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要瞎说了，这地方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你上次来过的地方？”文静认真地追问，但是得不到回答。坟在四处突起，像凝固的浪头，包含着时间的谜语；从坟地上生长出来的青葱的竹子，在风中簌簌微语，诉说着难以破译的过去和未来。
过了好一会，振新终于倔强地一口咬定说：“地方肯定是对的。”
“如果地方对的，那么这个老太太肯定就是狐狸精了。”文静揶揄地笑起来，“上次你看见的房子，现在变成了庙；也许下次再来庙也不见了，只剩下坟地。”
“可是你看、看……”振新着急地拉拉自己的衬衫，又摸摸腿上的长裤：“看我这身衣服，还是那老太太的呢。上次我的衣服让雨淋湿了，老太太就让我换上了这一身。走时我要还给她，她说湿衣服没晾干，穿上要生病的；她还说看见我穿这身衣服，心里特别高兴，希望我能收下来……我想让她开心，能特别认出我来，所以我今天特意穿了这身衣服，怎么会找错地方呢？”
说着，他更加坚定了：“还有别的标记呢。走，我们去看那个陨石坑。”
穿出竹林，绕过小河，却没有找到陨石坑——那个大坑已被褐色的土填平了，记忆中的黑板也不见了。但附近的麦田还在，铺展的麦浪依旧——不，麦穗沉重了，饱满了，泛着灿烂的金光，在微风中轻轻起伏。
他们站在陨石坑上——确切地说，是踏在填平了陨石坑的泥土上。振新想到上次冒着风雨在泥水中摸陨石的情景，觉得时间过去很久了，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是，妈妈的身体却在一天天坏下去。而今天又是那样不凑巧，老太太找不到，陨石坑也填平了。现在希望是如此渺茫：一方面，维系妈妈生命的时间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得抓不住；另一方面，他的成长又是这样慢。对他来说，时间仿佛是粗砺的山岩，使他无法一下子攀到顶峰，成为拯救母亲的巨人。
一块阴云落在心上，振新脸上的笑意不见了。文静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故意说：“陨石坑离独家村这么近，也许这老太太是外星人呢。”
“外星人会有我身上穿的这种衣服吗？”振新朝自己的身上指指，瓮声瓮气地说，“如果真的是外星人，也许她会送给我一件银色的、比丝绸还薄，比羊绒还软，完全贴着身体，一点儿褶皱也没有的衣服。”
“你怎么知道外星人就穿这种衣服？”文静笑着问。
“那当然！”振新十分自信，“也许，还有别的颜色，但是肯定他们的衣服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贴着身体。这使他既舒适又活动自如。因为他们表里如一，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用各种品牌来包装自己、炫耀自己。”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文静望了望。文静正歪着脑袋专注地听他说话，两根毛茸茸又粗又软的辫子垂在腰际，一副娇憨的小女孩模样，而足底那双漂亮的短靴使她在娇憨中透出逼人的帅气。他的脸红了：“我不是讲你，你随便穿什么牌子都是好看的。不，我根本不懂什么牌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也说不好了。”
这样的语无伦次，使他显出一种乡村少年式的朴实和木讷。一丝暖洋洋的笑意从文静的嘴角漾出，她觉得他简直像一个可爱的小弟弟：“我明白你的意思，外星人的服装当然值得关注，但是对于已经来到我们地球的外星人更应该关注——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打听一下老太太的下落好不好？”
聪明的文静提出的办法是唯一可行的。他们立即动身。最近的村庄离“独家村”大约只有二里路。一进村，他们就看见一个老头儿坐在村口大路边的柳树下打瞌睡。他的身边放着两只空的白酒瓶。一只麻雀，不甘寂寞地绕着柳树飞，时而叽叽喳喳叫几声。文静不知如何开口。振新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地说：“老伯伯，在喝酒吗？哇，真是好酒量！”
“酒？”老头儿睁开眼，摇摇头，“酒瓶都变药瓶了，这辈子是不敢喝酒啦！”
