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SOS!(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08:10

他一步步接近目标,终于能看清持镜者的面貌了——显然是个少女,那样熟悉的飘飘长发,那样熟悉的白皙柔嫩的脸颊,和如漆的眉眼——宇宙中的上帝啊,她……正是文静!

他揉揉眼睛,镜子拿在手里呆住了。

文静显然也很意外。她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醒悟过来了:“王睿,是你啊,太好了!快,接住绳子,我要下来!”

一根仿佛由布匹结成的长绳抛到了王睿的头上。他明白了文静的用意。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他赶紧朝她作了个手势:“注意,固定在牢靠的物体上,多打一个结!”

文静会意地点点头,立刻照他说的办了。攀出窗口时她似乎有点胆怯,用力朝王睿望了一眼。王睿在下面用双手使劲抓牢了绳子,说:“不要怕,有我在!”

说起来,这比体育课上的爬绳运动还要简单些——只要抓紧了绳子往下溜就是。但毕竟有三层楼的高度,如果没有王睿在下面稳住,那绳子在空中飘荡的话,文静是无论如何不敢下的。

王睿站在坚实的地上,沉稳地接住了她。

“文静,出了什么事?”他不能不问。

“我被自己的父母关起来了。”

“为什么?”

“现在不要问了,”文静焦灼地说,“先带我离开这里再说,”

“去哪儿?”王睿跨上了助动车。

“随你——”在引擎声响起的那一刻,文静孤单而无助地揽住了王睿的腰。

助动车飞速奔向大街时,王睿感到了自己的头发在风中飘——不,也许是文静的,文静的长发缠住了他,丝丝缕缕都散发着馨香。她似乎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他。深深的感动袭上心来,一种混合了甜蜜、辛酸、幸福和无奈的热浪一阵一阵冲击着他。好几次他想停下车来,抚摸一下紧紧揽住他腰际的那双冰凉的小手。那双小手离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多么近啊!然而,心与心的距离呢?那么多网上的交流,那么多默默的注视,难道注定了只能像星系那样因宇宙膨胀而迅速红移吗?

迷离的泪雾正在模糊他的视线。他没有停车,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也许是星空,也许是云端,也许是天街夜市……唉,即使阳光普照,大地无边,似乎也无处容纳两颗年轻的渴望理解和亲近的心。

助动车穿出古城南门,越过古运河上的大桥,就上了沿古运河蜿蜒向西的平坦的柏油马路。此刻王睿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他觉得,能够与这样的女孩如此贴近地飞驰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分手,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和期望。公路在他眼前波涛一样起伏,两边行道树浓浓的绿荫不停地向后闪过。突然,他们到达了大运河的拐弯处,前面一段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王睿停下车来,抬头一看,见左边有金碧辉煌的庙宇,右边的城墙上刻着“铁岭关”三个黑色的大字,关前是一座横跨运河的古老的石拱桥。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古城西北郊的名胜之地——枫桥了。

文静从他的车后座站起来的时候,显得虚弱。王睿伸出手扶持她。她没有拒绝。她那么依顺地被他牵着手,一步步踏上通向铁岭关的石阶。

城墙两边上的青草已经很深了,坚挺的茎叶预告着生命中一个夏天的到来。他们倚墙而立,王睿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正好十点整,而这正是太阳奋力上升的时刻。原定在阳光快餐店的约会,被不可逆转的命运之手安排到了这儿。

“文静!”

“嗯?”

文静的双肘搁在古城墙的缺口上,眯缝起眼睛向远处眺望:“看,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它在我们身体的基因里萌动,一代又一代,谁也逃不脱。”

十点钟的阳光下,滔滔古运河汇集了蛛网般密布江南大地的曲折细流,浩浩荡荡奔来眼底。著名的铁岭关雄踞于河畔,高高翘起的飞檐气势夺人,可以想见当年千军万马通过此关时蔽日的征尘与战旗。而同样著名的“枫桥夜泊处”就在水浪拍打的河岸边,告诉过往游人,当初诗人张继的客船就停泊于此——那时也许秋风乍起,荡漾的碧波已透出深深的寒意,但却更见清洌,更见温柔,因此,便涤净了一个旅人心底的灰尘;他们在此听喧闹的市声,听寒鸦的啼鸣;阶上有绿苔痕,桥下有青草色;还有杨柳岸,有乌蓬船,有遥遥相对的寺庙古楼……繁华与恬淡,喧嚣与宁静,出世的空灵与入世的进取,共存于这一方寸之地、河网交错之中;而那暮鼓晨钟,仿佛来自天外,又似乎发于内心;悠然的一击,已使诗神展颜,灵感如潮涌,于是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便在这瞬间诞生:“月落呜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文静,”王睿终于沉不住气了,“你冒着危险从窗口爬出来,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凭吊历史,发思古之幽情吧?”

