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仇恨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7:05

出现在刘强面前的依拉娟面容枯槁、双目紧闭,一把失去光泽的黑色头发散乱在枕边。她气如若游丝,人已到弥留之际了。

见有生人进屋,一位年轻女子从病榻前站起,愣怔了好一会,终于惊喜地叫了声:“刘叔叔!”她身姿袅袅婷婷,宛若玉哨再现,但脸上的痛苦表情却令人心碎。

刘强定了定神,才看清楚眼前这个白皙纤瘦的年轻女子,正是他过去背着、抱着、手把手教她读书写字的小玉香!

玉香青春的蓓蕾已然绽放,而他自己却两鬓染霜了。但此刻他心急如焚,无心叙旧,只一迭声催玉香:“快,送你阿妈去医院!”

可玉香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

刘强恍然,马上说:“哦,玉香放心,看病的钱你刘叔叔有。”

可玉香还是不为所动。

他想了想又道:“车子也有,就停在外面的路上。来,玉香搭把手,帮叔叔把你依咪背上车。我们到州里的医院去!”

他说着就朝依拉娟俯下身去——可玉香不但没搭手,相反还像小时侯那样扯住了刘强的衣角:“刘叔叔,别……州里的大医院已经去过了,没用的。”

“那医生怎么说?”刘强很着急。

玉香一个劲摇头,那样子难过极了:“依咪的病在心里,医生没法治啊!”


依拉娟牵着小玉香的手踏进芒果寨的那一刻,春天的风是柔软的,她的心也是柔软的。她极轻极柔地喃喃自语道,岩龙啊,我一定牢记你的临终嘱托,让我们的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

小玉香一天天长大了,懂事了,免不了会问起自己的依波。依拉娟就只好对女儿说,你的依波,是吃剁生得病不幸过世的。

玉香信以为真,看见别人家做剁生,就跑去跟人家说:“剁生不能吃,吃了要生病的。”弄得人家很尴尬。她哪里知道,剁生的滋味既酸辣又鲜嫩。只要做剁生的肉没问题,吃了并不会生病。她的依波在世时,依咪不知给他做了多少回剁生吃……

“依咪,我的依波他……力气大不大?他个子高吗?”孩子天真的声音,对依拉娟来说,真是迎头一击。她只好强忍悲痛,装作平静的样子说 :“你依波呀,高高的个子,力气大得气死牛,心肠却软得像棉花。有一次,他看见一条大蟒蛇在吞麂子,他就冲上去救下了麂子,但被大蟒蛇紧紧地缠住了身子。你依波硬是用两手撑开蟒蛇的身体,一直坚持到那大蟒蛇力气用尽,松开身子,落荒而逃……”

“依波了不起,依波是英雄!”玉香那双跟父亲一样黑亮快活的眼睛,充满敬佩和神往地微微眯缝着。忽然她的睫毛闪了闪,投下一片阴影,“依咪,大家都说好心有好报,依波好心为什么没好报,这么早就离开我们了呢?”

依拉娟的脸变了颜色。她再也撑不住了,只好含着泪,答所非问地对女儿说:“天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读书,快睡觉去,不要瞎说了!”

安顿女儿睡下以后,依拉娟自己却难以入眠。她走出竹楼,来到了自家的院子里。仰面望天,她只觉得头顶上那暗蓝色的天空好像要掉下来似的,离自己很近很近;而身边的竹楼,楼里的床榻、火塘、一应家什用具,却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在虚无缥缈间……不错,她回家了,新房子盖起来了,土地也分到手了,一切似乎和过去并无二致,连竹楼下面院子里的花木植物,也酷似从前;可是,丈夫不在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家,是被抽掉了魂的空壳子。所以它像家又不是家。

那么,家在哪儿呢?

“翠寮”!瞬间,思维以光速飞向了那个温馨、充实而又充满了友爱的大家庭。人虽离开了那里,可是她发现,只要一有空闲,自己的心就会往那里飞。水帘洞、玉石矿、桃源……这些名词总是带着“小白象”迷人的气息,梦一样在她心中缠绵。唉,也不知玉哨妹妹怎样了?她跟“小白象”这么些年,也该有个娃娃了。有个娃娃彼此就安心了,她的“小白象”生活也圆满了。他们俩守着的翠寮这个家才是真正的家,那儿漫山遍野的花都揺曳出醉人的甜美……