出师不利，一句话就给堵回去了。振新眨眨眼皮，脑子飞快地运转，下面该怎么问才能自然地转入正题问老太太的下落呢？没想到老头儿倒摸摸空酒瓶，咂咂嘴自己笑了：“不过，托吴神仙的福，也许治好了病还能咪几口。”
“吴……神仙，是独家村的吴奶奶吗？”
“吴奶奶在给你治病？”
“你有什么病？”
一句接一句，两个少年争着问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策略了。老头儿朝地上指指，慢条斯理地说：“这话说来长，你们要是想听，就请坐下，我慢慢给你们讲。”
他们巴不得这一声，赶紧一左一右就在老头儿跟前的草丛里坐下来。翠绿的柳枝在头上拂来拂去。文静托着腮，振新瞪着眼，都虔诚得好像要听圣贤布道。
“我得这个病已经有两年了。在我之前，村里有很多人也得过这种病——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头儿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讲述。他显然非常认真，力求不弄错一个细节：“你们刚才问我得的什么病，是的，这种病很奇怪，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直到最近十年才多起来。所有的人症状都是一样的，开始时嗓子里好像鲠了一块鱼骨头，咽不下硬饭，吃饭必须用汤才能冲下去；渐渐地，汤也冲不去了，只好吃粥、吃烂面条；再后来，粥也咽不下去了……”
听到这儿，文静就有点激动，按捺不住地想对振新说点什么，但振新沉着地制止了她，让老头儿继续说下去：“我的儿子算得上孝顺，为了给我治病，把新盖的楼房也卖掉了。两年来不断地带我到上海的大医院去看，放疗化疗，中医西医，什么苦药都吃了。最后医生讲，你回家去，想吃啥就吃点啥——”
老头儿尖起嗓子学学着医生的口吻，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想想，我还能吃什么？连口水也咽不下去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想吃啥吃啥，就是说他没法治了，我的大限到了。儿子只好把我抬回来。我还记得那是四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吴阿奶（村上人都这么叫她）来看过我一次，给我送来两瓶汤药，对我说既然大医院不肯看了，那就试试我的药，也许有点效果。老实说我当时根本不相信，把药放在旁边动也没动。我也不想活了。我活一天，不但自己受苦，还要多拖累小辈一天。可是我爬起来想上吊，连结绳子的力气也没有。想来想去，决定到儿子家里去弄一瓶乐果来吃，第二天清早，我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到儿子那里去。我一出门，就看见天上有一个圆圆的亮闪闪的光圈，我起先以为是太阳，可扭头一望，太阳刚刚露头，好好的挂在河东的柳树梢上呢！总不可能天上出现两个太阳吧！我以为自己太虚弱，眼睛花了，赶紧靠墙头立定，可是那光圈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向我飘过来了。我仔细望去，光圈里有一个脚踏莲花，身着白裙的观音菩萨……”
“那光圈是什么颜色的？”振新忍不住问。
“有一点点金，有一点点红，反正非常漂亮。”老头儿认真地说。
振新想到那天走进一个金红色光圈里的老奶奶，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不动声色地示意老头儿说下去。
老头儿继续说：“那光圈里的观音菩萨一面飘一面好像在对我说，你不要自杀，我会来救你，救你们这一方土地上的人。很奇怪，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已经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感觉到她这样明白的意思。我忽然就不想死了，扶着墙壁慢慢走回家，觉着精神也好了一点。这时我想起了吴阿奶送来药。既然不想死，又没什么东西能吃，就吃吴阿奶的药吧。不过你们晓得，，我已经滴水不能进了，药，当然也咽不下，所以，第一口药我是吐出来了。可是我并没有灰心，既然观音菩萨讲要来救我的，那么我就坚持吃下去，所以我又吃了第二口。