文静沉默着,慢慢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长发向后捋去。“我现在想唱歌,很想……”她悄悄地说,仿佛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唱吧,”王睿温和地鼓励,“有谁规定古城墙上不许唱歌?”

“月落呜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想不到文静选了王睿非常喜欢的一首老歌来唱。那种浸透于音律中的深沉的历史沧桑感把人间情爱表述得回肠荡气。王睿在微微一愣之后,也情不自禁地接着唱下去。可文静却嘎然而止。王睿不解地望了她一眼,竟发现她在流泪。

“你怎么了?”王睿焦急地问。

“没……什么。”文静倔强地甩了甩头发,伸手朝古城墙外指了指,“你看,看看这条古运河,看看它的颜色,嗅嗅它发出来的气味——”

没有夜色的掩映,不见了晚霞的装点,古运河在蓝灰色的天幕下呈现出一派可怖的暗红色!并且随着南风从河上吹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在空中飘荡。

这是沿河太多工厂的排泄所致。古城人已经司空见惯,王睿也司空见惯了。在夏季的东南风中,人们总是捏鼻而过。

“王睿你知道,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文静继续说,“这条河泊过张继的客船,映过西施的倩影,淘洗过吴王夫差的一身征尘……它是古城的骄傲,是一个民族过去的象征。我想它可以因为过多的历史的沉积而变得浑浊、变得迟缓、变得枯竭甚至消失,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满满荡荡翻腾着污臭的一江红水!”

她慢慢举起手,掩在脸上,泪如泉涌。她的手背一下子就湿透了,低低的啜泣声正从那儿发出来。王睿愣住了。他从未见过一个少女有如此深沉忧伤的哭泣——这决不是由于生活中新近的一点点苦恼所引起的,而是郁积已久的痛苦、迷茫,被岁月的重量压碎又凝聚起来的哭泣。可是,这和她刚才的紧急呼救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有,关于那个反动道会门、吴天霜的事,是怎么回事?

“文静!”王睿突然拽开了她的两只手,“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文静啜泣着使劲摇头,“我只是觉得涛声依旧……不见了当初的夜晚。我们已经没有了干净的水、空气、自然环境,一切都受到了污染,一切!包括人心。人心的污染,最为可怕……”

她一面说着垂下头去,但是她的话已在王睿的心中激起了一场狂热的太阳风暴。他忍不住伸手捧住了她的脸——就像一些电影里真正的男子汉所做的那样。他深深地用力地注视她。她那深藏在长睫毛下的纯净深黑的眼珠,和同样纯净的泛着淡蓝色的眼白,浸在晶莹的泪水中,像一泓清澈无染的湖泊。

他放下手深深地吸了口气:“猎户座,我以天鹰座的名义请求你,告诉我吴天霜是谁?”

“吴天霜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好人。”文静一点也不惊讶王睿的提问。她以一种无畏的目光望着他说下去:“我告诉你的那个关于苏东坡和鸟窠禅师的故事就是她给我讲的。她善良、慈悲,而且很有学问。她以祖传的高超医术救治了许多因环境污染而染上了绝症的病人,她努力寻找污染源。最近两个星期我们就在帮助她做这件事。我们甚至已经找到了那个污染源,取到了水样。可是吴奶奶突然被拘留、被抄家,变成了一个……坏人!”

她的声音低弱下去,目光越来越黯淡:“也许世界就是这样颠倒黑白,人心就是这样卑鄙恶毒,我们人类没有什么希望了……”

然而王睿那张俊秀的脸却越来越有光辉,眉宇间的忧思、疑虑一扫而空。啊,明白了,关于她和振新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这件事而发生的。他的心中如释重负,一下子明朗起来了:“不,文静,有希望的,我们有希望的。”他停顿了一下,略作思考,又说,“也许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马上到顾振新家里去,商议一下如何对付这个严重的局面。”

在跨上王睿的助动车时,文静已经习惯地将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同时把湿漉漉的脸靠到了他那温暖的背上:“天鹰座,你真好!”

