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德死了。她额上的绿蝴蝶仿佛也羽化成仙。于是嘎德便如一只大大的绿色蝴蝶,张开翅翼,轻盈地停在刘强的身上不动了。
刘强醒了,曾经的一切不适和难耐都消失了。他神清气爽,好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睁开了眼睛,并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搂住了那个依然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生命之流如瀑布一样淹没了他,渗透了他;由此他活了,他获得了新生!
可是,当他看到支那插在嘎德背上的箭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也呆了。泰阳神牧师摇晃他:“刘,刘,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他们要杀的不是她,他们要杀的是我!”刘强呆呆地望着泰阳牧师。
“杀你?为什么?”泰阳牧师大惑不解。
刘强只得把自己误入山青人寨子的经历说了一遍。他当然不可避免地说了他下山崖去取那个发绿光的宝贝以及他对宝贝的感受,因为山青人显然是为了这宝贝来追杀他的。
听得目瞪口呆的神牧师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上帝,你说的宝贝可能就是那块魔石啊,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它呢!”
“当然,你叫它魔石也可以。”刘强不以为然,“可它现在不在我这里,我已经把它交给了一个巫师。”
说到这儿,他看见泰阳牧师两条淡淡的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马上又接着说:“不,巫师只是此人伪装的一个身份,他其实是我们中国的一位科学家,研究X光激光的科学家。他被迫流落他乡,给自己弄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身份。不过他依然执着于他的科学研究,所以我把……就是你说的魔石,交给了他。”
泰阳牧师终于点了点头。
“可是山青人并不知道你把魔石给了他,是吗?”
刘强也点了点头。
泰阳牧师又说:“他们以为魔石还在你手中,所以要来追杀你。他们这次没有夺回魔石,下次还会来追杀你的。你的处境非常危险。我要想办法把你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在转移之前,你就呆在这里不要出去。我会找人来警戒,还要把这间屋子的窗子也钉上木板封死。”
“不,我要出去,我要送嘎德回家!”刘强脱口而出。
“我的孩子,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泰阳牧师惊叫,“你身边没有了魔石,你送去的只是一个死去的公主。你以为他们会原谅你吗?你这是毫无疑问地去送死啊!”
“送死我也要去!”刘强“呜”地哭出了声,“她是为我死的,为我死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牧师抚摩着刘强的背脊,好声劝慰。可是越劝他哭得越来劲,好像一个依在父亲怀里撒泼撒赖的孩子。
泰阳牧师一时无奈,打算先退出去,让刘强一个人和嘎德呆一会。可牧师刚要起身,刘强就拉住了他:“求求你,牧师,别离开我!”
“好的好的,”泰阳牧师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可以不反对你为她去死。可是你怎么把她送回去呢?换句话说,你自己选定的这条死亡之路,该怎么走呢?你背她回去,这可能吗?凭你如此虚弱的身体,如此人迹罕至的山林……你怎么走?或许你说可以雇辆车,可那样险峻的山路,车能上得去吗?事实上,恐怕等不到山青人来杀你,你自己就会倒毙在路上了。你以为这样做有意义吗?”
刘强语塞,伸手擦了擦眼泪:“在山青人的眼睛里,山有山魂,树有树魂,每一只飞翔的鸟都有自己的灵魂。如果我不把她送回去,她的灵魂就不能回归故乡了啊!”
刘强的话音刚落,一直围在他脚边打转的小绿兽,突然跳进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搂住了绿绿,泪水又止不住落下,打湿了绿绿柔亮的绿色皮毛。
“绿绿,我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小绿兽静静地伏在他的大腿上,漂亮的小眼睛里也闪着泪花。
“绿绿,聪明的绿绿,你要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啊!”他不停地抚摸着绿绿软软的小身体。
出其不意地,绿绿在他的腿上站了起来,两只前脚合在一起,像打拱似的,脑袋一点一点,同时吐出了一个如小女孩一般甜甜娇嫩的声音,像是一句句子,连身边的泰阳牧师也听见了:“它会说话?它在说什么?”
