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哈哈,抓住了,让我抓住了!”
沙沙小姐一把拉住那条光溜溜的小胳膊,笑得喘不过气。刚才,为了说服这孩子在帐篷里过夜,每个人都费尽口舌,搜寻礼物送给他。沙沙更是把从台湾带来的凤梨酥、猪肉松,还有杏仁、开心果什么的一样一样摆在他眼前,哄他吃,可这孩子显得很有主见,对于人家劝他吃的食物碰也不碰,只吃了陈松林给的面包。
“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孩子一声不吭,小羊依偎着他瘦瘦的小腿。他用两只大大的、分得很开的眼睛瞪着她。涪江的水在雨后涨高了,混浊了,可是水面更加开阔,圆月高悬在湛蓝的天幕上,无比纯洁的宁静包裹着这孩子,也包围着沙沙小姐,让她陷入了沉思。
台北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太阳和月亮,好像总是隔着一层纱雾,人心也是在纱雾中。
三十三岁了,来来去去的男朋友像公共汽车上的乘客,来去匆匆,不曾得到过一次倾心销魂的吻,多情的外表掩盖着一颗冷漠的心。朋友们说:“你这个样子,可以进故宫博物馆,挂在玻璃橱子里展览了。”
她只是对他们笑笑。谁也猜不着,隐在这笑意后面的,还有深深的悲恸。
她低下头去,只觉得这个放牛娃实在太可爱了,圆圆的脑袋,宽宽的额头,微塌的鼻子和微厚的嘴唇——既可爱又神秘,冥冥中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让他在滂沱大雨中来临,拯救了这一行人的性命!
望着她,沙沙仿佛似曾相识。一种前世的认同感,使她不肯放过这孩子:“你想回家去,对不对?”
孩子依然不做声,转过脸去,望了望架在涪江上的那座被水冲垮的桥。
沙沙又问:“你家里还有谁?”
孩子的脚悄悄一动。他身边的小羊“哞——”地叫了一声。
沙沙笑了:“明白了,你家里有小羊。”
“阿姨,你真聪明。”
清晰明白的国语,使沙沙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他不开口是因为听不懂普通话,只会土话。
她不由得追着又问:“你家里还有谁?你爸爸?你奶奶?”
孩子一个劲地摇头:“有爷爷。”
“哦,爷爷,你和爷爷在一起,你幸福吗?”沙沙脱口而出,马上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究竟什么叫幸福,难道自己能够解释清楚?
于是她又改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龙。我叫阿龙。”
“阿隆?”
“是阿龙——爷爷给我起的名字。”
孩子已经活泼起来了,并以标准的普通话纠正沙沙小姐的语调。可沙沙脸色苍白:“阿隆,怎么也叫阿隆……”
恍恍惚惚地,她看见了她的阿隆——她跟他在一起玩,一起疯,乘着他开的摩托车上山去兜风;一排排树往后抛甩,只有人在飞升,飞升……她飞升着,期待着,终于,在一棵古老的榕树下,他双手环抱着她的腰,笨拙地俯下头想吻她。她突然灵巧地躲开了:“你要先给我拍一张照。”
“为什么?”他傻乎乎地瞪着她。
她红着脸,吃吃地笑个不停:“听说……听说女孩子被男孩子吻过以后,就跟过去不一样了,所以,我要你先给我拍张照片,留作纪念。”
“我给你拍,我给你拍!”他应着,倒退着向后,“头抬高一点,往这边侧,对,对,你笑,笑啊……”
对着镜头,她露出十八岁少女的甜甜的笑,而纯真的欢乐竟要以死相抵——他无意中往后一脚踩空,从悬崖上跌了下去。
“阿隆,现在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除了这广阔的天空,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呢?让我们一直走下去,走到无垠的空间……”牵着孩子的手,她绕过河滩,沿着山路往上走。路边有一些低矮的不知名的树,他伸手拨动,那枝叶就发出低沉的簌簌响声,浓重的阴影变幻出诡异的形状,令她想入非非。
站定下来,发觉自己跟这个小小的人儿正面临一座悬崖,涪江在不远的地方咆哮,月光下反射出剑锋一样凛冽的寒光。
低下头去,峡谷深不见底,尽收眼底的是黑,浓浓淡淡的黑,高高低低的黑,发出一种似梦非梦的恐怖气息。沙沙激动得浑身打颤:“嗨,阿隆,下面有什么?有什么?”
