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站在自己的坟前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5:22

重生的刘强沿翡翠湖向前走去,绿色的天地无限宽广,无有穷尽。可是泰阳牧师的声音不失时机地令他驻足:“我的孩子,你必须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刘强转过脸,满脸的孩子气。

“难道你忘了,山青人正在追杀你?”泰阳牧师说。

刘强“哦”了一声,往事一幕幕,近在眉睫又远在天边,他便有些恍惚:“我的牧师,您是知道的,山青人要的那块……就是您说的那块魔石,并不在我身边。他们何苦老追杀我呢?”

“可山青人不傻,他们最终作出了自己的判断,确定它在你手中。至于你后来交给了刀二羊,他们是不知道的。”牧师替他作了一番分析,然后无奈地摇摇头,“你是觉得我太过虑了吧?可谁让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子呢?我不能不为你的安危多加考虑啊!想想嘎德公主为你挡的那一箭,你有什么理由能断定他们会就此罢休?不,他们不仅不会罢手,他们还会千方百计来追寻你,不夺回宝贝是不会罢手的。”

泰阳牧师的话句句在理。其实这些道理不是刘强自己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不愿想是因为他舍不得离开牧师,舍不得这位让他获得重生的上帝的使者。他像孩子不愿离开父亲那样不愿离开泰阳牧师:“您这是……想赶我走吗?”

牧师无言地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背:“孩子,我只能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我能去哪里呢?”刘强露出一脸的无奈。

泰阳牧师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已经粘好封口的信来:“这封信上面写的地址,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刘强接过信,一行如小学生般稚拙却也清晰整齐的汉字映入眼帘,无疑这是牧师的亲笔手书。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可他的心也一下子狂跳起来:“不不,这个地方我不能去。”

这个地方竟然就是中国大陆那边的芒果寨,刀二羊被迫栖身的地方。

“别紧张别紧张!”泰阳牧师一脸平静,根本不把他的紧张当回事。

“我可是九死一生,从那边的劳改农场逃出来的,再回去不是自己朝虎口里钻?”刘强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急得跳脚。

“我的孩子,我认真查过地图,芒果寨离你的劳改农场有一百多公里,中间有崇山峻岭阻隔。放心吧,没事的。”泰阳牧师还是不以为然。

“牧师啊,我们那边的**可厉害了,别说一百公里,就是一千公里一万公里也躲不过啊!”刘强第一次感到自己跟这位洋人之间难以沟通的认知差异。他皱着眉头又问,“为什么要让我去那个芒果寨呢?实在必须走,我可以回等弄的家,也可以到老挝,到泰国去呀!”

“孩子,你仔细看看这个人的名字,就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到那边去了。”泰阳牧师的手指了指写在信封地址下面的一行字。

说实话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刘强并不认识。但他随即想起了刀二羊对他所说的一切,不禁犹犹豫豫地问:“他……是不是芒果寨寺庙里的老祜巴?”

太阳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刘强惊讶了。

“不,”泰阳牧师摇头,表情是认真的,“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不认识,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认我的这封信,认我信上所说的一切。你拿着这封信去找他,相信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可是……”刘强一语未了,泰阳牧师就笑了起来:“有了他就不危险了。你的朋友刀二羊,不也是被通缉的反革命分子吗?他能在老祜巴的保护下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你就不能?”

刘强一时无言了。

“孩子,我也不愿把你往虎口里送,可我更不愿失去你呀!”泰阳牧师说着,眼圈就红了,“山青人都是神箭手,他们的毒箭是长着眼睛的。你在这一带很难躲过他们,只有中国大陆那边他们是绝对过不去的。”

望着泰阳牧师忧心忡忡的面容,刘强心一热:“好,牧师,我听你的。”

终于说服了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泰阳牧师立即为他置办行头:一套大陆那边流行的黄军装,一身傣族青年爱穿的对襟短衫和粗布长裤,还有一张地图,一叠钞票。地图不仅标示了从此地前往中国大陆边境的路线,连大陆那边芒果寨的地形也标得十分清晰详细。钞票有缅币有人民币,可供他在不同地点使用。泰阳牧师告诉刘强,钱是足够了,买张飞机票飞过去也绰绰有余了。当然,从密支那到边境没有飞机好飞,可乘一段汽车,然后再搭马车或步行……

刘强揣着泰阳牧师给他的钱,独自悄悄来到了密支那市中心。他想再买些零星的生活必需品,因为大陆那边物资供应紧张,什么都要凭票,没有票连毛巾都买不上一条,这一点只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才深谙其中滋味,泰阳牧师是想像不到的。

这天,他正趴在一家店铺的柜台上挑选杯子牙具时,忽听背后有人在叫:“弟弟呀!”

