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看见这么一块大石头?而这大石头又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样。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在梦中,还是在前世的记忆里?
“光——亮亮亮亮亮亮!”突然间,黎明鸟的叫声如石破天惊。柔弱的晨曦在东方蠕动,黑暗将如波浪般退去。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想在黎明前掀开那块布,把布下面的那块大石头看个清楚!
为什么要赶在黎明前呢?
她也不知道。只是隐隐地觉得,大石头里面包藏着人生黑夜里的全部秘密,是见不得光的。
但无论她怎样拼命地往前走,大石头总在老地方,不近也不远,好像永远也够不到。
她急得要命,赌气地站定了下来。
不可思议地,前面的大石头动了一下。
依拉娟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随即又记起,在过去的经历中,石头也是这般动过的——那可是剧烈的动,还被人从这边扔到那边呢。
果然,大石头继续抖动,并且动得更加厉害,前前后后猛烈地摇晃着,最后打了个滚,从这边滚到那边去了。而石头滚开处,地上露出了个洞;紧接着,一颗光光的脑袋从洞里探出来了。
依拉娟大吃一惊,屏息敛气地望着脑袋之后露出的肩膀,肩膀之后的上半身……最后是双脚一跳,跳到了地上!
刀二羊!
这一刻,依拉娟惊讶不已:石头底下怎么会有洞?刀二羊怎么会从洞里出来?他究竟要干什么?
她死死盯着刀二羊,只见他身上杏黄色的“帕拉那”像面旗帜,在黎明前的昏暗中鲜亮醒目地飘扬着。
后来他走进一片竹林,在一株株翠竹间徜徉;再后来他坐到了地上,双手合什,结跏趺坐,口中念念有词……依拉娟尾随其后,在刹那间幡然醒悟:天哪,这可是天神英帕雅的旨意啊!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
怨毒的火从心头升上来。她唇焦口燥,舌头像蛇一样丝丝吐信,长发甩动的脑袋如纺锤般骨碌碌旋转。没有优美的舞姿,但褴褛的裙裾已高高飞扬起来了;那些藏在筒帕里的神秘家什,也一件接一件地抛洒出去,像闪烁的雨点一样,一颗追着一颗,无端地搅起团团迷雾,漫向竹林,漫向刀二羊,漫向天堂的门槛和地狱的入口,漫向今生来世的一切地方……
待依拉娟醒来时,太阳已升得一竿多高,懂事的玉香早已起床,自己做了点早饭,吃过上学去了。独自眼睁睁地瞪着天花板,依拉娟才晓得自己在梦中放了一回蛊。
最初的霎那间她有些庆幸,幸亏只是一个梦。因为傣家人世世代代是不可以向佛寺里的“都”放蛊的。
但同时她又很困惑。她知道天神英帕雅开天辟地之后,让天上有了会飞的鸟,地上有了会爬的动物、会走路的人……这时候,英帕雅就立下了规矩:美梦也好,恶梦也好,不管谁做的梦都将成为现实。也就是说,人人都能梦想成真。
那么,这个梦向她预示着什么呢?她闭上眼睛,梦中的石头沉沉砸下,顿时惊起,失声叫道:“魔石魔石……”
刀二羊的失踪一定跟魔石有关!
“魔石——石头”,对,那块石头就是魔石。她忽然又想到,自己的一切厄运,都是从刀二羊用布包了那块石头、偷偷塞进她家的货物里开始的——先是艾蛟的人来找,说她丈夫调了包,拿石头换掉了宝贝;后来政府的人也来抄家,生生把个小店翻了个底朝天。抄过家没几天,丈夫就被枪毙了……大家都来找,找的就是刀二羊留下的这害人的石头、骗人的“宝贝”!
