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神秘的偈语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54:12

依拉娟和玉香回到芒果寨时,世道已变。先是年轻的村长岩相捧着一纸平反通知书,恭恭敬敬地交到了她手上;紧接着几乎全村寨人统统上阵,没几天就帮她在已倒塌的旧屋原址上,盖起了一幢结实漂亮的新竹楼。

新房刚刚落成。这一天,在春日中午喜融融的阳光下,村寨里一位年长的赞哈手突然出现在新房门口。还没等依拉娟回过神来,老赞哈已发出了高亢的喊声:“良辰吉时到了!房子稳固坚牢,家庭和睦相爱,财富牛驼车载,百事如意,日日平安!亲友和贵客,进新房吧!”

顿时鞭炮齐鸣,寨子里前来祝贺的人们一齐涌到新房前面,欢呼着:“水、水、水!”依拉娟又惊又喜,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两个棒小伙子已抬着牛头上楼了。他们边唱边舞,有力的舞步简直要把竹楼掀翻;两名花枝招展的姑娘就用缸子舀了清水,朝他们身上泼去。舞着的小伙子从头到脚都给淋湿了。不过这是祝福的清水,湿得如落汤鸡,也依然高兴地跳着唱着。

当然更高兴的是依拉娟。她忽然想到这么多人来给她“贺新房”,一定要好好招待呀!慌慌张张就要去准备,年轻的支书岩相制止了她:“婶婶,不用忙,你看——”

好几个妇女抬着食具和煮熟的饭菜、还有糯米酒,上楼来了。依拉娟愣住了——当然这不是天神英帕雅借助神灯为她搬运来的,而是岩相的悉心安排。岩相甚至指挥几个壮年汉子,为她在火塘上安了一只新的铁三角架。三角架的每只脚下面垫一块石头。按当地的习俗,三只脚:一只脚代表红宝石,一只脚代表金宝石,一只脚代表吉祥的宝石。三颗宝石鼎立于此,可保佑房屋的主人一生平安。

架好三角铁架,燃起红红的炉火,酒菜摆在篾桌上,众人围着桌子吃喝。赞哈手边吃边唱,嘹亮的歌声带着全村寨人的祝福,绕梁三匝:“新修的房子啊,像野牛角一样牢固,像山峰一样挂满彩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啊,年年月月幸福平安,在家百事如意,出门遇见好人,生下儿子像星星一样明亮,生下姑娘像鲜花一样美丽……”

在这儿的传说中,帕雅桑目蒂和他的妻子在盖房子时缺两根柱子,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一日发现寨子边土围子上正好有两棵树,就去砍来做了柱子。谁知这两棵树原本是两条毒蛇盘踞的栖息场所。树被锯了,蛇无处栖身,就追踪而来,各缠住一根柱子丝丝吐信,吓得夫妻俩日夜不得安宁,请了很多巫师来念咒驱赶也没用。无可奈何中他们请了一位赞哈手来唱歌。这位赞哈手歌喉优美动听,唱得太阳从早到晚红红的挂在树梢不肯落,唱得众人不停地欢呼:“水、水、水!”唱得两条毒蛇也受到感动,终于溜下柱子游走了。从此以后人们“贺新房”时,都要请最好的赞哈手来唱歌——为了欢庆,也为了赶走毒蛇、保佑房主人平安。

然而这位为依拉娟家贺新房的赞哈,他的歌声却不足以驱散依拉娟盘踞在心中的复仇之蛇。一切安顿下之后,依拉娟就去了埋葬丈夫的“坝消先批”。但那儿的乱坟堆早已被平掉了。七年前她偷偷回来时已成了秧田,而今又变成了橡胶林——一株接一株的橡胶树已蔚然成林;硕叶编织的天幕,宛若青苍的穹窿,笼压着业已平复的坟地,把冤魂的叹息和天空的明朗隔离开来。依拉娟在这片橡胶林里踟踟蹰蹰,有时明知放学回家的小玉香正翘首以待,明知村寨正以依依升腾的炊烟向她招手,可不到最后一刻,她总不愿意离去。她像一头迷路的黄麂,在一片没有嫩草的荒林里没头没脑地乱撞。她永远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目标了。但她却发现了一些奇特的现象——那被利刃切割过的粗壮的橡胶树干上,凝聚着一道道白色的胶泪。这不正是丈夫不甘消失的哭泣吗?而借着阵阵热风推送,在那繁枝密叶铿锵有力的哗响中,又分明传来了丈夫的哀恳:“女孩子是一朵透明的花,她需要清凉夜露的滋润,需要温暖阳光的爱抚,而任何一道邪恶的火焰,都会把她烧干。依拉娟,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小玉香知道她父亲的仇和恨……”