他的心一颤:这声“弟弟”,竟是软糯的吴语,童年时听惯了的。弄堂里的长辈这样叫他,皎皎的奶奶也会这样叫他!现在——当然不可能会有人这么叫他。也许是因为要回大陆了,潜意识里思乡情切,出现了幻听吧!

他竭力调整思绪,不予理会。他把购得的物品装进挎包,转身走出店铺。这时他看见,一位雍容华贵、气质优雅的妇人站在他面前:“弟弟,弟弟呀!”

不错,这声动听的吴侬软语正是从妇人的双唇里吐出来的。妇人身穿缅式长裙,可她那略带忧思的沉静面容和白皙肤色,让人一望就知不是当地土著。刘强好奇地问:“您是在叫我吗?可我……”

他想说“我不认识你呀。”一语未了,却又分明觉得,妇人的神采,妇人的脸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他一定在哪儿见过她,一定!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弟弟,我参加过你的受洗仪式,还为你唱过圣诗。”

刘强恍然:“噢,想起来了,您就是陈太太!”

“介客气做啥?”妇人说,“在教会里我们都是兄弟姐妹!”

刘强微微一愣。虽然她声声唤他“弟弟”,可从年龄上看,她显然已经长了他一辈。事实上,在他的家乡,“弟弟”也是年长人对晚辈的爱称。而这位陈太太的举手投足,都在唤醒他儿时的记忆。他可不敢称她“姐姐”,只好羞涩地笑了笑,抬起头来,却见陈太太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忙问:“太太,您怎么啦?”

“没什么啦,我想请弟弟到我家里坐一坐,喝杯茶,好吗?”陈太太泪光闪闪的眼睛里,竟有祈求之意。

刘强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他以为陈太太要求他办什么事。到了她的家才知道,这位陈太太住着一幢漂亮的别墅。这样的阔太太,会有什么事情要他帮忙,他又能帮人家什么呢?

他尽力端坐,但沙发很松软,软得让他深陷其中无力自拔;客厅很宽敞,宽敞明亮的空间里飘浮着淡淡的馨香;音乐,似有似无,十分遥远又十分亲切,像是江南丝竹。茶几上摆着点心。刚坐下,佣人就端来了咖啡。

可是,陈太太却满面愁容。她挨着他坐下:“弟弟,我有话要问你……”

一语未了,一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匆匆进门,叫了一声“太太”,又附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陈太太的脸色为之一变:“我知道了,马上就来,你去吧!”

年轻人匆匆而去。陈太太随即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嗤”地撕了一张纸,拿笔在上面刷刷写了一行字,写毕就交给了刘强:“今天我有事要出去,不能留你在家吃饭了。这是我这个家的地址,欢迎你有空再来坐坐。特别是,如果你遇到困难,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时间,只要你想办法通知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刘强一愣,有没有搞错啊?弄了半天,这位阔气的陈太太把他请到家里,又是咖啡又是甜点地招待,原来不是要请他帮忙,而是要帮他的!

难道这是真的、真的是上帝的恩惠吗?

他红了脸,接过纸条,不料陈太太又递过来一封信:“这封信你也收好,千万别弄丢了。”

刘强接过一看,信封上写着陌生的地址和陌生的名字,但陈太太的殷殷叮嘱却是无比的亲切:“这封信,也许你永远也用不上,也许很快就有用——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难关,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你可以按信上的地址和姓名去投奔这个人。一切我都在信上写了,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你的。”

见刘强似有犹豫之色,陈太太轻轻叹息了一声:“弟弟,我们是教友,我不会害你的。蒙主怜悯,希望我们还会见面。”

她似乎急于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她的这封信,显然是早已写好、封好了的。她为什么会事先写好了这样一封信来交给他呢?尽管是教友,可毕竟彼此陌生,为何这样心心念念地要帮助他呢?再说密支那这样大,她就一定能在街上碰见他?事实上他听泰阳牧师的话深居简出,今天要不是为了买东西,根本就不会跑到街上来。

一方面疑窦丛生,一方面又为自己的疑虑而惭愧。毕竟在这陌生的异乡,大家是同族的同胞,肯相互帮衬也在常理之中,恐怕是自己以往的遭遇太残酷太悲惨了,以至丧失了对善的信心。如今虽已皈依基督,可要真的走到上帝面前,也许依然有漫漫长路吧!