“下面什么也没有,阿姨你不相信自己下去看。”
“好,那我下去了,下去了!”
好像听见一声召唤,沙沙一步步朝那黑色的深渊走下去。
7
谷底是弥漫的一团阴湿,有腐烂的枯枝残叶,有滑腻腻的青苔,有长的方的狼牙一样尖尖的石块,一切都隐匿在昏暗之中。也有汩汩的水声,不知来自何方。
上苍以千万年的哑谜设置了这个深渊,把晴朗的天空和活生生的希望阻隔开来,白森森的骨头枕在朽土里做着红颜的梦,看不见黄昏的绯红和清晨的淡紫。
而沙沙竟面无惧色,小心地探着脚下的路,东翻翻,西看看,于昏惨黑暗中嗅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情味。
孩子牵着羊跟在后面:“阿姨,你找什么?找什么呢?”
“找我的一串项链,珍珠的,好圆,好白,好漂亮哟!”
“你什么时候掉在这里的?”
“哦,很久,很久了。”
“你来过这里?”
“嗯,来过。”
“啥时来的?”
“前世!”
“阿姨,你也相信前世?”孩子跟着问,“在前世,我们是什么?是兄弟吗?”
“对,是兄弟,我们相亲相爱,相亲相爱……”泪光在涂得黑黑的眼眶里面闪烁,一甩短短的头发,她嘬着嘴唇吹起一支曲子。
断断续续的口哨声,仿佛搅起了一股黑色的烟雾,又沉重又古怪。黑雾摇晃,如舞蹈一般,升腾着扭曲着。忽然一阵狂风吹来,烟雾消散,化作数不尽的黑雨点,撒落在谷底的怪石上,在冰冷的石头上激起无尽的悠长的回声……
回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在头顶上凝聚成汹涌的轰响。
孩子急了:“阿姨,快上去,洪水要下来了!”
沙沙一惊,如梦初醒,又像是迷迷糊糊地,被那孩子拉着就往上攀;攀到顶,一屁股坐下,人就软了,那孩子却双脚一跳:“啊呀,小羊,我的羊还在下面!”
孩子跳着就又要下去,这时四周一片隆隆的响声。沙沙赶紧拽住他:“不要下去,不要下去了!”
“我要去把我的羊拉上来。”孩子着急地说。
“阿隆,不要……不要下去,千万不要下去!”好像大难临头一样,沙沙的身子直哆嗦,苦苦哀求这孩子。
可孩子对羊的关切超过了一切,他像泥鳅一样摆脱了沙沙的纠缠,一跳一跳又下去了。
望一眼黑黝黝的谷底,沙沙觉得四面八方都在响,分不清是水声,还是人的哭声、山的震响。隐隐约约地,有个白亮的东西一晃,像是羊,又像是大极了的一颗珍珠,诱得孩子一跃一跃地直扑下去。
她想喊他,但嗓子塞住了。突然,她听见一声惨叫盖住了轰响:“阿——龙——”
随着这声惨叫,上游的水像黑色的瀑布轰然冲下,山崖下成了一片汪洋。
沙沙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8
“阿——龙——”
群山万壑发出回响,大地颤栗!正在踽踽独行的如蓝,吓了一跳。
她抱臂站在狭如羊肠的小路上,只见山谷深邃隐秘,远处的高山和传说中的火焰山一样鼓着黑浪;喊声苍凉凄厉,像是生命最后的嘶叫,在幽冥中与那业已风化的山脉的回应,交织重迭,形成了一股看不见的飓风。如蓝好像被卷进飓风中的一片黄叶,身不由己,慌慌张张地四处寻觅。
宇宙间万物自成系统,大到银河,小到一对燕子夫妻,一群蚂蚁。这一个小小的旅行团体,也是如此:陈松林和他的女研究生,沙沙和她的老板,每个人各得其所,各得其乐。唯有如蓝,站在系统之外,远离欢乐与痛苦,好像是一个傻乎乎的多余者。
因为上帝的神经质,将生命之胚,无意识地抛洒,将她洒到了一切系统之外——一条贫瘠的经线与一条贫瘠的纬线的交错点上。从此她变成了飘零的一叶,被莫名的风吹拂,被污浊的水戏弄,在时间和空间的坐标里高高低低地回环……
当她渴望妈妈的爱时,妈妈变成了别的孩子的妈妈;小小的她赤足站在马路上,小嘴吮吸手指上的泪水,仰望大山一样的高楼,想像着某扇窗子里面的温暖和快乐……
当她企求恋人的爱时,恋人是别的女人的丈夫;亭亭玉立的她依然站在马路上,凝望着楼里的灯火,咀嚼着某扇窗子里的柔情与欢爱。
当她在生活的废墟上构筑自己的大厦,进入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作家班时,她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了……
这次跟他们来,纯粹是为了节约几文旅费。尽管陈松林表示了热情礼貌,台湾老板也表示了慷慨大方,说只要交出几篇文章来,旅费全包了,可她并没有跟他们一起飞来成都,而是独自先乘火车到江油,然后再与大家汇合的。
交几篇文章对她来说当然不难,但她不相信什么数轴法。她以为写作是一种生命的燃烧,当你燃烧自己的时候,能用X轴Y轴来表示吗?