一想起在翠寮的日子,她就像嘴里含了一颗绿生生的橄榄,怎么回味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滋味。那些麻风病人也真逗,明明是没了鼻子,却要叫“大鼻子”;没了脚的呢,则又称“长脚”。这“长脚”和“大鼻子”一对活宝,一开口就会吵嘴,一吵嘴就让人笑得肚皮痛!还有那个从外国来的教授,杀了鸡,炖了肉,端给他,他不吃,只放在鼻子底下闻闻,闻过以后还一脸陶醉,说有这香味滋补,就足够了。那么,教授吃什么呢?说来好笑,新鲜的瓜果蔬菜,泉水洗洗,开水烫烫,像只兔子般吃得津津有味。偏老人家的精神还很好,在块石头上坐一整天也不嫌累。她不知道他坐在石头上在想些什么,但她知道他是个慷慨大方、心地仁慈的好人。每次陈太太给他带来的那种黑麻麻的巧克力糖,他都喂到小玉香这张贪馋的小嘴巴里去了。从此,玉香被他宠得对那些普通的棒棒糖、水果糖全多不屑一顾了。还记得有许多次,在那落日熔金的灿烂中,老教授扶着小玉香的肩,小玉香叽叽喳喳不停地说啊说。相隔了数代的一老一少相携而来,那画面温馨和美,让她无端地心生感动。只是后来老教授在水帘洞前跌了一跤,从此行动就不方便了,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还有件让她不可思议的事:每次老教授在路上碰见她,总要脱下自己的遮阳帽,微微弯腰欠身,以极亲切谦和的神态问候她,好像她是翠寮的女王一样。

说实话,头一次碰到这情景,她的脸涨得通红,简直不知所措呢。后来听玉哨妹妹说,人家这是外国派头,对谁都一样,不必在意。可不管“外国派头”还是“中国派头”,她从对方脱帽欠身的恭谦中,体会到了一个人被尊重的快乐。

再往深里想呢,在那些日子里,尽管别人对她不脱帽不欠身,其实人人都喜欢她,都尊重她。“小白象”命她当翠寮的管家,翠寮上百口人的吃喝拉撒都由她掌管;大把的钱攥在她手里,她说怎么花就怎么花,连凶巴巴的陈团长都没有二话。“长脚”婶婶见了她,宁可自己踮着一只脚跳,也要把她那只撑着走路的板凳拿来叫她坐。翠寮不是没板凳,可她要是不肯坐“长脚”的板凳,“长脚”会生气的。依拉娟初到麻风村时,“长脚”只能以献出自己唯一拥有的破板凳来表示对她的感激和爱。后来习惯成自然,“长脚”让板凳就像教授脱帽弯腰一样成了一道仪式,依拉娟即便不坐,也要象征性地摸一摸,而这一摸之间同样使双方都有无限的满足与快乐。

在翠寮过日子,枕边也没有男人。可是每天早晨醒来,心里却都是亮堂堂的,好像前面有一团光,等着她去追、去寻……每日的忙碌恰如水帘洞上如注的瀑布,哗哗倾泻,冲洗着她心上的阴霾,什么仇啊恨啊仿佛都已随风飘散了。

“多么好,多么好啊!”她喃喃自语,说的自然是在翠寮那些伴着流水声的日月。天空这时也像一条河流在她胸口流来流去,给她焦渴的心田带来湿润。她喜欢这种湿润的感觉,她甚至觉得满天繁星就像开在河面上的花朵,既熠熠闪光又神秘诱人。

为什么不重回翠寮?

当初匆匆离开翠寮,也并未想过再也不回去了。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已把翠寮当作了自己的家。而这个念头,随着日复一日在芒果寨的生活,越发明晰强烈起来。

说起来,芒果寨的乡亲们,并没有谁跟她过不去,能帮她的都愿意伸手帮她,连自家房子都是大家相帮盖起来的。村长岩相对她也挺客气。问题是她呆在这里跟呆在翠寮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岩相再客气,骨子里也是居高临下的,好像他是君王,她是臣民,什么都由他摆布一样。左邻右舍帮她安家,对她笑脸相迎,可是当初丈夫受冤枉挨枪子时,有谁对她笑过?其实自己丈夫是什么人,大家心里谁不是明镜似的?可那时又有谁肯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别说公道话,在斗争大会上,一个个还齐刷刷地举起拳头跟着喊“打倒”。现在虽然都对她笑了,可她心里总觉得那是虚的,很不是滋味。

想到这些,她真恨不得这房子不要了,土地也不要了,马上就带着玉香回翠寮去。

可是再一想,刚把玉香送到村寨外面的正规小学去读书,小学校的老师直夸玉香天资聪颖,基础也打得好,直接就让她跳到了四年级。孩子在学业上有多大出息,依拉娟并不很在意。她在意的是学校里年龄相仿的男学生多,将来保不定能挑着个好女婿。这样的心思当然女儿不知。对女儿而言,每天和许多同学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既新奇又快乐,再加上还有唱歌、跳舞……许多好玩的集体活动,她乐此不疲,一颗小小的心已被喜悦填满了。看来女儿已融进了新的生活,依拉娟也不忍心生生地将她拔出来。依拉娟只能对自己说,还是再等等,等女儿有了好的归宿,等丈夫交代她的任务完成了,哪怕女儿女婿不去,她是无论如何要回翠寮的……

就这么七上八下地想了一夜,不知不觉间黑暗已向四方退去,初露的霞光有如少女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地洇染着天宇。依拉娟呆呆地望着,只觉得那晨光乍现中冉冉升起的朝阳,好像是从夜的黑蚌里吐出来的一颗明珠,那么晶莹可爱——哦,她的翠寮,她的希望,她的家园,她的爱!她真想自己能念一种伟大的咒语,随着这咒语的一串串出现,把翠寮搬到芒果寨,让这颗明珠在这里也大放光彩。

她不会念咒语。她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如咒语般令人震惊的消息:曼龙佛寺的老祜巴升天了!