“也许它说的是山青话。”刘强也没听懂,但接着心里马上就亮了:“绿绿,你能帮我?你答应了?绿绿,绿绿……”
他突然转过身来:“太阳牧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接下来的时间,刘强不再要牧师陪伴了。他独自和嘎德在一起,为嘎德沐浴、梳洗,完全按他自己喜欢的样子,把嘎德一头浓密的黑发编成了两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耳际,最后仍然为嘎德穿上了她原来穿的那件漂亮的绿色长袍。
在为嘎德做这一切的时候,刘强还有一个令他心痛欲裂的发现——在嘎德的胸口,竟藏着他的那本红语录封皮的《圣经》。显然这是她的宝贝、她的感情和爱的寄托和期望。刘强用手抚摸着这本《圣经》,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
现在嘎德背上的毒箭已经拔掉。她如一片绿色的叶子,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地仰卧在洁白的床上。
现在在刘强的眼里,嘎德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安静、高贵而典雅。
而这位公主,正是他的新娘。
他把他的新娘抱起来,一步步走出了教堂。绿绿一跳一跳地在前面带路。
就这样,他跟着绿绿,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小山坡上一片棕榈树林里。
绿绿站住不走了。他就放下嘎德,让她睡在棕榈树的阴影里。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还要再陪陪她。同时他也向绿绿伸出了双手,他以为绿绿会再次跳到他的怀里。此刻对他而言,欢蹦乱跳的绿绿就是嘎德的一部分。可是绿绿没有朝他的怀里扑,绿绿只是围着嘎德绕了一圈,扑簌簌落下几滴泪,然后纵身一跃,忽然就跑了。
他不由自主地拔腿要追,可是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绿绿的影子?风吹过来,漫山遍野的棕榈树,漫山遍野像流苏一样的棕榈叶在风中呜咽。他也呜咽起来:“绿绿,你要记住这里,你要回来哦!”
他是期盼也相信,绿绿是回去报信的——它会再把山青人带来接走嘎德。这样对他来说固然颇具危险性,但他顾不得这些了。他估计这一个来回最少得有四、五天的时间。在这四、五天内,他将天天来陪她。不,是让嘎德陪他!有嘎德他就不孤独了。他要跟嘎德说话,他要问嘎德,你生长在一个看似野蛮落后的部族里,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向善而不是向恶?为什么越文明的人内心反而越复杂、越残忍?难道善恶与文明程度、知识水平没关系,或者竟正相反?
可是嘎德的厚嘴唇紧闭着。嘎德紧闭的厚嘴唇里似含着一丝嘲讽。嘎德的嘲讽是飘渺的、悠远的,仿佛包含着来自外太空的神秘信息,看起来意味深长。刘强有些发愣。他一步一回头:嘎德,我明天再来,我要跟你在一起,跟你说话,和你讨论,我要问你许多问题;不是像以前那样我给你讲,而是要听你给我讲,我……”
可是,第二天清晨,当一抹浅红色的曙光真真切切地在棕榈树林的枝枝叶叶上闪烁时,刘强一头冲进林子,嘎德已经不见了。他在安放嘎德的那棵树下转来转去,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他不相信山青人这样快就把嘎德接走了,难道他们有神力?难道他们是来自外太空的超人?他在林子里跑着,叫着,一声声呼喊:“嘎德,嘎德——!”直至声音嘶哑。突然,好像看见绿绿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晃了一下,又倏然消失了;他心有所感,站定下来,转身望去,远远地,只见那白色教堂沐着初升的旭日,顶上的十字架金光灿烂。他的心很奇怪地安静下来。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的嘎德,她的灵魂已经上天堂了。
他热泪滚滚,情不自禁地拔腿朝他的教堂奔去。是的,他的教堂!他在这个教堂里戒了毒瘾,他在这个教堂里装扮了他的新娘,又送走了她的灵魂……现在,他冲进他的教堂,站在泰阳牧师面前:“牧师,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说着,他取来那本红皮《圣经》,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捧到牧师面前:“牧师,我终于看到了善的力量。”
询问的目光落在刘强身上,但泰阳牧师并不开口。
“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刘强又说,“梅神父对我说,宗教有一种指引人心向善的力量,难道你看不到吗?我当时很决绝地回答他,我看不到善有什么力量。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看到善的力量是战无不胜的,可我自己却罪孽深重,我……”
“我的孩子,说吧!”见刘强哽咽不已,泰阳牧师鼓励道,“请对主敞开你的心,主就会走进你的心里,宽恕你的罪孽并且赦免你,给你喜乐和平安。”
这时泰阳牧师拉起他的手,一同走进他临时居住的那间小屋。这间紧连着教堂礼拜大堂的小房间,在刘强戒毒的日子里,泰阳牧师为他在这里支起了一张小床。现在床已经撤去,牧师将那本红皮《圣经》供在壁龛里,还放了两把谈话时坐的木椅,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它本是教堂里的忏悔室。可刘强此刻走进来,却有一种特别庄严神圣的感觉。他低下了头:“嘎德就是在这里为我而死的。嘎德的死让我震撼,让我感到善的力量是这样的强大,它已经把我的灵魂席卷而去。我决心皈依上帝……”
刘强向牧师坦诚地讲述了自己年轻却又十分复杂的苦难经历。
泰阳牧师整整听了两个多时辰。牧师始终用温和的暖洋洋的目光看着刘强,倾听他的诉说。临结束时,他忽然问:“孩子,除了嘎德和玉哨,你在感情上还有别的纠葛吗?”