“不,猎户座,是你好!你很勇敢,你做得好!”王睿快活地、大声地回答。

文静望着迅速朝后退去的庙宇、石拱桥、城墙和风中的树木,一种似曾有过的熟悉的感觉在心里涌动起来。她突然想起同样的话并不是第一次听见,也不是第一次对人说。她不知道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还会有多少次重复这样的话。但也许怀着这样真挚的感动,人类柔弱的希望就会坚挺而强大起来。

“天鹰座,你的问题呢?”文静突然想起来了,“我记得你也有问题要解决呢。”

“没有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王睿停好车,给了文静一个生动灿烂的笑脸。

文静的脸微微一红。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已来不及细想。他们都听见了江老师的声音正从振新家的房间里传出来。

他们一起走进去。江老师显得很高兴:“王睿,你终于来了!啊,还有文静……太好了!我们一起商议一下怎么办。”

“我想要先救奶奶。”振新着急地说,“奶奶要是不救出来,姆妈的病就没救了,许许多多像我姆妈一样的病人也没救了。”

“可是,吴奶奶已经被关起来了。他们说要过一星期才开庭审判。”文静忧心忡忡地望着江老师,“可以组织人去请愿,将她救出来吗?”她想到被吴奶奶救治过的许多西丘农民。

“这个——”江老师认真地沉吟了一下,“恐怕不行。”

“那就去告他们,”文静脱口而出,“一级一级告上去,一直告到中央。”

“我的小姐,告状是要证据的。”王睿急忙提醒,“你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啦,我们拍了他们电镀车间的照片,还有从河里的排污口取来的水样。可是……”说起水样,文静突然想起来了,“水样还在吴奶奶那里,肯定被抄走了。”

提到照片,王睿悄悄脸红了。好在文静接下去关心的是水样,他才恢复了笑脸:“这倒没关系,河很大,谁也不能把它盖上盖子封起来。我们再去取好了。”

“那,我和振新再去取。”文静说。

“不,你们已经暴露了目标,会招麻烦的。”王睿说着诡秘地一笑,“这回需要智取。你们只要将地点说清楚,此事我去办吧。”

“是的,事情恐怕就出在取水样上。”振新这时醒悟过来了,“上次我们取水样的时候被那个张总发现了,眼前的事显然是他一手搞出来的!”

“孩子们,好孩子们!”振新娘突然从床上支撑起来,“千万不要去告,也不要去取什么……水样了。你们不懂,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告不倒他们的。可不能再连累江老师,连累你们了。”

“伯母,你放心吧。”江老师赶紧过去安慰她,“现在我们社会的法制在逐步健全,谁也不能一手遮天了。只要有证据,就不怕告不倒他们。”

说着,她挺起身子清清嗓子,好像站在讲台上一样环顾她的学生们:“水样好取,化验倒是个问题,必须要有权威部门的化验报告,法庭才会承认。同学们,这道题目还是有点难度的。”

“报告江老师,”王睿一本正经地举起手,“这道题目交给我来解好了。”

“你来解?”江老师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已知条件是什么?”

“陆漪的老爸,是古城地区环保局长!”他毫不含糊地回答。

“一个不称职的环保局长。”文静还在低低地嘀咕,而江老师已经愁眉大展,发出了孩子般的欢呼:“哇,王睿,真棒!我怎么忘了呢?好了,我们分头去准备。我马上去向学校汇报一下,争取开庭时都去参加。至于辩护律师嘛,就由我来负责好了。”

最后一句是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来的。可是阿莲在旁边听得真切:“江老师,请律师要钱吗?”

“要钱?他怎么敢!”江老师脱口而去,好像那律师是她的儿子一样。事实上她不但没结婚,而且谁都没见过她的男朋友。

“江老师,那个不要钱的律师是你什么人?”还是王睿聪明,已经嗅出了名堂。

“当然是熟人,我的一个……表哥。”江老师的脸红了。大家“轰”地笑起来。笑得振新娘布满愁云的脸也露出了一线微笑:“你们这些孩子真好,真单纯,真可爱!”显然,她把江老师也算进可爱的孩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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