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说得不错,文静和振新,这时的确坐在河边的一棵苦楝树下。苦楝树已经很老了,它的一部分枝干上有个被雷击的空洞,可是另一半却茁壮茂密,像个驼背的老爷爷那样将枝叶弯向河面。正午的阳光在这些青枝绿叶上摇晃,放射出一朵朵金色小花;而那真正的楝树花却是淡紫色的,密密层层像一团轻柔的云。
振新约文静到这里来的原因很单纯,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把那一仟元还给她。
这里真是太静了,静得能听见河水潺潺的流动声,蜜蜂飞舞的嗡嗡声。一朵朵细小的楝树花,在风中飘落,如梦如幻,振新感到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摸着口袋里的钱,不晓得怎么掏出来,怎么还给她。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低柔的、好像微风轻拂般的叹息声:“振新,我真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振新摇摇头,觉得文静的话飘飘渺渺,也像是一阵虚幻的风。
“你有一个好妈妈,有一个好姐姐。你们相濡以沫,相亲相爱。我真羡慕。”
振新转过脸来,惊讶地望着文静。他看见在苦楝树淡紫色的阴影中,文静清秀的脸那么苍白,浓黑的睫毛湿漉漉的。他吓了一跳:“文静,你怎么了?你在想些什么?你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他们?”
“是的……我不喜欢他们。”说完这句话,她好像怕冷一样紧紧靠着疙疙瘩瘩的树干,绵密的长发洒落在胸前和肩头,整个身躯看上去那么单薄和楚楚可怜,甚至还在微微地颤抖。
振新急了:“文静,你不舒服?你发不发烧?”他不知怎么办好,就伸过手去摸了摸文静的额头。还好,她的额头跟自己的差不多,并没有发烧的迹象。但他还是不放心,“文静,要不要跟江老师说,你下午早点回去?”
文静摇摇头,注视着顾振新焦急的脸:“振新,你真好!”
顾振新觉得一阵感动:“不,文静,是你好。”说完句话,他的眼睛湿润了,手插进口袋里,指尖与钱接触的感觉奇妙极了,仿佛那发硬的纸币会呼吸会跳动,像一颗小小柔软的心。它给他一种无限的温情,但也有一些压迫。他想不能再拖延了,应该照妈妈和姐姐的吩咐,把这笔钱还给她。同学们的捐款,已经够应付学校所需的费用了。
“振新,你知道吗?我真想学会念咒。”文静突然坐直了身体,两眼直直地盯着流动的河水。
“念咒?”振新吓了一跳,随即忍不住笑了,“为什么?你想让时间倒回去?”
“要是时间能够倒回去,所有美好的印象都会变得粉碎。”
“文静,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振新转过脸,不安地注视文静。文静的脸在阳光下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洁白柔嫩的颜色,就像刚刚剥开的鲜荔枝那样,清新而甜蜜;她的眼睛清澈明净,眼白泛着淡淡的蓝,令人想起新雨后的天空。振新不能想像,她会有什么忧虑。
但是文静终于给他讲了关于沙滩、关于海滨,关于“叔叔”和歹徒的故事。讲着这一切,她好像自己正赤脚向冰冷的海水走去,浪花像锐利的尖刀刺裂她娇嫩的肌肤……
振新目不转睛盯着她。他现在知道她的心被伤得多么厉害。他愣住了。
“振新,现在你知道了,我是多么的……坏。”文静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心里想即使振新鄙夷地拂袖而去,她也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振新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午的寂静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肃穆。云雀在高高的天空吟唱;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吹过田野,吹过竹林,吹过一畦畦泛黄的小麦;河水苏醒了,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岸旁的水底,有一个个水泡在往上冒,却不见游动的鱼儿。在两个孩子的背后,那古老的苦楝树正撑着一把可以依靠的、能够遮风避雨的巨大的伞,那一树紫花所散发的淡淡的馨香,仿佛含着轻轻的苦味,而正是这轻苦使花香更加清新、幽远,不同凡响又不绝如缕地弥散在一寸寸的空气里。振新深深吸了口气:“文静,我觉得你现在变得更加真实了。”
文静不出声地盯着振新,她在体味这句话的含义。
振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着又说:“我的意思是,过去,你像一个梦,一个遥远的、圣洁而美丽的梦。无论你离我多么近,我都无法触及到你;而现在不同了。你变成一个真实的人,你无论走到哪里,离我多远,我都知道你的苦恼、你的忧愁,你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我希望我能帮助你,对,我想我一定能——”
“那么,如果你是当时的那个小女孩,你会怎么办呢?”文静仰面望着振新,觉得自己突然变小了,小得像一个迷路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要向一个大哥哥讨主意。
“我就去找那个叔叔。”振新毫不迟疑地回答。
“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继续找——”
文静“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不管能不能找到那位叔叔,我都要找,不停地找,永远永远……也许你会陪我一起去找,是吗?”
