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皎皎的厄运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4:25

刘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浑身颤抖,连牧师递给他的水,也几乎洒了一半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那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被派到橡胶林去干活。橡胶林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其间要翻过一座荒山,由管教干部押着我们去。那天我在橡胶林里走得很远,再过去就是原始森林了。我走这么远是因为割胶割到那边了。可是当我提着刀,朝胶林的最后一排橡胶树走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见他痛苦万状难以自抑的样子,泰阳牧师不得不轻轻发问:“你看到了什么?”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女孩躺在一棵橡胶树下——”刘强的声音低下去,低得如耳语一般,“身上的衣服已破成了一条一条,在风中一飘一飘地飞扬;头发也在飞扬,飞扬的长发那么黑那么浓,足足遮盖了她的半边脸。我几乎看不清她的颜面,可是一种奇怪的感应让我心跳加速,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觉得那睡姿里有一种难言的优雅和美丽,是我熟悉的,是我亲切的!在潜意识里,我似乎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皎皎怎么会到这里来?皎皎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上帝保佑,千万别是皎皎啊!不是不想见,不愿见,是不能见啊!我这样的境遇,这样的身份,见了就是她的灾难啊……

“我心里这样想着,我的脚却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迫不及待!我知道管教干部就在附近,我知道一切逃不过管教干部的眼睛,可我已经顾不上了。因为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躺在树下一动不动?她睡着了,还是病倒了?我越跑越急,最后一下子扑倒在她跟前,撩开她的长发,一张依然白皙但消瘦得脱形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皎皎,皎皎!我这样呼唤她,可她已经不会回答我了。她双目紧闭,眼角似有泪珠,可她的泪是凉的,她的唇是凉的,她的手也是凉的……这时我有一点恍惚,我说你也许跟皎皎长得有点像,但你不是皎皎,不是不是!要不你怎么会这样来吓我……我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她身边的一个挎包里,我并不希望找到什么,而是希望……找不到什么!可偏偏,我摸出来的就是——皎皎的宝贝,那本套着红色语录塑料封面的《圣经》!我打开一翻,发现在《圣经》末页的空白处,还写着一首《云南知青之歌》,歌词下面还有简谱,十分熟悉而亲切的笔迹——我的皎皎的笔迹!

“一阵天旋地转,可我还是支撑着没让自己倒下。我对自己说,皎皎冷了,我要暖暖她,让她暖和过来就好了。我弯下腰去抱她,我要把她抱在我的怀里,让我的心贴着她,让我的血暖着她!她一定会好起来活过来的,一定!

“可就在这时,一声吆喝,从我背后响起——‘105号,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手一松,放下了皎皎。我知道管教干部来了。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就把那本《圣经》塞到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面,然后转过身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管教干部满腹狐疑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就低下头去,望了望横陈在树下的皎皎的躯体,眉头就拧起来了。他拧着眉摇摇头:哦,死了!你跟一个死人拉拉扯扯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脚——那脚很脏,大头皮鞋上沾满了泥巴和污秽,就这么一只脏兮兮臭哄哄的脚,居然在皎皎的身上踢了一下!

“说实话在最初的刹那我有些发呆,我不相信这只臭脚会往皎皎身上踢,就像不相信皎皎已经死了一样。可当那只臭脚明白无误地触到了皎皎的身体以后,我的意识、我的思维,我的……作为一个人的感觉,全部消失殆尽。我像一头狼一样长嚎一声,就朝管教干部扑过去。当然我扑过去是为了打他——可单说打却是远远不够,我还要撕他咬他抓他啃他!我那时就好像变成了——一头狼!没错,在那一刻我的感觉就是,我是彻头彻尾的一头狼!

“管教干部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着,被我扑得连连倒退了几步。可人家反应灵敏,没等我进一步动作,就已经掏出手枪,啪啪啪打出了好几发。

“他要是对准我,一头狼也会被打得血肉横飞了。可他没对准我,他是朝天打的。这一打,就召来了一群人,有干部也有犯人,团团把我围住,把我捆了个结实,押回去了。

“押回去就审问,问我是不是认识死在树下的那个女孩?问我那女孩跟我是什么关系?我怕皎皎沾上我这个犯人的污点,只好说我不认识她,我跟她没关系。到这种时候我还在说这样的话,我心里痛,心里痛得没法说啊!