她觉得陈松林是在制造轰动效应,台湾老板是钱多了发烧玩文学,而她,是像楔子一样把生命嵌进文学的。
她觉得,将自己的文章分解组合,标出信息坐标,好比把一个活的生命作尸体解剖。手术刀可以精确地分割肺、心脏、肋骨,可是血液呢?那流经全身的喷涌的血流,难道是刀能割开的吗?
而贯穿于一篇作品的情感,正跟血液一样,是浓的、是热的,是流动着奔涌着的,没有什么几何坐标能够标示的,也没有一把解剖刀能够切割它!
然而她还是要用自己的文字去证明那个数轴法。不管自己有几许自尊几许自傲,都得埋于心底,怎么说她也是寄人篱下,不能让人觉得讨厌。
再说,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除了脑力和智力,还有什么财富可以放在人生的货架上去出售呢?
所以她的心永远是孤独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向旷野,感觉有些悲凉有些快乐。
与自然交流是快乐的。月光下的树,枝枝桠桠纤毫毕露,绿得可爱,令人心醉;那影子,似千姿百态的黑色网络,是远古以来人类思维的忧郁情结;陡峭的山和强劲的风,潺潺的水和柔和的风,平衡着大自然,发出豪迈的语言和悄悄的情话。这些如蓝能听得懂。
而这突如其来的惨烈的吼叫,破坏了一切,身心被旋转的飓风裹挟,使她蓦地跌进往昔的恶梦。
那是童年时经常做的一个梦。她梦见爸爸在一座荒凉的大山里找她。爸爸披散着野人一样的长发,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喊:“蓝蓝——蓝蓝!”天地应和,发出隆隆的回响。
爸爸是在五十年代的一场政治运动中逃掉的。那时妈妈已经与他离异,眼看着就要被押送去青海劳改,一夜之间,他神秘地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新疆,有人说他去了云南,有人说他偷渡出境成了叛国投敌分子,也有人说他被山里的老虎吃掉了。
从此如蓝成了孤儿,那一年她九岁。
她从来不曾想过要找爸爸。在她的记忆中,爸爸是一团吼叫的影子,爸爸总是对她吼,对妈妈吼,暴躁的爸爸从来没有给她看过一次温和的脸色。
许多有着跟爸爸同样罪名的人并没有逃匿。他们将政治的罪名和人生的义务一同挑起,这是真正的男人的肩膀。
但她还是做那样的梦。醒来时,她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个人并不是爸爸,可是到了梦中,他就变成了爸爸。她毫不犹豫地相信他是爸爸——那个须发飘拂,穿着一身黑衣的野人!
现在,它又来了,那个梦,那个野人,那个爸爸!
他在喊她,可是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跌跌撞撞地乱跑,无意中发现了昏迷在地的沙沙小姐。
她大吃一惊,脑子便有些清醒了,赶紧把沙沙扶起来:“沙沙,沙沙小姐,你怎么了?”
沙沙虚弱地睁开眼:“他……他死了?”