原以为那意思只是老祜巴过世了。老祜巴是好人,她听了心里很难过,刚叹了口气,又听见有人说,老祜巴的遗体不见了——遗体怎么会不见了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祜巴真的“升天”了,与天神英帕雅作伴去了。

到了傍晚,人们口中的传说已变成——老祜巴本是天神英帕雅的化身,现在英帕雅走了,回到天上去了。

老祜巴的葬礼是作为“都”的刀二羊主持的。他穿着长方七个小块、横方八个小块的帕拉那,领着佛寺里的僧人,在大殿里整整念了三天三夜的经。

附近寨子里的人几乎全都去曼龙佛寺上香跪拜、并观瞻了这隆重的超度仪式。但依拉娟没去。她不愿去见这个“都”!

又过了几天,一个更加震惊的消息传来:曼龙佛寺里的“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顿时各种各样的说法也接踵而来:有的说“都”也升天找老祜巴去了;有的说“都”是到缅甸寻宝去了;也有人说“都”突然失踪不是吉兆,芒果寨恐怕要有天灾人祸;有的干脆说要地震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一些人家晚上睡觉,在床边搁个玻璃瓶子,一听到瓶子倒下马上就往外跑。政府赶紧派了人下来辟谣,说是经科学测定,这一带近期没有地震,叫大家不要轻信谣言。

可是“都”究竟去了哪里呢?政府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呀!

一天黄昏时分,夕阳正向遥遥的远山峰峦下沉没,金灿灿的余晖在盛开的攀枝花上、在仙人掌篱笆上、在小河畔的睡莲上闪烁;几个小孩在寨心广场上蹦蹦跳跳,一边拍手一边唱,稚嫩的嗓音穿透金光,传到依拉娟耳朵里:“魔石魔石,非魔非石;至4逢8,羊入虎栅。雷电交加,绿光闪烁;腥风血雨,来来去去。”

依拉娟听着,不知何故,突然心有所动,便追着那些孩子问:“你们在唱什么?”可孩子们被她急迫的神色吓住了,大家一哄而散。

不料到了晚上,小玉香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竟也哼着“魔石魔石……”依拉娟这回不放过了,细细盘问,才知道这是曼龙佛寺的“都”失踪以后,佛寺里的小帕最先唱出来的。

依拉娟又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默念那首歌谣,每念一遍,心就一惊,身体就一颤。到后来,只觉得自己昏惨惨地如坠深渊,不知身在何处了。可这“魔石魔石……”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还是不明白。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魔石”跟“都”(也就是刀二羊)的失踪有关!

紧紧抓牢最后这一个清醒的念头,她感到自己被吸进了一个黑洞。她的身体在往下坠、往下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卡在一株小树上,手黏糊糊的,摸一摸,像是血,也不知哪里来的。裙子已被撕成一缕缕的了——这还是一个月前赕白象时缝的新筒裙呢,一共穿了也没几次。不过,身边的筒帕还在,手探进去,里面一件件的家什让她既惊喜又意外。但她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她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了。

风在峡谷里呼啸。两山之间,天是夹扁了的一条缝,水是翻腾着泡沫的白练。小如蝼蚁的依拉娟,发现尚有一线缝隙可以攀援。她战战兢兢地抓住突出的山石,抓住树枝、草茎、一些厥类植物的枝叶,一寸寸向上攀援。她随时都可能落进深渊被激流夹裹而去。

很奇怪这样的攀登并不使她感到恐惧,相反有一种既先验又熟悉的振奋与快感。似乎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这么一寸一寸地攀向仇人;一年又一年,她还将攀上去。所以,当她攀到坡顶时,并未因自己能死里逃生而欣喜若狂,相反却有些迷茫——怎么就到顶了?

而回望来时的险途,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如果没有神的意志,她怎么能爬上来?神在一次次的考验以后,终于默许了她的复仇,为此她感到欢欣鼓舞。

不过她马上就明白自己高兴得太早了——曼龙佛寺不在这儿。况且现在星月西坠,已是后半夜时分。一个寺庙里的“都”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闲逛?而无缘见到那个“都”,她筒帕里的家什又怎能发挥威力?难道这也是神的意志?

她怅然若失地向前走去,幽暗中满坡修竹潇潇飒飒,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来了:“都”根本不在曼龙佛寺了,他早已失踪了呀!一个失踪的“都”完全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于是她又坚忍不拔地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她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并非裸露着,而是被一块布严密地包裹起来的。虽被布包着,她也一眼能看穿——就像刀二羊披着“都”的外衣,她却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都”一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