“他们看看实在问不出什么,关了一天就把我放了出来,仍旧让我去橡胶林劳动。干活时,我听见有人在议论,说附近那些生产建设兵团里,常有知青会失踪,有的是外出去买粮食,有的是想跑到缅甸去,结果,走进原始森林就迷了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活活就渴死饿死病死或被动物咬死了。那个橡胶树下的女孩,她其实已经走出原始森林了,可也许她不知道,也许她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撑不下去了……可怜,到现在也没人管!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到管教干部面前,‘扑通’就给他跪下了。我说求求你,让我去把橡胶树下的女孩埋了吧!管教干部好像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惦着那女孩子啊?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拼命咬着嘴唇,咬着舌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可咬着咬着,突然忍不住一张嘴,一口血就喷出来了。

“管教干部也慌了,惊讶地盯着地上的血,说要去找狱医。我忙摆摆手,我说我没病,这血就是……是我对你问题的回答!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他要大发雷霆,可他没有。他只是睁大两只鹰眼盯着我。管教干部的这对鹰眼在劳改队里是有名的,谁被盯上都会心里发毛。可我当时没有。我也死死盯着他。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红的,充满了血丝。我想今天你让我去我要去,不让我去我也要去,除非你一枪毙了我。毙了我也不怕,我从此就可以和皎皎在一起了。

“可他竟没有发作,也没有再问下去。他突然就叹了口气:‘唉,都是爹妈生的一条命,你要去就去吧。’

“我一听掉头就跑。可他‘嗨’地一声又把我叫住,说你不是想逃跑吧?

“我摇摇头说我决不逃跑,我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派人跟着我。

“他摇摇头说用不着,再过去就是原始树林,你要是想跑,就跟那女娃子一样下场!

“他就这么放我去了。我一路喊着皎皎——皎皎——!发疯似地跑到了农场的边缘,那最后一排橡胶树跟前。我满脸是泪,心怦怦乱跳。我真怕皎皎不见了,被野兽拖走了。还好,皎皎还在树下,好像就在安安静静地等我。我说皎皎,我来了,今天就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会来打扰,让我好好为你打扮一下,换件衣服……”

说到此刘强已泣不成声。见泰阳牧师依然用同情和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就止住悲声继续说道:“我扑在皎皎身上号啕大哭,我哪有衣服给皎皎换啊?我自己身上穿的是囚衣;皎皎身上的衬衣,早被丛林里的枝桠挂得褴缕不堪了。我哭着满山遍野地跑,采来了许多宽大的芭蕉叶,一片一片盖在她身上。这个柔美高贵的身体,就被我用芭蕉叶裹起来了。我抱起被芭蕉叶包裹的皎皎,轻轻地放在我亲手挖好的坑里;然后,一锹一锹的土洒下去,就像下雨一样。雨下完了,皎皎就没有了,只有边上一丘一丘的蚂蚁塚,在莽莽林海里绵延。从外观上看,那些蚂蚁塚和我做的皎皎的坟几乎没有差别。似乎皎皎没有了,只是在荒野里多了一个蚂蚁塚而已。我不甘心,心不甘啊!我又到处跑,到处找,找到一棵小小的木棉树,把它挖出来,栽到了皎皎的坟上。

“木棉树后来是活了,我知道;木棉树后来还开了花,我也知道;我不止一次偷偷去看过。皎皎明媚的笑靥,总是在红艳艳的花朵后面定格,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说皎皎你真傻啊,你跑到云南来干什么?你又不知道我在这儿!

“确实,我的外婆已经去世,皎皎没有任何途径知道我的消息。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劳改的橡胶林边上呢?难道这是天意?

“大约过了两个月,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我又哭又笑,皎皎,是皎皎啊!我一时恍惚起来,皎皎给我写信,说明皎皎还活着啊!也许我所埋葬的,不过是一个长得很像皎皎的女孩子罢了。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场梦!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皎皎,我马上给你回信,我把我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再也不躲着你了。可是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定要乖乖地呆在家里,可不许乱跑哇!