天哪,丈夫致死也不知道这个秘密;而自己迷迷糊糊,也从未朝这个方向去想!此刻,夜来的梦犹如天上闪光的星辰,以隐秘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思绪便如一条绳子,将曾经散落一地的珠子穿成了一串。
刀二羊用假宝贝来诓艾蛟、诓政府,当然是为了占有那真宝贝!而刀二羊也真的一度占有过它!千真万确,这是从玉哨的闲言碎语里透露出来的——她十分清楚地记得,在翠寮时,为了一件宝贝,玉哨跟“小白象”发生争执,赌气跑到她依拉娟的屋子里来住了一阵子。那段日子里,玉哨可没少向她抱怨。玉哨说,刘强的傻真是傻到骨头缝里去了。当初他舍命下到山青人的悬崖下去取那宝贝,是中了刀二羊的圈套。刀二羊想要那件宝贝,自己惜命不敢下去取,使了个计谋逼刘强下去取;刘强拼了一条命取来了宝贝,刀二羊就拿去了。可偏偏天神英帕雅有眼,后来宝贝又落到刘强手里了。这不是好事嘛,可这傻瓜竟天天念着想着要把宝贝拱手送给那个怪里怪气的美国传教士……
玉哨说到这儿,就大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玉哨一发火,依拉娟就去安慰她。玉哨接着便开始控诉那个美国佬……这样一来,前面关于刀二羊的话题就放过去了。后来玉哨笑眯眯地搬回去了。玩过劳燕分飞的游戏,小两口又好得如胶似漆了。想必是“小白象”拗不过玉哨,不敢随便将那宝贝送人了。
这么说,直到现在,那宝贝还在翠寮!
可现在刀二羊失踪了。他玩失踪还能到哪里去?一定是去翠寮找那件宝贝了!寨子里也有人这么说的。“魔石魔石……虎入羊栅……”刀二羊就是只吃人的猛虎!羊栅就是翠寮啊!刀二羊一定到翠寮去了……
想到这里,依拉娟心急如焚。她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醒悟过来。现在掐指想想,刀二羊已失踪快一个月了,翠寮有可能已遭刀二羊祸害了。这样想着,依拉娟更加坐立不安,她在这个家里一分钟也呆不住了。她匆匆跑到邻居家,说了一番拜托照应女儿玉香的话,就匆匆上路了。她要到翠寮去看一下,无论如何要去看一下,哪怕只看一眼,只要看到“小白象”他们在,翠寮平安……她就放心了,马上就回来!
尽管之前有过思想准备,她曾想象过刀二羊的所有阴毒手段,然而,这“一眼”还是让她惊倒——要不是想着小玉香还在芒果寨的家里翘首以待,她真想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在那片焦土上了!
回到芒果寨,依拉娟像变了一个人。脸庞和身体像多汁的水果突然被风干了似的,又干又瘦;大清早邻居来看小玉香时见到她,吓了一大跳。邻居关切地向她问长问短,她只木然地摇摇头……邻居走后,她习惯性地动手给女儿做饭。玉香好几天没吃上依咪做的饭了,心里充满期待。依咪把饭端上来时,她像小狗一样伸着脖子嗅,却不料嗅到的是一股焦糊味;依咪端上来的菜,她只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依咪忘了放盐,一点味道也没有。
“依咪,你怎么了?”玉香大声地诘问。依拉娟仍木然地不回答。吃过饭,女儿上学去了。依拉娟独自一人来到了原先的坝消先批、现在的橡胶林里。明知丈夫的坟已被平掉,偏偏还要去寻寻觅觅。她好像丢了魂一样,根本不知道要寻什么。她从这一棵树走到那一棵树,她在树与树之间转来转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上有无数双眼睛;而眼睛里呢,则又藏着一只比狗还灵敏的鼻子——那些在风中消匿了的阴魂的气息,她都能嗅到。
当她站定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棵通体发黑的树!
树怎么会通体发黑?显然是因为遭过雷击,被大自然的怒火烧焦了。她凝视那枯焦的树身,想像它曾经有过的葱茏风姿,想像它昂首挺立着让雷电的火花在自己头顶上美丽地燃烧,然后默默地不动声色地死去——这就是她的翠寮,她曾经的乐土,她的精神家园!
这样的想像令她透不过起来。她既无望,又渴望;她一步步朝后退,接着又一步步朝前迈……突然,奇迹出现了,前面原本平平坦坦的地面上,不可思议地隆起了一座土堆,好像大地吐出的一腔愤怒!
