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晨,振新匆匆忙忙干完了一些家务事,拔腿就朝开往西郊的长途汽车站奔去。文静已站在那儿翘首以待了。她今天改了装束:足蹬一双白色的半高腰小皮靴,白衬衫束在紧身的牛仔裤里;衬衫外面罩了一件天蓝色洒满各色碎花的小背心,短短的只及腰间,却画龙点睛一般,衬出了青春少女的清丽和洒脱;柔顺的披肩发编了两根松松的长辫子,垂在很古典的英格兰式遮阳帽下面;而帽檐下闪动的眼睛,更显得如漆如画,像黑亮的宝石。
振新揉揉眼睛,无限的新奇和喜悦,像波涛一样涌来,在这个霎间,生活中的一切忧愁都被席卷而去了。就因为文静站在那儿,使喧闹的车站显得生气勃勃,使初升的阳光像一头灵动的淡金色的小动物一样,在他的胸膛上爬来爬去。他想如果他是阿拉伯王子,他要为她牵来一匹栗色的小马,让她骑上去;如果他是梵高,他要马上支起画架,为她画一幅油画,背景是一片燃烧的向日葵那样金黄灿烂的油菜花……但他什么也不是。今天,他们只是约好了去探访“独家村”。
他走到她背后,假装出东张西望的样子。她扭头推了他一下:“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他转过身子,作出恍然的样子:“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从哪张油画里活过来的村姑呢。”
“想不到你也这么坏。”文静抿着嘴笑,心里对“村姑”这个称呼感到很好玩,“我的背心,很有乡村风味,是不是?”
“唔,唔。”振新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可少年调皮的天性在释放,“我想起小时候在安徽乡下,邻居大婶家的小丫头穿的花褂子,还有,肚兜、坎肩什么的。”
如果换了别的女孩,一定会对振新的这番话不依不饶。可文静却突然感到羞愧。背心是妈妈从精品店买来的,很贵。她觉得不能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就急急忙忙拉振新一起上车。
一个小时后,车停了,熟悉的竹林,熟悉的山丘,熟悉的已经摘光了的草莓地,又在眼前了。振新满意地说:“真快,好像坐了一回太空梭。”当然,这是跟上回走路相比。
“振新,你想当太空人吗?”文静问。
“想,做梦也想!”振新脱口而出,第一次没有顾忌地袒露了自己的心迹:“我最佩服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加加林,第一个在外太空漫步的里奥诺夫,还有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阿波罗号上的宇航员……我要是能第一个到达宇宙的边缘就好了。这也许比较困难,那么,我就到国际空间站去工作,或者去修修哈勃望远镜也好。”
听他的口气 ,好像国际空间站是公共汽车站,哈勃望远镜也不是悬浮在黑暗的太空,而是人手一架的普通照相机似的。这真是从来没有人听见过的顾振新的豪情壮志。但文静一点也不以为奇,还认真地接着说:“我想飞到一个纯净、美好、没有污染的星球上去。”
“你说的地方,恐怕只能到人类看不见的影子膜上去寻找了。”振新朝前望去,只见绿色的田野在脚下展开,头顶上是不再有楼房分割的蓝幽幽的天空,一些絮状的云,变幻着浅浅的灰,淡淡的金色,自由自在地在那儿飘移着。他突然觉得,他们正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漫游。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也许能走进那蓝的天和灰白的云里面去——甚至,突破光障,进入人类完全未知的另一张影子膜!而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文静调皮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把他的手一拉,拔腿朝前奔去。他愣了一下,紧接着也醒悟过来,立刻撒腿跑起来。