“我哆哆嗦嗦的抽出信纸,一读,眼睛就黑了……”

“不是皎皎写的?”泰阳牧师问。

“不,是皎皎写的,每一撇,每一捺,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她都是她,都是我的皎皎!皎皎说她是1969年底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主动要求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因为她已经从公安局打听到我已被关押解到云南腾冲附近的劳改农场地点了。到云南后,她被分配在景洪橄榄坝附近的一个连队。她已经在那里劳动锻炼了三年;今年的探亲假她不回上海了(奶奶已于去年去世),她要来农场看我……这封信是三个月前发出的。皎皎啊!她的的确确是找我来了。不是误打误撞,也不是什么天意,她是明明白白的来找我的!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在原始林莽里走了多少天,吃了多少苦……她把她的生命交给了我!而我竟只能用芭蕉叶子包裹她上路……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她被芭蕉叶包起来的样子……我对不起她,我心痛啊!”刘强攥紧拳头往自己的胸口猛捶。

泰阳牧师一把抓住他的手:“刘,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的皎皎,她已经在天堂里了,你会相信吗?”

刘强微微犹豫了一下,似乎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不!”泰阳牧师却很奇怪地制止了他,“如果你还是个无神论者,你就不应该点头。对无神论而言,没有神,也没有灵魂,天堂自然也子虚乌有;人死了就死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了百了,什么都没有了。可对皎皎而言却不一样。她是基督徒,她相信爱,相信宇宙间有一个至爱的怀抱在等待着她。她走向爱是义无返顾的,即使死也不怕。死对她不是终结,而是开始,是前进,是升华——升华到一个比现实更美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天堂。所以我有十分的把握说,你的皎皎,她在天堂等着你。如果你也是一个基督徒,你就会感应到这一切。你会看到,她穿着洁白的衣服,样子很美,比你见到她的任何时候都美。她在对你说,无论你做什么,她在天堂都能看见。等时候到了,她将与你携手同行,永不分离。我的孩子,你难道听不见她的召唤?”

在泰阳牧师殷殷的呼唤中,刘强抬起头来,他看见一个金色的光圈飘然而至,光圈中,出现了披着洁白衣裙的皎皎,顿时一种幸福亲切的气息弥散在整个天宇,空气因爱的感动而呈现出如梦如幻的绚丽色彩。他禁不住又流泪了,但眼泪是热的,仿佛生命中一切苦难的沉积都化作了甜美和谐的音乐,好像自己的灵魂也正向着天上飞升。在宇宙的圆满中,自己的心和皎皎的心融合在了一起,心中充满着温馨和快乐……

“太阳牧师,我愿皈依主,我要受洗。”刘强突然说。

就在这时,忏悔室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讲究,气度不凡,像是位有钱人家的太太;但此时她却脸色苍白,眼中似有泪痕。泰阳牧师一惊:“陈太太,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位被称作“陈太太”的女士向泰阳牧师微微一欠身:“今天我来做礼拜,到得早了。你们忏悔室的门没关,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心里很难过。不过也很……高兴,因为我们的教会又新添了一位兄弟。”

“这位兄弟受洗的时候,你要来哦!”泰阳牧师说。

“我一定来!”陈太太再次向泰阳牧师欠身,然后悄悄退下,那姿态优雅极了。

刘强的受洗仪式就在教堂前面山坡丛林里的一个小湖泊——翡翠湖边进行。翡翠湖里的水是清澈的。它那宛如翡翠般的绿意,是因为反射着两岸丰茂的绿色植被而产生的吧!刘强走进河里时,心也是清澈的。

泰阳牧师把手按在他的头上:“主啊,依你的教训,今天我为刘强兄弟施浸,使他归于你的名下。愿主接纳并祝福他!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字,以圣子圣父圣灵的名义,阿门!”

水的清爽和阳光的温暖在刘强的身心交汇、涤荡,岸上的兄弟姐妹放声歌唱:“已经死了,已经葬了,从今后我完全了了……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

蓝天白云奔来眼底,歌声清澈透明。刘强觉得,过去的自己也已经埋葬了。从翡翠湖里走出来,他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他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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