陈太太则不然,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可一开口还是吐气若兰:“一切都交给主来安排吧。弟弟,你放心,主会保佑我们的。”

“我们?”这又是什么意思?但刘强此刻也无法再细想了,因为陈太太已起身要离开了。

“谢谢陈太太,谢谢!”是啊,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身边多带一封信,总归是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的。刘强又想。

这样,刘强上路的时候,怀里就揣着两封信了。两封信所指示的方向当然不同,可刘强还是要听泰阳牧师的,所以他背着行囊来到车站时,是打算买一张到密支那东北的奇贝的票。因为泰阳牧师替他从缅共游击队那里弄到了一张班瓦山口的边境通行证——从奇贝往东,搭马车或步行翻过一座山,便可到班瓦山口,过了山口便是中国国境了。过境以后就可按地图去寻找芒果寨的寺庙了。

可是,当他捏着钞票的手伸向售票窗口时,莫名的茫然之感突然袭来。他的手僵住了:这次回去,何时才能回来?

这么一想就愣住了。他想他怎么如此轻易地就用了“回去”和“回来”这两个词呢?毫无疑问,“回去”是一个明显带有主观意向的词,表示的是我要“回我的老家去”。可是,我真的要“回老家去”吗?不错,那是他的祖国,他的出生地,他名正言顺的老家,他应该“回去”;可现在这个老家对他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监狱和镣铐,谁会爱监狱和镣铐呢?他想他还是不能“回去”。

而“回来”就不同了。“回来”是一声温柔的呼唤:“回来吧,回来吧!回到我的思想,回到我的灵魂,回到我的爱和梦境中来吧……”隐约的歌声,如魔石的绿色闪光,在他的心里一跳又一跳。他直挺挺地站着,一下子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在他的面前,那些苦难中的甜蜜,那些飘摇中的幸福,那些与玉哨姑娘携手共度的快乐时光,曾经都像梦境一样被毒魔的阴影吞噬了。而此刻一切的一切又复活了。这复活的情景与城市忧郁的晨光,以及来自心中的莫名召唤交织缠绵。他难以抗拒。他想玉哨了。他不能不想她。她是他的妻。她也许在呼唤他“回来”,可他却要“回去”了。他不知道这次“回去”,还能不能再“回来”,也许很快会回来,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要一张去摩拱的票!”他脱口而出。

在车站一个转身,计划中东去奇贝的票就变成了西去摩拱的票。

他去摩拱当然是为了找玉哨。他必须要见她一面。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从摩拱下车,他就知道怎么走了——那就是像风中飘摇的种子一样,往亚热带的密林深处飘啊飘,飘到那个被大山怀抱的无名小寨!

无名小寨其实是有名字的,那个名字就是他的“耻辱”!

他希望她还在那里,他又害怕她真的还在那里等待他。

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先去了等弄。

当初他和玉哨就是从等弄逃出来的。按常理推论,玉哨再回等弄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对自己说,万一呢?万一玉哨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家了呢?

很不幸这个“万一”没能实现,在等弄他只见到了岳父岳母的两座坟。

两座坟像两只眼睛,哀哀地盯视着他。

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对着坟头磕了两个头,说:“依波依咪,蒙主的恩典,我才能来到你们面前;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玉哨,一定会好好地爱她、保护她。”

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沿上次的逃亡之路,来到了当初和玉哨栖身的那个小寨子。

可街尾的小吃店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屋前的缅桂花一地落英。

他站在屋子中央四下里打量,只见锅灶是空的,桌椅布满了灰尘,连摆在案板上的油盐瓶罐也是灰蒙蒙的。

他思忖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可没人住也是他曾经的家,他应该出去提几桶水来,把屋子洗刷干净,然后再买些粮食、蔬菜,就可以生火做饭,住下来等待玉哨了。

这么想的时候,心是热的、冲动的,真像一颗树种,要埋入土地,准备生根发芽一样。他弯下腰,伸手去拎那只提桶,可他的目光,却落到了提桶旁边的一把砍刀上。

他一愣,仿佛从天而降似的,一个锐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刘,小刘,你要是个男人,就拿刀杀了他!”就是这把砍刀,没错,就是这把!那时这把砍刀距他不过数尺远,可他全身发抖,在地上拼命爬,就是够不到这把砍刀。艾蛟在一旁轻松地呵呵笑:“别吵嚷了,你看看你丈夫的手,还拿得动刀吗?你就乖乖的吧!”

他的手一软,提桶落在地上了,大滴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来。耻辱啊耻辱!他抱着脑袋,从敞开的门向外望去——看到了什么呢?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他在小路上奋力挣扎。他的身上绑着一张床,他就拖着那张床拼命往前爬,前方是小店,卖红梅烟的小店铺!

神思回到现实中,他打了个寒噤。他想如果那个小店里的老板,或者寨子里别的乡亲,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这座房子里有人,很可能会进来看一看。他将如何去面对他们?

