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不争气,给瓦匠生成了个红面。
所谓红面,就是一般人说的阴阳脸:右边脸颊上,有一大块皮肤是红的,这是打胎里带下来的印记。
眼下瓦匠五十多了,老婆孩子一大堆,腰荷包里票子一大沓,管它红面也罢,绿面也罢,都不在乎了。但是在他年轻的时候,红面却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原来,这瓦匠不但红面,五官也搭配得不端正,绿豆眼,蒜头鼻,再加上又懒又馋,庄稼活一样也拿不起,整日在街上闲逛,谁家的姑娘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孩子得打一辈子光棍。
话说得不假。那时瓦匠的母亲到处求人,可一直到了二十好几,还没说上一个媳妇,连全村顶丑的麻脸姑娘,都讨厌他。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瓦匠三十挂零的时候,突然交上了桃花运。这是虎山村的奇迹——红面瓦匠,娶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标致女人。这女人不但模样儿在村里数一数二,而且还是镇上人,没有出过阁的大闺女。
凭瓦匠这一副尊容,怎么能娶上这样一个漂亮女人?说来,话就长了。
原来,瓦匠虽然懒,不肯好好干庄稼活,却有几分小聪明,很会盘算。他觉着庄稼活又苦又累,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大钱,便拜师傅学了手艺。他的脑子是灵活的,在技术上,一点就会,师傅倒也喜欢,可就是有一条:懒和馋,怎么说也改不掉,这叫师傅很头疼。譬如说,给人家做活,一个不留神,他就躲懒使滑。有一次他竟偷偷钻进人家锅屋,把主人家煮的一锅肉捞了一大碗藏起带走了。师傅气得说不出话,想这样的徒弟,再能也要不得,一气之下,没等出师,就打发他走了。
瓦匠离了师傅,并不懊丧,没人管束,更加自由自在起来。技术虽然一般,但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还有一双惯于察言观色的眼睛,这几样东西一起动用起来,人们由不得就相信了他。活计,也就揽到手了。这还不算,他在钻营取利,搜刮钱财方面,可有着特殊的天才。有一次,他给一个老太太盘锅台。这老太太家里没人手,招待方面怠慢了一些,菜蔬也不出色。瓦匠暗记在心,盘好锅台以后,便顺手在出烟的孔道里搁了一块石头。表面上看起来,锅台砌得很漂亮,做工也道地,但是一烧,一股股浓烟回出来,把人呛得不住声地咳,没奈何,只好又去请瓦匠。瓦匠来了,东摸摸,西看看,爬到烟囱上,将石头一竖,出气通畅了,烟也不回了,这么一来,半天工钱到手了。可是等他转身一走,那石块倒下来了,孔道堵住,又回烟了;再去请他,折腾几回,钱也捞足了。有时候,干个半天,就赖着人家不走了,说:“随你找什么活给我干吧,我干到这时候了,还能上哪去?”人家没办法,只好管饭,还给他工钱。
就这样,瓦匠走东闯西,顿顿酒肉,日子过得挺不坏。财多气粗,慢慢的,人们对他也就另眼相看了,瓦匠现在的女人,就在这个时候看上了他。
当然,女人看中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钱,他那揣在怀里、掖在腰里、塞在口袋里的一张张、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女人见钱眼开,心甘情愿地嫁到了这穷乡僻壤。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从跟上了瓦匠,要想从他的手指缝里抠下一分钱来,却比登天还难。家里事无巨细,凡是要花钱的,一厘一毫瓦匠都算得清清楚楚,大把的票子攥在他手心里,女人进进出出,身无分文。这样的日子她忍耐不了——在娘家的时候,左右街坊,漂亮的小伙子有的是,要不是为了钱,怎么也不会嫁给红面瓦匠呀。实指望过门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知这么穷受!所以她看瓦匠,越看越难看,越看越讨厌,出个门,上个街,回去走娘家,从来不要和瓦匠走在一块。瓦匠当然怨恨在心,总想把这女人治一治。
有一次,他老婆赶集买东西,他恰巧也在集上,远远见了,便走过去,显出一副很亲热的样子,要给老婆提篮子。这时周围人很多,老婆一时脸上下不来,气哼哼地将他推开,扭头要走,瓦匠的气性也上来了,他死拽着篮子不放,扯着嗓子喊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我的老婆,你他妈的还卖什么乖?”