可文静跑得那么快,真像一团轻柔的云,如一头迅疾的小鹿。她细细的手臂平平地伸开,而他结实的手臂也伸得平平的。风在耳边响,混合着青草、麦穗和野蔷薇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包围着他们,嬉耍着他们。他们有了一种飞的感觉。是的,风儿正携着梦想朝天宇飞升,青春的朝气像最清冽的河水一样在大地上流动。古老的小路,也变成了一根根闪亮的琴弦,在这急速的脚步的弹奏下震荡出崭新的乐曲……
突然,弦断了,好像为了弹奏一个不能胜任的最强音时那样,路在这时迷失了。可振新已经胸有成竹。他带着文静穿竹林、绕小河,不一会就柳暗花明:“喏,这就是独家村。”
说完这句话,他发出了一声含糊的而惊喜的喊叫。他并不确知自己在叫些什么,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应和着一个光明、快乐、温馨而又庄严的旋律向那儿流去——那是一个大花园——不,不能称之为花园;因为花园只是人间的胜景,而展现在眼前的,仿佛来自天堂的美梦。
前面真的展现了一个梦一般的花园:胭脂一样的绯红,初雪般的轻白,夕照似的金黄灿烂……在千姿百态的花朵上闪耀,汇成色彩的海洋;而风儿推波助澜,将它们饱含的芬芳,一寸一寸地弥散在明媚的阳光中。于是这来自苍穹的太阳光不再是单一的透明的光,好像葡萄酿造的美酒一样,把我们这颗星球上最美丽的颜色,最甜蜜的芬芳,最娇嫩也是最蓬勃的生命力量配成一池令人迷醉的太阳酒!
少年的心醉了。他不去看花却看文静的衣服:“你的背心,你的背心……”
文静莫名其妙地低下头,检视自己的衣服:“我的背心,怎么了?”
振新干脆退后一步,眯起黑亮的眼睛说:“你穿的背心,它的材料是从蓝色的天上剪下的一角,上面印满了天空的花朵,现在它们落在地上,生出了这片花园。”
听着这样奇特的想像,文静不胜惊讶。她转过脸来打量振新,见他似乎也为这次出行打扮过了,穿着浆洗过的雪白的新衬衫,还有深蓝色的长裤。不过那长裤的式样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旧照片上才能看到,当然,穿在这身过去时代的衣服里面的人,是现代的,好像田野里一株青葱的小水杉,挺拔而优美。和他在一起,她从未注意过他穿什么,甚至脸长得什么样。她注意的是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有着同龄人中少有的深沉和智慧,尽管有时会忧愁、会懊丧,但属于这个年纪的——不,应该说超越所有年纪的热情、梦想和最大的善意,从来没有泯灭过。是的,无所遮拦的目光不需包装,也没有贫富之分;它具有穿透心灵的力量。所以她会为之感动并把折磨了自己十年之久的隐秘向他倾吐。然而他像今天这样,眯着一双弯弯的笑眼,目光像晨风中的小鸟一样快乐地飞翔,却是她头一回见到。想要表现得无动于衷,也太难了。因此她那红润的嘴角也弯弯地向两边翘起来了:“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
“诗人?我才不要做诗人呢!”振新不屑地说,“诗人都是神经质的。只有科学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比如说霍金,当代的爱因斯坦,全身瘫痪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却有一双魅力无穷的蓝眼睛,能与天体对话……”
“还与姑娘对话呢!”文静捂着嘴吃吃地笑,忽然想到这样的“对话”以后,霍金抛弃了相濡以沫陪伴他走过艰难、全力支持他事业成功的妻子,心里就有些不以为然,还隐隐地不舒服。可振新浑然不觉(也许他根本不晓得他崇拜的人物还有这档子事)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了不起的霍金,即使丧失人的其他一切能力,却还有清醒的天才的思维。他用智慧写诗,寻宇宙的起源,写时间的历史,敲神秘的大门……”
“好了,我的科学家。如果你想敲开神秘的大门,就请念‘芝麻开门’吧!”文静伸手朝前指了指。
真的,在花园的北面,座落在绿竹环绕中的“独家村”唯一的古旧老宅,不但窗关着,两扇被桐油抹得蜡黄的笨重的大门也紧紧关着。这使振新感到意外,因为他晓得这里乡下人的习惯,如果主人在家的话,总爱将堂屋的大门敞开的。
念着“芝麻开门”走到跟前,这时他们看见,门上还挂着一把老式大铜锁——它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且对咒语无动于衷。一只小狗窜过来“汪汪”地叫,很着急的样子,可惜他们听不懂它的话,不晓得它在说些什么。