几乎不假思索,振新脱口而出:“是的。”说完,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是又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对头。他垂下眼睑,略带迷茫的目光落在水面上,只见一树紫花映出一团凄迷的雾。那些小喇叭状的花朵,像是冬天的雪,又像是春天的雨,飘落下来就渐渐四散开去。它们悠然荡漾起一个仿佛童话的境界。只不过,在童话里总是玫瑰吐出芬芳,夜莺在婉转唱歌,而现实的生活里,只有这苦楝树留下的带有苦味的馨香是真实的。他再一次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一千元钱。现在他有点明白文静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如果他硬将钱还给她,一定会使她的心受到伤害的。也许他只能接受她的这番好意了。然而,当他接受了一切:来自文静、来自全班同学的深切情谊之后,他真的能完成未来的学业吗?或者说,能够置妈妈的病于不顾,自私地、专心地学习下去吗?他不知道。
他的心像被沉重的石块压着,无力推开。他慢慢仰起脸,目光投向悠悠蓝天。唉,天空那么高远、那么宽阔啊!人类探索的脚步已经迈向宇宙的深处,在未来的世纪里,无尽星空的奥秘,将由人类中最优秀的科学家去解开。这些科学家中也许会有王睿、有文静,但是不会有我这个踏草莓的顾振新!
时间好像这身边的小河,还是要向前流去的;然而,理想、抱负,还有文静……对我来说,也许都是虚幻。
一股发酸的热浪涌上振新的心头,但他用力把它咽下去了。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他一字一句地说:“文静,你放心,不管我还能不能继续读书,会不会在这个班里留下去,或者,是否能够像你和许多同学那样将来到大学里去深造,我都会……和你一起去找那个叔叔,因为……我想我们找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人类的良心、良知。为此,我愿发誓,文静,我们拉钩好不好?”
文静惊讶地发现,振新的声音在哽咽,他那黑亮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液体在闪烁。她心里既震惊又感动,既沉重又轻松。是的,一种崇高的精神即使在艰难和不幸的阴影之下也会发光,一个美好的春天即使在晦暗的风雨中也要来临。她向他伸出了自己纤细柔嫩的手指:“我们拉钩——可是你……你再不要想自己会失学,你不会、一定不会失学的。你要上最好的大学,就像你爸爸所希望的那样。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几天你上哪里去了?”
“我也是为了找一样东西。”振新犹豫了一下,“你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跟我妈妈和姐姐说。”
文静不解:“为什么?”
“因为妈妈对我太好了。我担心自己来不及长大,来不及报答她,她就会……不在人世了。所以我要为她做一些事,同时又不能让她为我操心。”振新的目光黯淡下来,他不再仰望天空。在苦楝树的阴影下,他看见地上的小路从河边延伸,曲曲折折,时断时续;它穿过丰盈的田野,荒凉的小山坡,翠绿的竹林,通向神秘的“独家村”……在最近的日子里,他少年的汗水和泪水就洒在这条路上。他不知道这条路还将把他引向何方。
看见振新突然变得忧郁,文静心里也很难过。她知道自己又提起了一个沉重的话题。她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却又觉得太虚伪。生活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苦难也好,艰辛也好,就像组成这个世界的物质,结结实实挡在面前。一个人走不过去的地方,就需要友谊的扶持。因此,她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悄声说:“我知道你要找什么,陨石,对不对?”