“我答应你,答应你……”她喃喃自语,把那棵年轻的橡胶树紧紧抱住。她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像要与大树做爱;突然她又伸出拳头狠狠捶打树干:“那个艾蛟,我已让他破产,好歹也算报了仇;可那该死的刀二羊,他在哪里?!”

很奇怪,真的是很奇怪啊,自回到村寨后,她从未见过刀二羊——显然他已不再当医生了。当然,她完全可以装作无意地问一问书记岩相:“过去那个给人看病的刀二羊呢?”但不知何故她竟一直没有开口。她甚至不屑向任何人打听。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感应。只要他还活着,她一定能把他从隐藏之处找出来;哪怕他已烧成了灰,她也能把他掘出来重新投进火焰再烧一遍。

然而,生活前进的脚步却不会因为人间的恩怨而停止。时间总是医治多数人心灵创伤的良方。在中止了十七年之后,岩相等年轻人终于在寨子里筹办了一次傣族人传统的喜庆活动——“赕白象”!

“赕白象”活动当然是有来历的。关于这个,依拉娟知道得很清楚。小时候,她偎在外婆的怀里,听老人家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相传在遥远的古印度,有个美丽的国家。那儿的天气非常温暖,温暖得就跟我们的家乡一样,一年四季都有开不败的鲜花;所有这些鲜花吐出来的芬芳气息,始终缭绕着这个王国的子民,还有王子维森达腊蓄养的一头小白象。小白象是这个国家的吉祥物,有了它,这里风调雨顺,人民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而没有小白象的邻国却饱受瘟病和饥馑的痛苦——这一年,一连数月不下雨,所有的树木植物都干枯了,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快渴死了。他们只好派使臣向邻国求救,希望能借那只吉祥的小白象去求取雨露甘霖,拯救整个国家。善良的王子维森达腊同情邻国的苦难,慷慨地将小白象交给了邻国使臣。然而,王子国内几位居心叵测的大臣却向国王进谗言,说王子这么做是卖国,会给国家带来灾难,而且邻国再也不可能将小白象归还了。国王听信了这几个大臣的话,就将王子逐出了王宫。王子只好带着妻儿躲进深山去修行,过着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的艰苦日子。偏偏这时一个恶毒的婆罗门,又施计将王子的妻儿骗了去,对他们倍加摧残,使他们受尽苦难。王子痛苦得心都碎了,但他依然不思报复,坚持苦修。


“后来呢?”依拉娟记得外婆讲故事时,火塘里的光映着她多皱的脸和灰白的发髻,夜雨如网笼罩着竹楼。

“后来王子的虔诚感动了天神。天神施展神力使王子回国恢复了王位。”外婆说。

这完全是意料中的结局,但童年时的依拉娟很不满足,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外婆。果然,外婆又说,“王子回宫的那天,邻国把小白象送回来了。这时天上正下着雨——跟现在一样。可是跟现在不同的是,那里的雨落在地上,全部变成了洁白的银子。”

“再后来呢?”依拉娟还要问。在她小小的心灵里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害过王子的大臣和婆罗门应该受到惩罚。可是这样至关重要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外婆忙着喂鸡去了。

对外婆来说,给刚生了蛋的鸡赏一把谷子,比对坏人和婆罗门的报应重要得多。然而善良的王子和小白象的故事,却如莲花绽放的清香,穿过千年的光阴流传了下来。这就是这里的人们年年有“赕白象”习俗的原由。

“赕白象”的这一日,依拉娟起得很早。她走出竹楼去采摘献佛的鲜花时,群星还安睡在灰白色的天幕里,但一层玫瑰色的雾霭已在东方萌动,如细柔的丝绸一样轻轻地飘拂起来,好像新娘的红丝巾;渐渐地,它又凝成深红的一抹。