刘强踌躇片刻,终于抬起头,望着泰阳牧师,让心在这温暖的目光中坚强起来。他继续说道:“为我而死的女孩子,不止是嘎德,还有一个,她的名字叫皎皎——”
刘强吐出“皎皎”这两个字的时候,泪水又夺眶而出:“对不起,牧师,我从来不敢说出这个名字,从来不说!我不仅不说,甚至不允许自己去想,去回忆……有关皎皎的一切!因为一想到皎皎,我的心就要撕裂,就要爆炸……我实在受不了。”
“孩子,对主说吧。主会理解你的痛苦,化解你心中的郁结,让你的心得到安宁。”泰阳牧师仍然用温暖的语调劝慰。
“她姓陈,她的奶奶叫她皎皎,她的朋友叫她皎皎,我也叫她皎皎。”刘强渐渐安定下来了,“听皎皎说,这个名字是她妈妈给她起的。她妈妈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诗经》里一首名叫《白驹》的诗,最后几句是这样的:‘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我想母亲为女儿取这名字的意思是出于‘其人如玉’吧!可整首诗所弥漫的其实是一种依依惜别之情。事实上,皎皎才两岁,母亲就匆匆走了。她是追随女儿的父亲去了。皎皎的父亲是中国国民党的一个师长。也就是说,就在1949年国共内战的炮火声中,皎皎就失去了她的父母。我的命运也差不多。我的父亲是国民党某军的军长,在我三岁的时候他就和我母亲一起去了台湾。我小时候跟我外婆生活;皎皎跟奶奶。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外婆家和皎皎家是邻居,我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就成了皎皎童年和少年时期当然的保护神。皎皎无论受到什么委屈或欺负,我都会出面为她抱不平。所以皎皎特别信任我。她有一个谁也不能说的秘密,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这个秘密就是,她有一本巴掌大的《圣经》。这是她妈妈留下来的唯一纪念。想妈妈的时候,她就把《圣经》拿出来翻翻。她奶奶告诉她,妈妈在匆匆离开前,还用手指蘸了清水,撒在她娇嫩的额头上,算是给她行了洗礼,受洗过后就是基督徒了。我听见皎皎这么说,吓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那时她还小,正上小学二年级呢。我也只有小学三年级,可我已经加入了少先队。少先队的队歌说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皎皎将来也要加入少先队,也要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怎么可以做基督徒呢?
“可皎皎一直很珍爱那本《圣经》,她说那书里有妈妈的气息。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陶醉而圣洁的表情。不知怎的,我特别喜欢这种表情。我想我就是在那时喜欢上她的吧?当然她也喜欢我。甚至她的奶奶也喜欢我。至于我的外婆呢,就更喜欢她了。外婆对我说,皎皎的美丽和优雅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现在的女孩子身上,已经找不到啦!外婆还说,当年皎皎还在她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两家大人就指腹为婚啦。她们甚至当着我们的面肆无忌惮地说这些事。我们捂着耳朵抗议,心里却是甜蜜的。
“两位老人将她们今生和来世的一切希望,都押在了我们两个小孩子的身上。在我即将上中学的那一年,为了我们将来的前途,她们竟设法通过两家过去的老朋友帮忙,共同举家迁到了上海,让我们在上海读书。皎皎快中学毕业那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那时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看见外面敲锣打鼓地‘破四旧’,赶紧跑到皎皎家,想劝她把那本《圣经》烧掉。因为在革命造反派的眼睛里,《圣经》就属于封、资、修了。我一进皎皎家,就看见她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毛主席语录。我也不敢直接提《圣经》两字,就说你的宝贝可要当心啊,最好马上处理掉。皎皎侧过脸冲我调皮地一笑,顺手把放在桌上的红皮语录本翻开一页给我看,我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这根本不是毛主席语录,而是用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塑料封皮包装起来的《圣经》!
“真是上帝保佑,这本《圣经》始终没被别人发现,连抄家时也被粗心大意的红卫兵忽略了。
“但我心里总为她捏把汗,担心她会出事。不料她未出事,我倒出事了。我写小说**,变成了反革命;我这个反革命又想逃出国去,结果被自己的老师出卖,被关进了监狱。
“我刚进监狱就收到了皎皎给我的信。我没有回信,当然不能回!我这样的身份给她回信,不是害她吗?事实上我以一个反革命的身份准备外逃之时,就已经狠下决心不再跟她见面了。不跟她见面是因为我实在太爱她,爱她就只能割舍她。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我被发配到云南边境劳动改造了三年多时,她、 她……”
刘强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泰阳牧师轻抚着他的肩,给他倒了一杯水:“她来看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