罩的大地上,一切景物渐渐模糊起来。迎着石桥的路上,孤零零地过来一个挑担的女人。
远远望去,她挑担的姿势是很美的,扁担在肩上有节奏地起伏,步子不紧不慢,是个熟练的劳动妇女。但要是走近一看,就可以知道她现在是多么的累:浑身汗珠滚滚,一件白底蓝花的短褂贴在身上,两根黄褐色的长辫,湿漉漉地绞到了一起,零乱地从左肩垂下来。背上,还背着个孩子——一个三四岁左右的男孩,用宽布带缠着,伏在母亲汗湿的脊背上,睡得很沉。母亲的脚下,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但是被重担压着,只能气喘吁吁地往前赶,一步又一步,机械地走着,不管前面还有多少路,也不敢考虑歇一歇。
当她走到涧湾跟前的时候,仿佛被那高高的石板桥慑住了,只觉得脚步更软,头也晕起来,但她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仍然咬着牙,摇摇晃晃地走上去。她刚迈步,突然一个趔趄,身体猛一歪,眼看着就要跌倒,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女孩子,一把将她搂住了。人没摔倒,但箩筐翻了,雪白的大米,撒了一地。紧接着,背上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仿佛被孩子的哭声惊醒,那妇女睁开眼睛,从女孩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感激地笑笑说:“是你……小李子,谢谢。”说着,努力支撑着,蹲下去,把散落的米,一把一把地捧进箩筐。
小李子皱起眉头,瞪着地上的米,一种愤怒的感情使她不愿对这些米伸一伸手。但是,当她望着这个背孩子的妇女,跪着、爬着,辫梢扫着地,两只手在地上扒,发疯一样地捡着米的时候,心又软下来了。不由得愣愣地站着不吭一声。
原来,这妇女不是别人,正是崔海嬴的老婆树霞。树霞在做姑娘的时候,是队里的一等劳动力,从来不知吝惜自己的力气。她挑起担子,一个人抵两个;割起麦来,两个小伙子加起来也赛不过她。再加上她性情温柔,脾气随和,女孩们都把她当做一个憨厚的大姐姐。但是自从嫁到崔家以后,不出两年人就瘦得落了形,整日的没精打采,少言寡语。小李子只有从她那两条黄褐色的、又粗又长的辫子上,才能想像出她当年的青春活力、当年的神采风韵,但是这张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树霞还只有二十六岁!
小李子想着,同情心占了上风,她弯腰把树霞扶起来,关心地说:“树霞姐,你……歇一会儿吧。”
“嗳!”树霞一只手扶着膝盖,喘息着站起来,不料刚一站定,又摇摇晃晃地要倒,小李子赶紧把她扶到路旁坐下,只见树霞嘴唇煞白,脸色很难看,背上的孩子,哭得气噎。
“树霞姐,你怎么啦?”小李子着急地问。
“我,有点头昏。”树霞无力地说。
“你也真是,去挑粮食,还背着个孩子。”小李子一边替她拍着背上的孩子,一边抱怨地说。
“唉,好妹子,你不知道,我这是没办法呀!”树霞叹了口气,说着解下背带,将孩子搂在怀里。
“怎么没办法?”小李子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婆婆不是人,你丈夫不是人?他们对你不好你就斗争嘛,你以后就把孩子撂在家里,看他们怎么着。”
“好妹妹,使不得呀,你哪里知道,我……”树霞难言地摇摇头,仿佛有说不出的苦楚。她把孩子贴在自己的心窝,愣愣地望着天上飞过的鸟群,喃喃自语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嫁给他了,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树霞姐,别丧气,要斗争!”小李子天真地攥了攥拳头,一边踮起脚,向大路上望去。
原来,小李子是在这儿等大憨的。今天上午,他俩一起到县城去,给队里办事。办完事,小李子想起前些日子在县城拍了一张照,不知洗好了没有。她叫大憨在街上等着,自己到照相馆看看去,不料大憨鬼得很,非要跟去不可。小李子生怕照得不好,叫大憨看了,在年轻人中间取笑,就不愿意他去,但大憨非去不可。就这么,一个要去,一个不许去,没说几句,小李子就赌起气来,照片也不拿,抬腿就先走了。从虎山到县城二三十里路,走到涧湾,是一半路。小李子走到这儿,腿酸了,气也消了,心想还是等大憨,搭他的机子回去吧。
就在这时,“突突突”一阵马达响,大憨开着机子过来了。小李子好像听到了什么音乐,她跳了几跳,迎上前去。大憨刹住机子,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似的东西,在小李子面前一晃。小李子一看,急红了脸,原来大憨拿的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宝贝照片!她顾不得多想,伸手就要夺,可大憨早就灵巧地塞进了口袋,捂得紧紧的,小李子急得直跺脚,抡起拳头捶大憨:“死大憨,你坏!你坏!”