“光——亮亮亮亮亮亮!”在黎明鸟最后的叫声中,晨光越来越亮;翠绿色的鹦鹉、淡黄色的云雀、洁白如棉花的白鹇鸟……仿佛都受到光明的召唤,从青葱的竹林和树梢上飞出来,闪电一样划开了天空绚丽的色彩。这时,在竹楼顶上,在大青树上,在肥硕的芭蕉叶和清澈的溪流上,在远山的背脊和丰饶的平坝上,处处浮现出一种快乐祥和的气息。孩子们吹响竹哨嬉闹起来。在溪水边,晨浴的姑娘抖开了乌云般的长发,笑声逐起清凉的水花。突然,金红色的云霞像巨大的帷幕一样拉开,世界的舞台上早早迸出了第一缕阳光。太阳渐渐显露出它圆满明亮的本色,冉冉地、庄严地升起,为山脊描上金线,为田野撒下金粉,闪亮的光芒倾泻在坝子的草地上,黄牛和麂子在那里吃草撒欢……不能再在梳妆上拖延,“赕白象”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依拉娟把鲜花扎成一束,又在筒帕里装了一些钱币,带着小玉香来到寨心时,只见一只摇摇摆摆、憨态可掬的“大白象”已经在那里了。大白象是用棉花、白布和竹子扎成的,象鼻子足有一根竹子那么长。受钻在象肚子里的两个小伙子操纵,大白象的长鼻子左一拱右一拱,拱到哪里,那里聚着的人群就哄笑着散开来;而它自己则神气活现地踱着方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被驱散的人群瞬间又聚拢来,簇拥着大白象朝前走。大白象背上还站着一只绿孔雀。绿孔雀伸张着缀有金线银线的美丽翅膀,一搧一搧显得灵动活泼。人们争先恐后地朝孔雀的翅膀下投掷钱币,以加倍的虔诚与狂热祈求白象赐福。有人扔了一把又一把,激动的脸上挂着热泪,好像要把从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至今、整整十七年没有赕佛的欠缺补回来。

长长的队伍是朝曼龙佛寺去的。临近村寨里前来参加“赕白象”的人们也在佛寺前聚集。那掩映在菩提树、麻阁树、芒果树和郁郁青青的毛竹林里的寺庙,曾经破旧不堪,现在已经焕然一新了。金色美丽的琉璃瓦,像闪亮的鱼鳞般覆盖着寺庙的屋顶,各色的奇花异卉镶雕在墙壁上,栩栩如生似在流淌出浓浓的香味;风吹过来,垂挂在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这一切都向人们释放出一种傣族寺庙肃穆而又亲切的感觉。

依拉娟向佛寺走去,像别人一样把一些钱币和鲜花扔给绿孔雀,为她的小玉香祈福。她蓦地抬起头来,只见一朵朵状如宝塔的白云,似载着悠悠前世的记忆,在空中沉浮;从佛寺里传来诵经的声音,像一条长长的小河流水,轻轻地包围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柔柔地感动着,一种纯净的宗教情绪在蓝晶晶的天空下复苏。眼前的景象好似完美无缺的幸福生活——象脚鼓舞跳得何等欢快,金竹笛吹得多么悠扬,蹒跚摇摆的大白象真是可爱。一个没有仇恨的世界多么美好!

“‘都’(大佛爷)要出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声。好像风中喧哗的树林突然静止,欢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原来,“賧白象”的一项重要内容即是由“都”主持在佛寺前讲经。人们已整整十七年未听“都”讲经了——饱含的敬意和膨胀的激情像潮水一样翻腾在胸臆。佛的信徒们怀着最深切的虔诚跪下了,跪着期待那佛的代表——“都”的出现。

依拉娟也跪下了。芒果花在金色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古老的菩提树投下清凉的阴影。世界变作一泓清水,一切恩仇愤怨也化作佛前的一缕青烟,缥缥缈缈就要消散——这时,从佛殿洞开的大门里,有一位僧人缓缓走了出来。他穿着有横竖许多方块拼缝而成的“帕拉那”(大佛爷的袈裟),看上去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毫无疑问他是这座寺庙里现在的“都”。

“都”含笑向众人致意。芸芸众生则以无限的虔诚匍匐在他的脚下,渴望得到他的祝福。依拉娟自不例外。然而,当她微微抬起头,向那“都”投去迅速的一瞥时,突然像受到了雷击,“轰”地一下,全身仿佛着了火——刀二羊!这个“都”正是刀二羊!