依拉娟惊呆了。她四下里张望,这里原本是丈夫的坟茔所在,只是早被平掉了,现在……现在怎么又出现了呢?
“啊,原来是你——我的岩龙,你显灵了,显灵了!”依拉娟无比地激动,她对着土堆喃喃地说,“岩龙,我的岩龙,你既然有灵,那就快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翠寮变成了一片焦土?为什么那里的一切都没有了?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自己没有脑子,还要我来告诉你吗?”熟悉的声音,在依拉娟耳边轰响。
她浑身一懔:丈夫开口说话了,他……
她举目四望,似乎感到阳光并不能透过繁茂的枝叶照进林子,而所有的绿叶都呈现出一种奇特惨淡的色调,好像古往今来许许多多冤魂的碎片,重重叠叠地笼压下来,压得她不知所措。
“岩龙,你在那里?”她大声地问,“你……你从来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呀!”
这时,枯死的橡胶树在她迷幻的眼中扭动起来——啊,朦胧中它正幻化成一个巨大的、被火烧焦的人影:像似丈夫,又不是丈夫;像是“小白象”,也不是“小白象”;倒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喷出来的一团火,一道光,扭曲着、颤动着,变成了一个幽灵,以更加尖刻的口吻说下去:“我为什么这样跟你说话?你自己应该明白。难道你忘了,刀二羊是老虎投的胎,又凶又狠要吃人;哪怕他披上人皮,也不是人;哪怕他披上‘都’的外衣,也不是‘都’啊!他这只恶虎已经跳入羊栅,把羊吃光了。你还想怎么着?”
“可是——”依拉娟犹豫了一下,“老虎闯入羊栅,吃掉了羊;可那里连房子都塌了,连草木都烧焦了……”
她欲哭无泪,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抓住那个幽灵——当然她并没有抓到“他”的手,“他”的衣服或一条胳膊。这也不奇怪,因为“灵”本来是没有实体的。而正因为这样的虚无缥缈,她相信了“他”的存在。她怀着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对“他”说:“我实在不能相信,一只老虎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把那么多人吃掉,能让一个地方的生命全部死绝!一切的一切,难道都被他吞到肚子里去了,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这到底是谁干的啊?”
“他”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还有谁?这是刀二羊使的法术嘛,你怎么这样糊涂呢!”
依拉娟一下跳了起来:“噢——我懂了,懂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啊?”
她呼天抢地地扑上去。然而,幽灵却显示了“他”特有的变化无常的风格,不再吭声,好像一个死人的灵魂,站在阴阳界河的彼岸,不能给她指点一样。
她用自己的头向“他”撞去:“你为什么不说话?人家把我的桃源,我最后的一点希望、寄托统统毁了。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动于衷吗?”
头碰到了那棵烧焦了的枯树,血从前额上渗出。她有些眩晕,有些瘫软,身子顺着树干滑落下来,倒在一侧的“坟”上。与泥土的接触仿佛肌肤相亲,使她又有了力气。她把双手狠狠插进土里,拼命挖掘起来——好像要把埋在自己心底里的仇恨也统统挖出来,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也狠狠地掏出来,看一看,咬一遍!这是怎样的仇,怎样的狠啊……辨辨这味道,弄清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气味,腐尸的气味。于是一阵狂喜攫住了她:也许她已挖到了阴阳两界的交汇处,再努力一下,就能挖通去往阴界的道路;她将在那里追寻到自己一生的爱与恨的源头,弄清楚阳世间一切无法解开的谜团……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血糊糊的。这种血糊糊的感觉,她已在梦里体验过了。于是她仍像做梦一样,离开橡胶林,朝曼龙佛寺走去。她是去找刀二羊的。她要毫不犹豫地让梦境再现,对他放出她的“蛊”。因为此刻她已认定,他不是真正的“都”,佛主是不会护佑他的。可是她忽然又想到,刀二羊不在那里了呀,他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再也不曾出现过。倒是听人说刀二羊的儿子在曼龙佛寺当小帕。可儿子嘛,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一切与他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依拉娟终于又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家的竹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