奇怪，我觉着好一点了，药也咽下去了一些。我继续吃，一天之内将一瓶全吃光了。这时儿子端来的蜂蜜水，我也能喝了；后来媳妇烧了排骨汤、黑鱼汤送来，我全都喝进去了。我睡在床上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吴阿奶的药真灵？又细细回忆在门口看见的那个观音菩萨的面孔，眉眼和五官的轮廓，觉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似的。突然间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观音的面孔跟吴阿奶的一模一样，观音菩萨就是吴阿奶！我不顾一切地把儿子叫过来，对他说，快点，去买香、买蜡烛，去给吴阿奶磕头，吴阿奶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两个孩子被老头的故事震惊了。虽然观音菩萨的故事他们听得云里雾里，但振新想，也许吴阿奶真的能治这里乡下人俗称的“噎膈”病，上次她就跟自己讲过。如果老头的病能治好，那么，这样的奇迹也会出现在妈妈身上。
“老伯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能吃饭吗？”振新急切地问。
“吃饭？唔，吃饭——”老头儿笑咪咪地重复这两个字，好像真的在津津有味吃什么似的，“我呀，一日三餐，粥、面条、肉汤淘的烂饭，都可以吃的。不过，药不好断，我今天就是要去拿药的，走到这里，听儿子讲吴神仙今天有事进城去了。”
他说着从柳树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多好的太阳，多么和顺的风——活着真好啊！”
他好像要回去了。文静连忙甜甜地笑着说：“老伯伯，再坐一会嘛。”然后伸手在自己的背包里掏，掏了一会，她掏出一只奶油羊角面包来，双手捧着递过去：“老伯伯，你一定讲得肚皮饿了，尝尝这个点心吧！”
老头儿看看面包，还有这个小姑娘讨人喜欢的天真的表情，“嘿嘿”地乐了：“面包？我现在还不能吃。不过，快了，吴神仙讲，再过半年就能吃硬饭了——老天保佑，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老伯伯你放心，仙人长生不老的。”文静笑盈盈地安慰他，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巧了。
老头儿听得一愣，接着也眯起眼睛开心地笑了：“说得好，说得好！告诉你们，那天他们把我从医院抬回来，我迷迷糊糊什么也不晓得，可后来听儿子还有村里人讲，当天黄昏天上出现了一朵莲花，亮得不得了。到晚上又是风又是雨，天上一块大石头落在吴阿奶竹园后面的麦田里……”
“那是UFO！”振新和文静互相交换目光，同时忍不住叫出了声。
可是老头儿却不理会，只顾自己说下去：“那莲花就是观音菩萨的宝座，菩萨乘着莲花座降临到吴阿奶家里，要她普渡众生，所以吴阿奶就是观世音转世，村里人也都这么讲。我的眼光没有错。你们想想，吴阿奶如果不是观世音菩萨，能把这么多病人治好吗？五个——”
老头儿一面讲，一面伸出手掌，大大地叉开五个指头：“告诉你们，光这个村子里就有五个像我一样的病人被她治好了。而且，她帮人治病一分钱也不肯收，连药都是自己贴的。我卖掉一幢楼房，到城里去治得一口水也咽不下回来了。现在她分文不取帮我治疗，不是菩萨是什么？”
老头儿理直气壮地说完，就捡起两只空瓶（现在振新和文静明白，这是用来装汤药的）揣进怀里，抬腿要走的样子——振新和文静赶紧跟上：“老伯伯，你要回家去呀？”“老伯伯，我们跟你去看看你的病历好吗？”
现在，对于老头儿来说，过去的病历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不过，为了显示“吴神仙”的神力，他很愿意满足两个城里学生的好奇心——回到家里，他就把厚厚一叠病历从塞满杂物的抽屉里拿了出来。
虽然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可是对于振新和文静这样的高中生，要辨认并不困难，那个代表绝症的拉丁文Ca，也是一目了然的。
看完病历，振新终于肯定：不管老奶奶是狐仙、观音、还是个外星人，也不管她是住在庙里、还是坟地上，反正是她真的能治……妈妈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