她忽地站了起来,感到身上有股火苗在往外窜……她再也不跪了。她直挺挺地站着,怒火从眼睛、鼻孔,从每一根头发和汗毛的缝隙朝外冒。她想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她的怒火会把整座庙宇和庙前聚集的人群全都烧成灰烬。最后清醒的理智提醒她离开。她把清早采摘的、准备献给佛爷的鲜花扔在脚下,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她当然不知道,这时那“都”也看见她了。“都”的目光在她背后追随着。这目光如清风轻拂,如暖阳和煦。本来因为要去“赕白象”,依拉娟对自己也稍作过打扮:一条浅紫色的筒裙紧裹着的,是跟当年那个少妇一样微微丰腴的身体;油黑的长发挽在脑后;脸上略微扑了点粉,更显得娇嫩白皙。在“都”的眼中,她跟当年被造反派关押时已判若两人!她的生活已然富足,也是一目了然的。作为“都”的刀二羊,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賧白象”仪式结束后,寨子里的人议论说,依拉娟这个女人的行为很奇怪。她不光在那么庄严的仪式上突然跑开了,还经常一个人跑到橡胶林里转来转去;又不谈情说爱,橡胶林里有什么好玩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刀二羊听后一下子明白了——现在的橡胶林正是当年的乱坟堆“坝消先批”!那时刀二羊心中有鬼,依拉娟的一举一动,他都悄悄地注意着。依拉娟在“坝消先批”给丈夫做坟,自以为隐秘,其实当时刀二羊也是发现了的。现在依拉娟到橡胶林里转悠,肯定是为找她丈夫的坟,但她肯定找不到了。无疑这会令她备受伤害。想到这一点,刀二羊的心又不安起来,脑筋一转,干脆一个人闷声不响溜出佛寺,钻进橡胶林,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垒了个土堆。这土堆大约就是当年依拉娟丈夫那座坟所在的方位。刀二羊对自己的记忆力很自信。他相信依拉娟看到这个土堆,会以为自己丈夫的坟还在,这多少会给她点安慰吧。

干完这一切,刀二羊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禅房,刚想打盆水洗脸,突然儿子奔奔一头闯了进来:“爷爷,爷爷啊……”

儿子哭喊着,伤心得似要透不过气来。刀二羊的心陡地一沉,拔腿就往老祜巴的禅房跑去。时已黄昏,禅房里光线半明半暗,却见老祜巴依然瞑目趺坐在自己的蒲团上。

“师父,师父!”刀二羊急急地呼唤,没有回应。连续呼唤了几次后,他只好上前,用手去探他的鼻息——老祜巴已然圆寂了!

刀二羊的心陡地一沉,愣了片刻,终于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悄悄退出门去。他要静下来思考一下师父的葬礼。他已是这里唯一的“都”。老祜巴圆寂后,他是佛寺里当然的住持。这一切,都是老祜巴生前早就安排好了的。

然而,当刀二羊理清思绪,再次走进师父的禅房时,奇事发生了——老祜巴的遗体已不翼而飞!

“这是怎么回事?”刀二羊遍问寺内的僧人,可谁也说不上来。一时间,他茫无头绪,只得发动僧人寺内寺外、附近的山坡树林里到处寻找。找了一宿,第二天白天继续找;一直找了三天,杳无音信。刀二羊不甘心,他决定独自攀上寺庙后面的那座大山再去找。

寺庙是建在半山腰的坝子上的,再往上山势就险峻了。一路上林木茂密,藤蔓挡道,刀二羊常须用手抓紧了那些道边垂挂下来的树枝蔓草,才能奋力向上攀爬;且山间小道若有若无,难以辨认。没前进多少路,他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即使老祜巴十分健康的时候,也不可能上这里来。他这么找肯定是徒劳。但无形中似有股力量,像坚韧不拔的一条线,就这么牵着他,引着他欲罢不能,依然一步不停地向前、向前……有时暂停下来擦把汗,靠着路边的树干歇个脚,抬头仰望林木间隙间的蓝天,天上云飞云舞,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似乎觉得是自己在飞。但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飞,而且飞到这高山密林里来干什么?唉,生命啊,若能真正超越物我,便能似闲云野鹤般地自在了……

可低下头来,却又回到了现实,他马上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咬咬牙,就继续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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