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天堂的门口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5:53

但突然他就咬住了舌头。原来他想说的是:“有了钱,什么金哨银哨玉哨都能找到!”

艾蛟咽下这后半截话,心里也微微作痛,于是便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陈团长,好人哪!要不是他给了我那笔钱起步,我哪有今天?就算为了报答陈团长,我也得帮你一把。”

这番话情真意切,刘强只得默应了。艾蛟很高兴,不断地举起酒杯跟刘强干,杯子碰了又碰。刘强喝得并不多,倒是他自己,每次都豪爽地一饮而尽。酒酣之际,他拍着刘强的肩膀说:“生意场上人心叵测,像阿哥这样的老实人,如今打着灯笼也难寻了。”说着,他就邀请刘强先跟他回国,说要到怒江边一个“风景绝妙”的好地方去好好玩几天,痛痛快快享受一下,还说在那里他有个大项目要开发。刘强只当他说醉话,跟着就漫应了。

不料艾蛟清醒得很,吃罢饭就拉着刘强上路了。

很顺利地进入了中国的地界——看来艾蛟真是把这边的一切都搞定了。艾蛟雇了辆吉普车,一路向西北走。刘强估摸,这路线虽然跟芒果寨方向有所不同,但也差不了太多的距离。

“不知依拉娟母女在芒果寨生活得怎么样了?”想到她们,刘强有些激动起来,恨不得立刻前去看个究竟。于是他就向艾蛟提了出来。艾蛟听后说:“这个容易,待我们从怒江峡谷回来以后,我派车送你去。现在,我们先去领略一下怒江大峡谷的风光吧。”

倒是没用上太多的时间,就进入了怒江峡谷。艾蛟就命吉普车停下,拉刘强出了车。两人并肩站在碧罗雪山上,看千里怒江在脚下奔腾呼啸,看高黎贡山在对面静静伫立,看那条维系两岸青山的溜索,纤细明亮如天边飘来的一条丝带,在初夏时节和煦的风中轻轻颤动……

“这怒江大峡谷,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碰撞隆起后形成的。走进去,美得让人无语啊!”艾蛟发了一通感慨后,突然问:“阿哥,你去过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吗?”

刘强当然没去过——不过他知道。这个全世界都闻名遐迩的地方,谁人不知?

“我去过了!”艾蛟自言自语道,“我去科罗拉多大峡谷,认真考察了一遍之后,真想告诉每一个地球人——如果说当今世界能和美国的那个大峡谷媲美的,就是我们中国的怒江大峡谷,那也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谦虚。怒江大峡谷的雄奇壮美,实际上远在科罗拉多之上。但是这里无人知道,也无人来。养在深闺人未识。中国人傻啊!”

说到这儿,他突然激情澎湃,如雄鹰展翅般张开双臂,向着碧水青山大声疾呼:“我——艾海龙,一定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中国有个怒江大峡谷!”

刘强也被他喊得兴奋起来:“你是想在这里搞旅游开发吧?”

“响鼓不用重捶。到底阿哥聪明!”艾蛟伸出手臂搂住了刘强,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科罗拉多之所以成为科罗拉多,还是因为人家有钱,旅游设施建设得完备,客人去了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可你到怒江大峡谷来试试,连一个有卫生设备的厕所也没有,谁高兴来?所以在这里开发旅游,投资可不是小数。兄弟我得先想办法赚一笔。我在这里有个项目,请阿哥一起过去看看……”

艾蛟说的项目,在一个名叫“云里”的村寨——既称“云里”,可见其所处位置之高了。车子开不进去。两人下车后面对的,是一条有千年历史的茶马古道——它像一道绵长的线,在大山笔挺的陡壁上划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欲断欲坠,却又牢固地横亘了千余年。

待踏上古道,人就好像钻进了大山的肚子里——头顶上是山,脚底下也是山,山壁伸手可触;光线有些幽暗,空气有些湿润;水珠,一滴一滴从石壁上渗下,落在人的头发和衣服上。脚下的路面窄窄的,崎岖而湿滑;怒江就在一侧的崖下咆哮翻滚。两人紧走慢走,谁也顾不上去瞥一眼。可迎面过来背着背篓的老乡,还对他们发出善意的忠告:“走快一点哦,当心上面有石头掉下来。”难为艾蛟这么胖,也只好呼哧呼哧地加快了脚步。