没想到,这次集上,没有熟人。人们看见这个红面大汉跟一个妇女拉拉扯扯,以为他是耍流氓,竟围上来将他揍了一顿。
本来瓦匠是存心让老婆出一出“丑”的,想不到目的没达到,白挨了一顿揍。回家以后,找了一条绳子,将老婆捆起,吊在梁上,打了一夜。
从此以后,瓦匠算是把老婆制服住了。他不但从不给老婆一分钱,而且还逼着老婆下地干活,挣下自己的吃穿来。所以,瓦匠虽然成了家,添了人口,负担并不增加,酒肉照吃,手里的票子,依然不断加厚,壮年的瓦匠,成了虎山村屈指可数的富户。
瓦匠开始给人做活的时候,崔海嬴还只有七八岁。瓦匠有时做到本村的活,小孩子常围着看热闹,瓦匠便吆喝他们帮点小忙,递个东西什么的。他发现,孩子中间,崔海嬴特别伶俐,不管干什么,都比别人会动脑筋。到了吃饭的时候,门前的小桌上,摆了酒,摆了肉,瓦匠吃着、喝着,高兴起来,也夹一块肉犒劳小海嬴,摸摸他的脑袋说:“长大跟你大叔学手艺,保你天天有肉吃。”
小海嬴嘴巴里嚼着瓦匠给的肉,却摇摇头,露出鄙夷的神情说:“俺不当瓦匠。”
“不当瓦匠?噢,那你要干什么?”瓦匠讥讽地挤着眼睛说,“种田吗?”
“俺不种田。”小海嬴更坚决地摇了摇头,并使劲把肉咽了下去。
“那你想干什么?当干部?哈哈哈!”瓦匠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已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冲刷着人们的记忆,也无情地铸成新的现实。当年拖鼻涕的小海嬴,现在已是虎山大队的顶梁柱,更是他瓦匠死死抱着的大粗腿了。
对于瓦匠来说,这倒没什么,只要有利可图,有钱可捞,叫他当孙子,也干。他还到处吹嘘,说起小他就觉得崔海嬴跟别的孩子不一般哪,什么什么的。眼下崔海嬴水平再高,听了这些蹩脚的吹捧话,也不见得会讨厌。所以嘛,他们两个,一个有意识地拉,一个心领神会地靠,不出多久就黏糊上了。
这次水泥事件,崔海嬴完全把他当做了心腹,使他受宠若惊。大坝倒塌了,虎山遭灾了,他的高兴不亚于崔海嬴。特别是,管束他的老支书倒了台,这乱哄哄闹饥荒的日子,可正是他到外面去搞投机,抓大钱的好机会呀!
这些日子,瓦匠比往常更加声高气粗、得意非凡,每天夜里,他都要悠然自得地喝上几盅。
这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屋里的老婆孩子都已经吃过睡下了。他打开碗橱瞅了瞅,见里面除了半黄盆冷山芋以外,啥也没有,便“砰”地关上橱门,从怀里掏出个油浸浸的纸包,这是些肝子、杂碎等下酒菜。接着,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晃晃瓶子,发现瓶已见底了,便摸出一张五毛的票子,把老婆吆喝起来,到小店给自己打酒去。
瓦匠老婆接了钱,见外面风挺大,就披上了一件破棉袄揣揣摸摸地走了出去。瓦匠端起酒杯,自顾喝起来。
酒下肚,瓦匠的神经兴奋起来,一天的劳累消散了,身上舒坦得很。他慢腾腾地嚼着猪杂碎,心里感慨地想,这二年便宜可是捞了不少啊!倒腾一次水泥,人民币就哗哗地淌进腰包来,这比起过去那样的小吃小做,一张一张地数票子,可痛快多啦!他知道,这都是有崔海嬴这棵大树挡着,要不是崔海嬴,他十个瓦匠捆起来,也不敢干这么些违法的事啊!过去他只敢偷鸡摸狗的干干,像这样大规模的倒腾,可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他虽然“能”,但一直不敢太过线,也许这正是他“能”的地方。自打跟着崔海嬴以来,倒是锻炼得胆子大起来。不但胆大,而且他认为从崔海嬴身上还看透了一点,那就是不管你是多高的干部,挂着多响的招牌,脱了褂子,精着脊梁,还不是跟俺瓦匠一样的人?你也要吃、要穿、要票子花。如果说有不一样,那就是当官的还要权、要地位。
这权真是奇妙的东西,瓦匠呷了口酒,眯着眼睛想。他虽不想要什么权,可也不得不去巴结有权的人呀。他要是不去巴结崔海嬴,票子会从天上落下来吗?当然,像老支书这样的人他是巴结不上的。他觉着老支书是属于另外一种人,这种人死脑筋,只会认死理,不会看风使舵,不会做人。从老支书的不吃香到崔海嬴的吃香,他暗暗感到世道有点变,但是,变在哪儿,又为什么会变?这里头的道理他可没去想。他想这,还不如盘算盘算,如何用剩余的水泥,去调一批盖房子需要的砖瓦来呢。他又不要当县委书记,他只要喝酒吃肉,住上新瓦房就得了。
瓦匠的一心想盖新瓦房,可不是像有些人那样,要给后辈挣点家业,而是纯粹为了自己享受。原来这虎山一带的房子,大都是泥墙草顶,十分简陋。瓦匠在外闯荡得久了,见过一些世面。他觉得南方那种二层楼带阳台的瓦房,住起来可是又气派又舒服。再说自己虽然钱捞得不少,可要是什么时候两腿一伸,把花不了的钱留给女儿,那可才亏!这么着,还不如自己花掉,活着,就得享受,半夜起来当皇帝——痛快一时是一时。
经得崔海嬴的同意,这次倒腾的水泥,没有完全出手,留了一部分,存放在一个亲戚家,就是准备盖房子用的。
瓦匠端着酒杯,抬起绿豆眼,在屋里四下打量着,一边看,一边想象着未来的新房子,不知不觉,杯里的酒已经喝干了,纸包里的猪杂碎也吃掉了一大半,可是出去打酒的老婆,还没回来。瓦匠放下杯子,扭过头来冲着里屋喊道:“素芳,素芳!快给我起来街上看看去,你娘怎么还不回来!”