“谁死了?”如蓝莫名其妙。
“阿隆……”沙沙说着,伸手朝崖下指了指。
如蓝伸头朝下望了望,只见滚滚的江水在谷底咆哮,心随腿肚子悠悠一颤,马上又稳住自己:“沙沙,你受惊了,我们走吧,快离开这里。”
她用尽力气挽扶着沙沙往回走,显示出一种镇定自若的大姐风度,而事实上沙沙比她健壮丰满得多。但此刻沙沙依赖地靠着她,她那柔弱的身躯就像一根韧性的柳条一样支撑着。
走了一段,她发觉路不对了,正想重新择道,抬起头来,只见月亮低沉在大山的西北角,月光下,涪江水急急流淌,旋转的波浪显示着蕴蓄在内部的活泼而凶残的生命力。而在它的南岸,在这幅喧嚣动荡的底座之上,矗立着一幅足足有一百米高的无比巨大的一幅油画。
那幅油画,青黑的底色上,绘着暗红色的图案,在看到这些图案的刹那,如蓝明白了什么叫抽象。
即使看七夕的巧云,也能把那变幻莫测的云想象成一只狗,一头狮子,或一个戴帽的老头什么的。但这些图案,都无法让人作任何具象的联想;如果把它缩小了,印在一张纸上,人们会认为这是一个孩子的信手涂鸦。但它的背景是星空,雪山,无垠的旷野,这个存在,便是一种神秘瑰丽的奇迹。
如蓝只看了一眼,就受到了震动。她觉得所有暗红的线条与色块都呈现出一种旋转升腾的动感,仿佛是内心深处的一股飓风,在咆哮着狂吼着喷发出来。
沙沙也被吸引住了,嘴里喃喃地说:“真是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
如蓝这才发觉,所谓油画,其实是一堵陡峭的石壁。可是,谁能把石壁劈成这个样子?谁又敢肯定,这不是一幅具有无比高超智慧的、充满内心的创造力的真正伟大的艺术品?
她慢慢垂下头,双手合什胸前,似乎在履行一个仪式:一个向艺术幽灵顶礼的仪式,一个跟涌动的生命能量交流的仪式。
可就在这时,她浑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她看见他——梦中的爸爸,倒映在银波闪闪的涪江激流上,野人般的长发飘拂着!
9
“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涪江的激流,看到了川西北奇特的地貌,看到了风化山的形式……我相信每个人都掌握了一定的素材,为了提高素材的利用层次,每个人不妨多列几个坐标。比如说,大雨、塌方、泥石流是一根轴,你自己的感情经历是一根轴;还有那雨中的小孩、羊……”
“咦,小孩,那个小孩呢?”
“小孩不见了!”
“怎么会?刚才还坐在帐篷里,喂面包给羊吃呢。”
七嘴八舌,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有如蓝想了想说:“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喊阿龙,那声音听起来很苍老凄凉,会不会……是这小孩家里的什么人在叫他,把他叫回去了?”
“阿龙?这小孩的名字叫阿龙吗?”人们还在疑惑。
如蓝忙解释说:“我也是猜的,并不知这孩子的名字。不过,刚才确实是有人在喊什么,我看见了水里的倒影。我想人可能在山上,等我抬头看时,山崖上已经是空的了。”
“不,不,没有小孩,那是我的阿隆,我的阿隆……”恹恹无力的沙沙却突然亢奋起来。“他冒着大雨而来,跟着我,救我们躲过危险。现在,我要去找他。”
她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如蓝忙将她拉住。
许先生两眼直瞪:“什么什么?她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
沙沙回眸一笑,扑到许先生的跟前,双手搂定他的肩膀,轻轻一个转身,深黑色的绸裙裤就翩然飞起。许先生还来不及明白过来,半边脸颊上已被印上了一个红艳艳的吻印:“老板,你太好了!多谢你带我出来,让我找到了我的阿隆!”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许先生一把推开她,伸手在脸上抓,好像要抓掉那个吻印,可越抓,那地方越红。大家在一旁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台湾老板一下子脸色铁青,手指头一根根发起抖来。显然他真是生气了。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一天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羊和小孩,就此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雨中的一幕,似乎也是一场白日梦。
明月低垂,照得山间一草一木都玲珑剔透;世界像一个美丽的水晶体,变幻莫测,只向每个人呈现一方他自己的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