真的到了云里,刘强竟有一种重返翠寮的感觉——它坐落在碧罗雪山深处,好像离天特别近。天瓦蓝瓦蓝的,像有质感的绸缎,好像一伸手,就能揽到怀里;深深呼吸一下,那清新的气息就吸到心里去了。云呢,一团一团的,就像洁白的小绵羊一样,在眼前悠闲地徜徉。一切都似曾相识,连艾蛟的那个项目,也是开采玉石。

玉石矿位于一座当地人称为神山的一个滴水洞里——在云里,只要跟老乡一交谈,就会知道,这里的山是神山,水是圣水;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都有神灵的气息;一条会爬的虫子,一只能飞的鸟,都是神灵所赐的生命,这里的人对之都以一颗仁慈的爱心相待。至于那滴水洞,就更加富有传奇色彩——据说那洞里住着仙女阿茸。阿茸喜欢鲜花。阿茸的情人雪山太子,总是骑着卡瓦卡博神马,捧着鲜花,去跟阿茸约会。云里附近村寨的人,每年三月十五过鲜花节,就是要向阿茸姑娘献上各色鲜花,以庆贺他们之间千年不变的爱情。而且十分奇特的是,当滴水洞里堆满鲜花时,就真会有一滴一滴的圣水从那挂在洞顶的、酷似少女乳房的石头上滴下来。接了那充满爱的圣水喝,人一年都有好运气。

听了这些传说,刘强心里就嘀咕起来:开了矿,这神奇的滴水洞不就要被破坏了吗?于是,他问艾蛟:“这矿你能开吗?”

艾蛟挥挥手说:“不就几十个图章嘛,我已经搞定了。”

“要是这里的老百姓反对呢?”刘强问。

“搞定了有权的,老百姓反对得了吗?你不要顾虑太多。”艾蛟胸有成竹地说。

刘强还是摇头。

艾蛟说:“好啦,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知道你懂玉石,以后这开矿的事就交给你来管了。兄弟不会亏待你的啦。现在抓紧时间,我们到滴水洞去看看。”

这才是艾蛟此行最为重要的事情。

令他意外的是,原本清幽如世外桃源的滴水洞,今天挤满了人;远远望去,鲜花从洞口一直铺到了山间小路上。

“这都快到六月份了,怎么还过鲜花节?”艾蛟皱起眉头嘀咕。

“如果是老百姓反对,你可要慎重。”刘强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怕什么!”艾蛟满不在乎,“现在北京的广场上学生正在静坐呢,有用吗?没用的!”

“学生静坐,为什么啊?”吃了六年牢饭的刘强,确实很闭塞。

“还能为什么啊?不就是反腐败,反官倒,要民主嘛。”艾蛟说。

“那……政府允许他们这样做,说明我们的社会有变化,开始进步了。”刘强一时激动起来。

“你看看,你那空想的一套又来了不是?”艾蛟直摇头,“我告诉你,这几年变化确实是很大。可最大的变化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先富起来?有权的先富起来。当然还有一些人,比如我,希望还有你!你就别老去想那些没用的事了。再过几天炸药都要运来了,你好好帮我监工就是。”

刘强一时无语。因路太窄,人又太多,滴水洞那边根本上不去,两人只好先退下,朝边上的岔道信步走去;走了一段,只见在一幢依山而建、原木为墙、石片盖顶的房子跟前,有位老太太静静地坐在那里在晒太阳,神态安详自在,好像坐在天堂的门槛上。

刘强心一动,上前就向老太太鞠了一躬:“请问老人家,今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滴水洞?”

“因为听说洞要炸了,大家想最后再接一次圣水。”和这里的许多藏族、怒族、傈僳族人一样,老太太开口说的也是汉语,口吻缓缓的。

刘强忽然就有了要跟老太太攀谈的念头。这并不难,不一会,他就知道老太太的名字叫迪丽莎,今年九十八岁,到现在还在教堂里担任工作,教大家读藏文的《圣经》,因为全村只有她懂藏文。

老太太是基督徒!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泼洒在迪丽莎身上。刘强发现,这位九十八岁基督徒的脸上,条条道道的纹路都显得柔和,下巴有依稀可辨的秀气轮廓,鼻梁也依然挺拔。他想她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儿;现在还缠着头帕,系着长裙,打扮得整整齐齐。毋庸置疑,他想这么长寿的老人,必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就笑着说:“迪丽莎老奶奶,您一定子孙满堂了吧?”