喊了一气,里面没动静,他不由得站起来,进去看了看,只见女儿的床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便咕噜咕噜地骂了几句,重又坐下。
瓦匠的女儿,三日两头不在家住,因为瓦匠平时对她太苛刻了,所以她对她的爹,对她这个家,一丝感情也没有。本来,素芳已经到了快出嫁的年龄了,她知道,要指望老头子给她买嫁妆,除非日头打西边出。去年冬天,她从公社加工厂接了一批编结的活计,晚上没事,便在灯下做,准备积几个钱,好给自己买买东西。这事瓦匠倒也没怎么干扰,而且还帮她缠了几回线。不料,在素芳交货结算的时候,瓦匠竟毫不客气地向女儿要灯油费和缠线的工钱,这样,素芳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冬,只落得了块把钱,气得素芳背着人痛哭一场。
素芳的脾气很倔,虽然不敢当面和老子顶牛,却咬着牙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她想,你不把我当女儿看待,我也不把你当老子,咱们走着瞧,看看到时候谁求谁!气不过她就躲,有时去找小李子,有时就干脆住到未婚的婆家去了。
对于素芳的行径,瓦匠并不在乎。女儿不在家住,他倒腾的水泥,也少不了一包;他自留地里的大蒜,更不会少长一瓣。他离死还远着呢,不要人到坟上哭去。
瓦匠夹了一块肝子,撂在嘴里慢慢嚼着,这时,外头脚步响了,他的老婆,提着瓶子走进屋来。
瓦匠一只手接过瓶子,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另一只手一伸,不耐烦地问:“找下的钱呢?”
“嗳,嗳,在这。”老太婆赶紧伸手往口袋里掏,掏着掏着,突然脸色变了:那找下来的两分钱硬币,怎么也摸不到了。
“钱呢?”瓦匠又在催了。
“怎……怎么不见了?”老太婆结结巴巴地说,“我记得明明是放在这口袋里的。”
“他们找你啦?”瓦匠皱着眉头问。
“找了。”老太婆想了想,肯定地说。
“找钱的时候,周围有人没?”瓦匠注意地问。
“人可不少,都在说笑。”
“噢,都是些什么人?”瓦匠进一步追问下去。
“有楼娃、大憨、小李子……”老太婆认真地回忆着,“楼娃离我最近,抱着头站在柜台前,小李子靠门站着,笑嘻嘻地说什么这下可好啦,要重修大坝啦,还要追查水泥……”
“什么?”瓦匠听到“水泥”二字,突然一惊,忙问,“什么,你说清楚点。”
老太婆不知丈夫的心里怀着什么鬼胎,见瓦匠问,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他们说,昨晚开了会,会上决定要重修大坝,还说大坝倒塌的原因是什么水泥不对号。哎呀呀,这水泥怎么会不对号呢?都说有人在里头捣鬼,查出来可不能轻饶……”
这番话,说得瓦匠心神不安了,水泥的事真要是抖搂出来,还有他瓦匠的好处吗?想到此,他火烧屁股似的再也坐不稳了,酒杯一推,就要去找崔海嬴。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对着老婆道:“把那两分钱,好好给我找找。”
老太婆没奈何,低下头细细在袄子里摸,一边摸一边嘀咕:“我明明是装在口袋里的,怎不见了?”
“过来,我来找。”瓦匠命令道,扯起老太婆的衣襟,一点一点地在边缘上摸起来,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圆圆的硬东西。原来,这袄子的口袋破了,两分钱漏到有棉絮的夹层里去了。
瓦匠又费了好大劲把硬币从夹层里取出来,然后,出了门,穿过大路往西走,径直向崔海嬴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