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静的家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31:46

“伯母,我想知道……那个被伯伯救起来的孩子,他……后来怎么了?”文静突然问。

阿莲从母亲的的怀里抬起头,有些难为情,也有些感激地望着文静。她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懂事、又善心的小姑娘了。的确,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它像一把船桨,把泛滥在这个家里的无边的悲伤的波浪暂时推开了一点。这对于母亲也是一个小小的慰藉。

妈妈果然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擦擦眼睛,脸上显出一种宽慰的神情:“哦,他很好,已经长成小伙子了。乡下人结婚早,说不定都当上爸爸了。”

“不,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站出来说话,证明是伯伯救了他?”文静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身体摇摇晃晃,好像要虚脱的样子。

阿莲吃了一惊,连忙过去扶她坐下:“文静,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文静咬着嘴唇,摇摇头。阿莲还是不放心,她倒了一杯热开水,又在里面加了一勺白糖——这是她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饮料了。她把它端给文静。

文静没喝,但她的两只手握紧了杯子,同时那带甜味的水蒸汽使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振新娘的脸,期待她的回答。

振新娘却无言地摇摇头:“他当时还小,还是个孩子。”

“那么他们家的大……人,也没说吗?”

“他们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上头不许说,谁还敢乱说呢!”

振新娘这样回答,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那颗仁慈的心早已宽容了一切。而像委屈、愤懑、怨恨这样极端强烈的情绪,在过去偶然的时候也会掠过她的心力交瘁的疲惫躯体,但是并没有留下痕迹——好像丑陋的蝙蝠飞过黑夜,而夜的裙裾依然有如天鹅绒般的光滑柔美,缀满闪光的星辰。

可是振新娘惊讶地发现,大滴的泪珠,正噙在文静的眼眶里摇摇欲坠。她想这孩子真是太善良、太**了。于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反过来安慰她:“文静,别难过了。都怪伯母不好,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还在这里说,本来就不必再说了嘛!”

谁知道越是安慰,文静反而越伤心:“不,伯母,要说的,应该说的……”

她喃喃地念着,听任泪水在脸颊上流,忽然站起来,对着这位母亲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冲了出去。

风一吹,湿漉漉的脸颊干了。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发现离上课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她把自行车猛踏了几脚,好像要把涌上心头的一团思绪甩掉。可是那团思绪像有刺的荨麻,像巫婆的咒语,纠缠着她、刺激着她,同时又像火一样烧灼着她。她突然改变主意,掉转车头向后转,穿过一条马路又朝左边一拐,就来到了自己家所在的那片小区——国际花园。

国际花园是古城一道稀有的风景。它好像是从许多外国画报上剪下来拼贴而成的。一条自以为具备了欧陆风情的宽阔甬道舒展地向前延伸,而随着甬道向四周放射出去的是绿色的草坪、白色的喷泉,还有网球场、超市、美容院……至于房子,它们不是开门见山直直地矗立在面前——不是的,它们是很随意地点缀在花圃、草地和树丛之间,要经过一些预先设计好的路才能走到它们跟前,就像解一道方程式,少了步骤,不能得解。同时每幢房子的式样也风格各异,这从它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比如法国式的“巴黎园”,英国式的“伦敦园”,日本式的“樱花园”……几乎荟萃了第一世界的首都风范,使住在这里的人好像到了外国,只不过会有些迷离恍惚,不晓得到了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的“外国”,因为他们出了樱花园就可以看到大卫的塑像,穿过伦敦园又能见到爱神和一些插了翅膀的小天使。

然而,在文静的眼中,这儿简直就是块殖民地——没有武力征服,自己出卖了心灵的殖民地。还好,她的家在罗马园——比较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一个名称,不那么显示侵略性。

其实文静的爸爸当初在众多的“外国”之中选定“罗马”,只是为了童年时代所看过的一部电影“罗马假日”。对“罗马假日”里女主角的喜欢使他一生迷恋了苗条、优雅的女子。他非常幸运妻子是苗条、优雅的,女儿也是苗条、优雅的。他的幸福无边无际,生活对于他好像是一个长长美丽的梦。

可是梦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刻显示它的虚幻与脆弱,在彩虹那样绚丽的色彩中也会降下阴影。而他的阴影就是这个女儿。女儿在外面宽容大方善解人意,一回家就高傲冷漠得好像一个真正的冰雪公主。她在学校值日,扫地抹灰擦玻璃窗,弄得满身是汗脏了衣服磕破了皮也不在乎。可是如果在家里,爸爸的一张纸片落地上她也不肯弯腰拣一拣——她会从旁边绕道走过。如果那种东西的体积比较大,比如是一件大衣什么的,那么她就从上面跳过去,好像林中的小鹿跳过猎人的陷阱。至于爸爸本人,她看爸爸的目光常常像小兔子看大灰狼;而妈妈——妈妈则是狼外婆。

文静在中午回家是绝无仅有的事。这时爸爸正坐在他的书房里翻看一本ELLE杂志,为来自法国的最新最美的服装和首饰而赞叹。爸爸的书房富丽堂皇,两边是连着天花板的书橱,中间放着暗红色的红木写字台,还有同样暗红色的真皮沙发可以随时安妥主人的身躯;还有真正来自巴黎的咖啡机,能滴出巴尔扎克喝的香浓咖啡;再走过去一点,阳台上的大花盆里种着两株树——一株是铁树,在最寒冷的冬天它也挺立着墨绿色的枝叶,据说它要一千年才开一次花;还有一株的名字却叫昙花,花开花落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在昙花将开的日子,爸爸整夜不睡觉守在旁边,体验生命的短暂、娇柔与完美。这种风雅的爱好显然跟他的身份很符合。