大憨被她捶得连连求饶:“好了,好了,我给你!”
小李子信以为真地伸出手来,大憨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放在她的手心里。小李子又是气,又是恼,却忍俊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原来刚才只顾打闹,没留神大憨已把取相片的单据悄悄拿去了。
树霞怀抱着孩子,万分疲倦地倚在树干上,用毫无表情的目光望着这两个打打闹闹的年轻人,她恍惚觉得自己什么时候也这样欢乐过,但这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了,她不知道现在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树霞正在呆坐,小李子数着手里的糖块,欢天喜地地站到了她的跟前。
“树霞姐,一共九块糖,咱们平均分配,一人三块,来!”说着,小李子给孩子三块,给树霞三块,还剩下两块,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她的嘴里,已经含着一块糖了。
孩子吃着糖,高兴得不哭了。树霞连声道谢,小李子又把分给树霞的糖拿回一块来,剥了纸,塞到她的嘴巴里去,一边说:“你大概是饿了,所以头昏,吃块糖是有好处的。”
树霞含着糖,甜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进胃囊,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一股压不住的苦水在翻搅。今天一早,婆婆吩咐她吃过午饭到公社机稻去,但是家里来了人,喝酒一直喝到两点,还没喝好。煮好了的一锅饭,她不敢动,只喝了一碗早晨的剩稀饭,就匆匆忙忙出来了。
“树霞姐,上车吧。”小李子亲热地招呼她说,并朝大憨狠狠地瞪了一眼。
树霞怔了怔,垂下眼皮,瞅了瞅自己的一副担子,怯怯地说:“这……使得吗?”
大憨见树霞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哈哈笑起来:“这有什么使不得的?”
树霞埋下头,想起有一回自己生病,搭了机子上县医院去,回来以后被崔海嬴没头没脸地骂了一顿,说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干部家属要带头,还举了个例子,他自己父亲生病了,挡在路口他也没让搭机子。
大憨仿佛是看透了树霞的心思,挤挤眼说:“你是怕书记吧?哈哈,没事!他那一套是稀饭里下元宵——混蛋!”
小李子听着也来了气,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是啰,一样遭了灾,楼娃家都揭不开锅了,可书记家的大米挑不动。”
小李子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大憨把米箩搬上机子。树霞抱着孩子,一言不发地在机子上坐好。大憨和小李子的笑声,没有引起她任何反应,仿佛她的脑筋已经麻木,她只是觉得头晕、晕……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朦胧中惊醒,发现前面就是自家的村庄了。她赶紧央求大憨把机子停下,然后振作精神,用力挑着米,一步一步走回去。
树霞把米挑到婆婆屋里,让她过了目,然后悄悄地走进锅屋,挖了一碗中午的剩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吃几口,婆婆在屋里喊道:“树霞,下午分了草啦,看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去挑回来。”
树霞放下碗,又弯腰拾起扁担来,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她把柴草挑回来了,然后赶紧忙着点火做饭。崔海嬴的娘估摸儿子中午喝了酒,晚上恐怕想喝点稀的,便吩咐树霞把刚机来的新米煮点稀饭。米刚倒进锅里,崔海嬴回来了,他背着两手踱到锅屋前,皱了皱眉头说:“擀点面条子,再烙几张饼。弄麻利点,我吃过还有事。”
树霞把米盛出来,马上又去舀面,但她怕婆婆想喝稀饭,另外又在小锅里,煮了半锅稀饭,不料稀饭端上来,崔海嬴的娘望了望,说:“又擀面条又煮稀饭,你怕撑不死啊!”
“就煮了小半锅,够你一个人吃的。”树霞分辩说。
“什么?你叫我光喝稀饭?你是什么东西?你……”婆婆突然气得发抖,点着树霞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我……”树霞被骂得满脸通红,步步后退,出于一种女人的本能,她用求援的目光,向崔海嬴望了一眼。
可是崔海嬴连眼皮也没抬,只是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吵死了,你给我出去!”
崔海嬴的话,像冰块一样向树霞砸去,顿时,多少年来的郁闷、忧愁,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在她心里汹涌地翻腾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走到门外,抬起泪眼,对着黑沉沉的夜空,问自己:天啊,我活在这世上是为什么啊?