这样一想,洒扫尘除啊,生火做饭啊等等念头都打消了。时近黄昏,他也不敢点灯,生怕灯光会把人引来。凡是这个村寨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他一概都不想见。

可他又必须呆在这里,因为要等玉哨。他一时想不出玉哨可能会去哪儿,老老实实在家等她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把随身带的干粮胡乱啃了几口,又简单地把床抹了抹,就躺下了。

床是从前睡过的,那时身边有玉哨,现在——倒不是孤枕难眠,而是羞愧难眠。羞愧像针刺着他的心,可他还是不愿放弃等待玉哨的信念。不错,玉哨也曾恨他恼他,也曾声色俱厉地呵斥他:“你去死吧!”可在心底里,他相信她是爱他的,因爱之深才恨之切。

那么,他是不是也爱她呢?

许久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即使在婚后的蜜月中,他也认为,这个美丽的女孩,并不能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安营扎寨,他只能把她供奉在一个粗糙的现实世界里,因为毕竟她不是皎皎,毕竟文化的差异太大。可是当他被翡翠湖的盈盈绿波浸润之时,他却好像看见她穿着绿色的笼基在麻风病人中间忙碌。他突然意识到,越过理想的帷幔,她的身影就在那儿。这个女孩子对他的特殊吸引力是不能抗拒的,所以他应该爱她。

他辗转反侧,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奔腾起来,全部涌向他的玉哨了。在昏沉的黑暗中,他能看见她。她似风中的柳条,袅袅婷婷地在他前方行走。他喊她,可是她听不见。她越走越快,像一道湍急的小溪,朝林莽深处奔去。他想她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呢?他用心打量,发觉是有人在追她。追她的人像是……岩温!没错,就是岩温,他能确定!玉哨跑这么快,显然是为了摆脱岩温。他应该跑上去帮她。于是他拚命往前跑。可他怎么跑,岩温总是在他前头。突然,一阵白迷迷的雾飘来,岩温不见了,无边的林莽也不见了,他自己深陷迷雾,如坠鸿蒙初开的一片混沌之中。可他还是不甘心,拼命呼叫“玉哨——”突然,迷雾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他先是一惊,继而想起玉哨会放蛊,那蟒蛇就是玉哨放出来的吧!这样一想,他就忍不住拍手叫好。可忽然间,蟒蛇的脑袋变成了艾蛟。艾蛟面目狰狞地瞪着他。他一惊,但马上镇静下来。他想起自己有刀,自己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拿起刀来了。可是,当他弯腰去摸那把刀时,他听见了“嘻嘻,嘻嘻”的一阵尖尖的笑声。

是艾蛟在笑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么,是玉哨在笑,不,不是;玉哨的笑声是柔情脉脉的,哪里会笑得这么阴森可怕!

“嘻嘻,嘻嘻!”笑声穿过长夜,穿过迷雾,令他胆战心惊。他突然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汗水濡湿了枕席,而这声音却犹如在耳。它仿佛荡漾在天上人间的一切地方。他跳下床跑到楼下,拉开了门,夜雾茫茫,无边无际,声音仍不消失,只是变尖了,变细了,尖细得如一根针,钻进了他的脑袋。他的脑袋似乎变成了那无垠的夜空,无论他怎么努力摆脱,那尖细的声音总是固执地在这夜空的每一个角落里回旋。他蓦地一惊——也许玉哨真的在受难,是上帝在提醒我要去保护她!

他提起砍刀冲了出去。夜是黑的,白日里姹紫嫣红的花草树木,现在都是奇形怪状的更加深沉的墨迹,贴在夜的黑幕上。他像一个梦游者,在昏暗中盲目地飘荡,不辨东西南北,只顾追随那声音。他越走越荒僻,似乎来到了屋后那一片低矮的小树林里,可“嘻嘻”的笑声还在前面吸引着他。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突然脚下一绊跌倒了。

慢慢爬起来,黑暗的迷茫中,他发现这是一片比较开阔的荒野之地,而绊倒他的却是一个土丘。不知何故他心里一动,仔细分辨,发现土丘前还立着一块墓碑。有墓碑的土丘便是坟墓了。他想他怎么跑到坟地里来了?抬腿想走,这时似乎有月光从云缝里露出,从树隙间漏下。他不想看又本能地回头瞥了一下,可就在这一瞥间,他抬起的腿僵住了。他看见了——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确切地说,是自己的名字,刻在这块墓碑上,竖立在一座隆起的土丘跟前。也就是说,绊倒他的是自己的坟墓。

她为他造了坟,立了碑。她已经将他当作亲人埋葬了!这种心碎的感觉,令他痛不欲生。这感觉也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她面前:立即、马上!他要带着一身阳光,一身来自绿野的清风,告诉她,你的“刘老师”——他重生了,他回来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