唉,从快乐的峰巅一下子跌到了低谷,不过振新还抱着一线希望踮起脚尖,从老式的木格窗棂朝里面望去。可这么一望,真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屋里的样子全变了。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可是天呐,再看看那张桌子,就是老奶奶慈祥地瞅着他坐在那儿吃面条的地方——那还能叫桌子吗?它已经变成了一座神龛,上面供着一尊半人多高的观音菩萨像。在菩萨的跟前有鲜花、水果,还有正在袅袅升腾的香烟和火光一亮一亮的红蜡烛。甚至在神龛的两旁,还挂着分别写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这几个大字的红色织绵缎,它们似乎是从高高的房梁上悬下来的。神龛上面还有横幅。横幅上的字是:“普渡众生。”
振新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文静不知怎么回事,也凑过来了。
“啊,这里不是一座庙吗!”她只望了一眼,就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不,不!”振新结结巴巴地说,“上、上次并不是这个样子呀!上次我看到的房子很破、很旧……”
“那么,也许是你记错了,这不是你上次来过的地方吧?”文静疑疑惑惑地提醒他。
振新东看看,西看看,又跑来跑去地打量了一番地形,最后肯定地说:“地方没错,房子也还是这幢房子。”说到这儿,他又犹豫了一下,“不过这片花园我上次好像没见过。”
文静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拍着两只好看的手笑话他:“还说没搞错呢,这么大一片花园,这么些品种繁多的花儿会突然从地下冒出来,并且在一夜之间含苞怒放吗?”
“也许是外星人来种的吧。”振新嘀咕着不肯认错,“我上次是从后面绕过来的,而且天黑、下着雨。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到屋后去看看。我敢说,屋后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坟,有墓碑……”
振新的话很快得了证实。当他们绕到屋子后面,就看见蓊蓊郁郁的一大片竹林,而钻进了竹林,很快就发现了一座坟;往前走几步,又是一座。坟多得简直数不清!它们在茂密的竹林里秘密地潜伏着,有的坟前有碑,有的没有碑;有的碑上刻着清晰的字,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了——显然是时间的手指将它们涂抹掉了。
将近中午的阳光,穿透密密层层的竹叶照射下来,染着淡淡的绿。所以这里光线柔和,风也是凉凉的,不像上次狂风暴雨中那样阴暗恐怖。但是野草、荒冢、石碑依然,这一切似乎挽回了那流逝的时间。不过对于长眠在地下的死人而言,时间已不复存在——它们只占据了空间,没有了速度,也不知道现在有两个中学生从老远的古城跑到这里,在它们周围转来转去。
他们转来转去,兜着圈子,抬起头来,忽见头顶上的繁枝密叶和一道道淡金色的日光交错,好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椭圆形的网,笼罩了一切。振新感到一阵恍惚,他站定下来,忽然想,如果时间不是水一样向前流去,而是像这张网一样凝固,那么坟墓里的“人”,也许就会活转来,或者根本就不会死去……
他为这个念头不寒而栗。“啪啪”——他拍了两下手。接着,跟在他后面走的文静也“啪啪”拍了两记。然后,他转过身子,又默契地与文静对拍了一掌。清脆的掌声惊动了林中栖息的小鸟,它们喳喳叫着展翅扑棱棱飞起来,摇晃的竹叶终于掀破了那张密网,从那儿现出了蓝幽幽的天。振新长长出了口气:“没错,我们生活在现在,生活在人间!”
“真怪,这家人怎么住在坟堆里?”文静悄悄说,“人生活在坟堆里,真是阴森可怕。”
振新定定神说:“《聊斋》里的狐狸精就是住在坟地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