“你怎么晓得?”振新愕然地瞪着文静,不晓得自己的神态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
文静得意地眨眨眼:“我有心灵感应。”
他终于笑了,呲着洁白的牙齿,顽皮地反问:“那你猜我找到没有?”
文静不再回答。她伸手折了一根小树枝,一片片揪着上面的叶子往水里扔。她想凭运气来猜测:叶片朝上就找到,朝下就没找到。她扔着扔着——“找到,没找到,找到……咦,那里怎么一个劲在冒水泡?”
楝树的细叶一片片在水面上漂浮开来,而离岸不远的水底下,有一连串水泡在咕嘟嘟往上冒。振新忙说:“冒水泡的地方肯定有鱼,你坐好,不要惊动它——也许是条大黑鱼呢!“
两个人真的屏息敛气,一动不动进盯着那串水泡。可是不但期待中的大黑鱼并没有出现,连小鱼小虾也不见踪迹。
“真怪,这条河里怎么没有一样活的东西,连水草也不长。”振新嘟嘟囔囔地摇头。文静把树枝丢下去:“就长一棵苦楝树吧。嗳,振新,你的陨石……到底找到没有?”
“当然……没有!不过,我找到了一个陨石掉下来时砸的坑,很大很大的坑,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振新站起来,往西指了指。
“真的?那你带我过去看看。”文静兴奋极了,站起来马上要走的样子。
他们一起离开了小河边——不过并不是去看陨石坑,而是回镀膜厂去干活,因为下午上工的时间已经到了。
“文静,你家里有霍金的书吗?”走在开满黄色灯头草花的田埂小路上,振新突然问。
这倒是一个问题。在文静爸爸的书橱里,那些等待烤制点心的原料中——科学家是缺席的。不过文静自己买过霍金的《时间简史》等书。
“霍金在一本书中说,我们的宇宙是一个膜的新奇世界。我们生活在一张膜上,但是邻近还有一张‘影子’膜。只是因为光线被限制在膜上,不能通过它们之间的空间传播,所以我们看不到影子世界。但是我们能感受到影子膜上的物质的引力的影响。这说明影子膜是真的存在的。影子世界还包含影子人类呢!那天陨石坑附近遇见一个老太太,非常神秘,整个人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圈里。她很和善,很亲切,留我住了一夜,看起来像真的……人,不,比真的人还要好,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如果我再回去,恐怕就找不到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害怕找不到她。对我来说,她好像既神秘,又……奇特,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亲近感,好像不知道在哪里见到过她,也许,她是来自我们未知的影子膜吧!”振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显然这些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已盘旋很久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想不到文静居然赞同,令振新既惊讶又感动。
“我还要告诉你——”文静又说,“据说在美国境内,现在有500万外星人呢!”
这个消息有点八卦,振新不信,但又不愿扫文静的兴,就微微一笑:“他们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改造地球人啦!”文静丝一样的长发闪闪飘动着,“你不相信是不是?告诉你,这可是美国的一位不明飞行物专家兼物理学家说的——他甚至还列出了好几条标准,让你测试你身边的人是不是外星人呢!”
振新赶紧装作深信不疑的样子:“这么说来,你一定有兴趣去认识这个神秘的老奶奶了——看她是否符合那些标准?”
“去就去,我本来就要去的嘛。”在洒满阳光的小路上,她快步往前走。
振新赶紧追上去:“那个老太太非常好,她还主动说要给我妈妈治病呢。”
“真的吗?”文静嫣然一笑,“那她给你药没有?”
振新踌躇了一下:“我不太相信她有那样的本事,所以没跟她要药。不过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你真傻!”文静不客气地说,“也许她有陨石呢,真的,我在因特网上看到的,有种陨石特别神奇,可以治病的。”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她并不承认。”振新蹙紧了眉头说。
“振新,为什么我们不去把她的秘密搞清楚!”文静对着振新,快乐地、大声地说。在她的身旁,一排水杉树挺着高高的枝干,仿佛是一群要踮脚够蓝天的少年。阳光把那些精美青嫩的树叶照得透明,像燃烧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