年轻的树霞,自从进了崔家,就像一头牛犊套上了笼头,再也不得自由了。从此以后,压上了数不清的重担,永远只有干活的义务……
每天天不亮,婆婆的咳嗽声把她从酣睡中惊醒,她赶紧起床,摸了扁担去挑水,然后烧锅做饭,煮猪食,给孩子穿穿弄弄,等一家人端起碗吃早饭的时候,她就得去喂猪了。喂完猪,婆婆和丈夫都吃过了,她这才端起碗来,忙忙地划上几口,常常没吃饱,出工的哨子就响了。崔海嬴是从来不许自己的女人劳动迟到的,树霞哪怕没吃饱,丢下碗也得去。中午回来,又是烧锅做饭,忙自留地,然后心神不定,像抢一样地扒上几口饭。到了夜里,把一切都弄妥了,她就得坐在油灯下纺纱织布,给婆婆和丈夫缝衣做鞋。
这就是树霞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从来没有一分钟消闲过。当然树霞并不怕劳动,她在七八岁就会帮妈妈烧锅了。她在队里干活从来不讨巧使滑,她觉得人生下来就是要劳动的,但是,为什么只有她劳动的义务而没有她做人的权利呢?二十岁那一年,她是被崔海嬴当做一头牲口,带到家里来的。在崔海嬴的心中,她是没有位置的。崔海嬴只是把她当做一件劳动的工具,他只需要她干活!在家里,赶集是婆婆的事,她永远只能围着锅台转。当婆婆滥发淫威的时候,崔海嬴是不会替她说一句话的。
“出去,出去……”这冰冷的声音在树霞耳边响着,她渐渐冷静下来。“我离了这个家了,我走!”她想着,牙一咬,拖着疲乏衰弱的身子,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她几乎没有思考要到哪里去,但是她的腿带着她,朝村西她妈妈住的小土屋走去。
夜风吹拂着她零乱的发辫,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彻骨地凉。她打了个哆嗦,一抬头,远远地望见了从妈妈的小土屋里射出的朦胧的灯光。她突然收住了脚步。她想起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时候,她受不了婆婆的气,跑回家去,向母亲哭诉。但是母亲搂着她叹了口气:“儿呀,做媳妇的从来就是这样的嘛。现在还好多啦,你娘小时候当童养媳,被婆婆打得跑到别人家床肚下,躲着不敢出来。熬一熬吧,等有了孩子,就好啦!还记得你爹吗?没有你的时候,你爹对我并不怎么样,可是你一生下来,你爹就欢喜得了不得。熬一熬吧,来个孩子,孩子是你的指望!”
娘不许她在家里过夜,又亲自把她送了回去。打那以后,她就开始盼孩子,她懂得了娘的话,孩子,是妻子和丈夫之间最可靠的联系。
孩子生下来了。但是,她也更苦了。婆婆不给她带孩子,她只好整天背着下地,北方没有背孩子的习惯,只有她,缝了一根背带,把孩子背在身上。然而崔海嬴,并没有因为有了孩子而对她的态度有丝毫的改变。崔海嬴的心是一块冰,一块铁。他常年的在外面开会。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她连一些生活的必需品,连草纸之类,也得央求别人捎带,崔海嬴从来不会替她买一次。有时候,崔海嬴嫌孩子闹,就在半夜里,突然把树霞推起来,叫她带着孩子睡到锅屋去。
可是,这一切,又如何叫她向娘开口呢?
“有了孩子就好了。”这是娘的话,“啊,孩子,孩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可是……”树霞想到孩子,于是,千百年来,一代代农民为孩子奔忙、为孩子辛苦的传统的本能,在她的心头升起。尽管孩子使她的生活更苦,孩子使她的手脚更受束缚,但是,孩子是她的未来,孩子是她的希望,孩子是她辛苦麻木的生活中的一线光辉!再苦再累的时候,只要孩子的小手搂住她的颈脖,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母亲的慈爱。啊,她能舍弃这个家,但是她不能舍弃孩子;她可以不要崔海嬴,但是不能不要孩子。两个孩子还睡在床头上,等着她回去喂饭。
想到这里,树霞擦净了屈辱的眼泪,掉转头,往回走去。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婆婆坐在自己的屋里剔牙齿,崔海嬴靠在床上想心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树霞也像往常一样,把吃过的空碗拾掇到锅屋里去。当她又盛了一碗饭走进屋里,来喂她的孩子的时候,瓦匠走进来了。崔海嬴向她望了一眼,她马上低下头,一手端着碗,一手抱着孩子,走到锅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