迪丽莎的神态温柔恬淡:“从1958年到现在——我一直一个人过。”

刘强吃了一惊。1958年……那不是30多年前的事了?掐指算来,那时侯迪丽莎67岁。一个67岁的妇女怎么就孤身一人了呢?他忍不住脱口问道:“那……您的孩子呢?”

“我早年守寡,只有一个儿子。”迪丽莎不紧不慢,娓娓道来,“1958年,他就像羊一样被人带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刘强一头雾水。看迪丽莎老太太,依然一副恬淡的表情。

他又追着问:“为什么被人带走?还像羊一样?”

这次老太太的回答更简短了:“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 。”

他已有所悟,想彻底弄个明白,但又不忍心再追问下去。这时正好有几位老人从滴水洞下来,他们都热情地跟迪丽莎打招呼。于是刘强就跟上去,向老人们打听。这才知道,迪丽莎的儿子那时是生产队干部,队里搞大跃进,要大炼钢铁,可云里哪有什么钢铁可炼?上面就有人提出要把滴水洞给炸开,看看里面有没有铁矿石?迪丽莎的儿子代表寨子里的百姓到上面去反映意见,说滴水洞是仙洞,炸不得,就被扣上了反对三面红旗的“反革命”帽子,就像一头羊一样给绑着牵走了,从此再也没回家,死在了丽江劳改农场。

刘强瞠目结舌。真想不到,坐在天堂门口的迪丽莎,竟也是从炼狱里走出来的。

艾蛟听了也愤愤不平起来,拉着刘强又到了迪丽莎老人身边问:“后来政府给你儿子平反昭雪了没有?迫害你儿子的那些人的责任追究了没有?赔偿款拿到了没有?”他连珠炮一样地问了三个问题。

可迪丽莎只是把头摇了摇,还微微一笑。显然是全没有——她不恨不怒不争不斗,她只让自己的生活回归自然,让心灵回归平和与安宁。

艾蛟气呼呼地说:“这换了我是做不到的!”

“我的孩子,那你信仰什么没有?”

迪丽莎的声音轻轻的。

“我什么也不信,只信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武侠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艾蛟振振有辞。

迪丽莎依然和颜悦色:“孩子呀,现在我们村子里有人信基督教,有人信天主教,还有人信佛教;不管信什么教的,彼此都能忍让,都讲爱,都处得开心快乐。这才是人的传统!”

一句“人的传统”让刘强呆住了。可艾蛟却觉得好笑:“怪不得听说你们基督教徒,被别人打了左脸,还愿意把右脸送上去。有这样的事吗?”

也许从一般人的角度看来,这样的问题就带点悔辱性质了。可迪莉莎老人不但不惊不乍,还是心平气和、却又理直气壮地说 :“对,这是一种精神,是我们的基督精神。这种精神的力量是非常大的!”

啊?让人把耳光打了不还手,还力量大?!艾蛟真是瞪着两眼无话可说了。

迪丽莎却道:“一切上帝都在看着记着,一切上帝都有评判安排。你看上帝保佑我活到了九十八岁,还耳不聋眼不花,还能为大家做事。要是怨怨相报,我还能活到现在吗?那样的话,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自己。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一下,就在最近,离这里一百多里山路,有一个傣族村寨叫芒果寨,寨里有位叫依拉娟的女子家中,就发生了一个冤冤相报的故事——”迪丽莎说,“这件事,在我们这一带都传遍了。”

迪丽莎说得柔声细语,刘强听得却大吃一惊!艾蛟听了也很惊讶。于是两人迅速返回住宿的招待所。一脸焦急的刘强只催艾蛟立刻给他派车。他要马上赶去芒果寨。

艾蛟心里有点虚。他明白依拉娟的冤仇里,也有自己作的孽。但又不知道迪丽莎说的这冤冤相报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他只好对刘强道:“大哥别急,今天天马上要黑下来了,沿途的山路太陡,夜里是没法开车的。明天一早,我就用我的吉普车送你上路。司机是个老把式了,估计这一百多里的山路,一天内他无论如何也可以赶到的。”

刘强觉得艾蛟的话有道理,也是诚恳的,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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