不过,文静看来,爸爸的书房其实是一间制作点心的小铺子。可怜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师们: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关汉卿……都是铺子里的原料,好比面粉、鸡蛋、糖、奶油……它们被爸爸任意取来,制作成流行的甜点心,很精美、很可爱,很适合现代人挑剔的口味。同时这些小甜点——也是爸爸的剧作,每样都经过包装在全国各地的电视台播出。忙碌的无暇咀嚼古书的现代人在茶余饭后,靠着沙发上的软垫,手按遥控器在变换的频道中偶然定格,开始品尝爸爸的点心,并在这种休闲式的品尝中记住了爸爸和爸爸取来的大师的原料。于是爸爸也俨然成了大师,这就是作家。作家获得的荣誉和汇款单,像春天的绿叶,纷纷飞来。 

文静穿过客厅时并不想见爸爸。可是爸爸已经听见了女儿的脚步声。他从书房出来,满脸是笑:“静静,吃饭了没有?爸爸给你做。”爸爸说着,手忙脚乱地打开冰箱找吃的。但文静绷着脸摇摇头,表示她不想吃。

对于女儿无缘无故发作的脾气,爸爸早已习惯,所以他依然笑咪咪地讨好说:“小静,你过来,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文静一脸不情愿地跟爸爸走进他的书房。爸爸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纸盒,纸盒上有爸爸亲笔写的一行字:“生日快乐!”

她完全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可是爸爸不会忘记。十六年前他把这个小生命抱起来时的那份感动,始终在他的心中。任何一个微小的触动,都会激起他那种发自血脉的无比深厚的父爱。

他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只水晶熊猫,造型憨态可掬同时又晶莹透明,握在手中旋转把玩时,会放射出漂亮的彩色光芒。

在这个世上,也许只有深深理解女儿的爸爸才会送这样的礼物,并不昂贵但是符合她的情趣。她喜欢不含杂质的纯净,喜欢带一点稚拙的质朴,还喜欢一种童话式的梦幻。所有这一切的感觉,似乎都能在这只小小的水晶熊猫上找到。这件礼物应该是符合她心意的,如果不是爸爸而是振新送给她的话。

这是多么令父亲悲伤的一刻啊!他精心挑选的饱含了爱的礼物被弃置在沙发上,而女儿的脸冷淡地转到了一边。他想了想,马上又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碟片:“小静,这张原版的CD,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我的一个外国朋友最近从德国带回来送给我的。”

说着,他走到那套高级音响跟前,将片子装了进去。他希望随着音乐一起流淌出来的,还有女儿的微笑,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然而女儿没有笑,她望着父亲的脸,清清楚楚地说:“你觉得你的灵魂能得到安宁吗?”

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离开了书房。她知道爸爸会在自己的身后震惊、难受,可是她顾不上了。

现在她把自己关起来了——当然是关在自己的房间内,在罗马园内这套宽敞的住宅里,她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卧房连着客厅,外面也有阳台。如果没有爸爸的甜点心,没有爸爸的丰厚收入,就没有这一切。然而她却连一声“爸爸”也不愿叫。如果这时她的老师,她的同学看见这一幕,他们会感到惊讶。惊讶这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家里是这样粗暴无礼。  

可是,谁能理解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呢?

很久以前,在遥远的丹麦,安徒生告诉我们,在海的深处,有着矢车菊花瓣那样的蔚蓝色大海的海底,是任何冰冷的铁锚都无法抵达的——要抵达那里,必须要有许多教堂连接起来,才能够达到。现在文静的心,也像海,要触及它的深处,也要有许多教堂连接起来。

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写字台的抽屉,然后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本带拉锁的笔记本——在她这里,一切都是锁着的。因为没有教堂可抵达她的心,那么她就把自己的心密密地封锁起来。

淡紫色的拉锁笔记本里有她写的日记,这不奇怪。不过除了日记以外,还有一个淡红色的小本本,小本本上写着她的名字,那是存折,属于她的存折。存折上已经有整整一仟元了。

这一仟元是她一点一点地零零星星存起来的,其中有过年时的压岁钱,学校组织春游或秋游时妈妈给的零花钱,还有平时省下来的车费、点心费等等。为了存这笔钱,当别的同学在游乐场乘“飞艇”,一声声带刺激的尖叫和欢笑从空中洒下来,她却像个卖棒冰的老妈妈一样坐在柳树下,守着大家脱下来的外套和书包;甚至在热得浑身冒汗,嗓子也冒烟的时候,她也只是舔着干裂的嘴唇,静静地转过脸去,不看欢呼雀跃的同学们人人手执的雪糕、可乐、冰激凌……她不是顾振新,不是从艰辛生活中长出来的小草;她是一朵娇花,温室里的娇花,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她却这样走向生活。谁也猜不透这是为什么。老师总是表扬她,说她虽然家里经济条件很好,可从不乱花钱。

听到这样的表扬,她心里很惭愧。她从来不认为钱有什么珍贵的,尤其是爸爸妈妈的钱。她这样一分一角地节约着、积攒着,是为了一个叔叔,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也许今生今世永远无法再找到的叔叔!

叔叔……

文静低垂着脑袋,在长长漂亮的睫毛复盖的眼皮下,好像有湿漉漉的雨云那样不胜重负的沉重。而她心上那团乌云,也在一点点膨胀、扩大,随时酝酿着一场可以倾盆而下的泪雨。

那件事过去有整整十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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