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在涪江的激流旁(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43:22

1

旅游车向深山驰去时,看上去像一只小小羊皮筏,漂在波浪滔天的沉沉黄水中。

川西北的山很老,老得像挺不起腰的巨人。世代人在山腰开垦的黄土梯田,像平原推来的浪,一波一波漾开,既粗糙又细密,如果把手插进去,定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阻隔的人生,也会因此而拼凑起来。

梯田上种的是玉米和谷子,常见而永恒的绿,在山的皱褶上闪着柔光;滚滚涪江,是山吐出的一声叹息,飘下的一条白练,随着道路盘旋,幽幽嗅着现代,悄悄奔向文明。在现代和文明的源头,是这一片古老。

当车内的人隔着玻璃窗,在机械的速度和空调的气温中肢解大自然的完整意义时,原始的旷野向人发出了渴求亲近的黑**欲;冷嗖嗖的雾围剿而至,风呼呼乱响,四周一片昏暗,连路也辨不清了;而涪江,在迷雾笼压的路边奔腾呼啸,于咫尺之间弹奏着一曲诱惑人的死亡舞曲。

车又勉勉强强前行一段,实在无法再开,就掉转头,停在一处平坦的山洼里。

车刚停,雨就哗地落下。车上的人都松了口气,庆幸司机的谨慎老练。

隔着车窗朝外望,除了白哗哗的雨,别的啥也没有,而天光倒仿佛亮了一些;远远地,似乎看见有个小黑点在动。

近了,人们发现是个孩子,一身黑衣黑裤,黑黑的脸,还牵着头羊;羊倒是白的,湿淋淋地瑟缩着。

孩子径直朝汽车跑来。坐在车门边的沙沙小姐赶紧将门开了一点:“小孩,进来吧,进来避避雨。”

沙沙小姐操着一口漂亮的**语,跟港台影视片里的明星一个味儿;可那雨中的孩子却有些懵懂,站在外面,嘴里哇哇地喊,并不上车。

于是,在沙沙小姐的后座,有更加年轻的、清脆中透着甜润的纯正普通话递过来:“放牛娃,带着你的小羊一块儿来。”

那孩子还是不上,两手比划着,朝右侧的山峰指。沙沙小姐吃不消了,雨飞进来,要把她一张红红白白的脸冲成颜料缸了,赶紧地拉上车门。风急、雨大,那孩子的喊叫声更听不明白。就在这时,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天滚来。沙沙小姐捂着耳朵尖叫一声,身子软软地朝旁边靠去。

“你坐好!”

声音意外的威严。沙沙愣得忘了害怕:“许先生,你……”

年过六旬的许有志,台湾一家电脑公司的老板,沙沙的顶头上司。

许先生眉峰耸动,板着脸凝神雨幕。他似乎正镇定自若地在心中破译上天的昭示。

“快,往前开,山洪要暴发了!”在许先生的身后,一个低沉深厚的男中音急促地喊。

“不,往后,掉头后退。”许先生说。

雨中,那黑孩子已跑到车尾,伸着胳膊大声呼叫。

大家终于明白了,危险来自右前方的山峰。车艰难地掉转方向,缓缓开动了。没有目标,就盯住黑孩子;黑孩子往前跑,羊也跑;一黑一白两个点,混沌世界两盏跳跃的灯;车就跟着开。跑一段,黑孩子站住,羊绕着他的脚;他挥胳膊,再喊,车就再开。

开了大约三百米,进入一个山嘴,突出的巨大的石块,像屋顶一样;车开进去,连雨也淋不着。人们下了车,里面是个山洞,见洞里宽敞干爽,地上放着水壶和篮子,看来这是孩子避雨的地方。原本孩子好好地呆在这里的,淋不着雨,可他为什么要冒雨来喊车子?

人们便围住了孩子:“这是到了哪里?”“这儿是你的领地吧?”

黑孩子眨眨眼,不说话,从头上脱掉小黑褂,从腿上褪下小黑裤来拧,赤裸裸光溜溜的像条小黑鱼,蹦蹦跳跳甩着身上的水珠。

就在这时,那轰隆声又响了,野牛疯吼一样,一阵接一阵,震得地也动了,连汽车都不能平稳停住。几百米之外——刚才的停车处,泥石流像一股乌黑的瀑布倾泻下来,山如稀泥般融化了,盘山路上,顷刻间堆出了一座新生的墓地。

人们目瞪口呆。沙沙弯下腰,一把抱住黑孩子,热泪横流地连连亲他,腮红、唇红和眼影,在孩子湿漉漉的肌肤上印出一幅抽象派的画。

2

雨过天晴,路却被泥石流冲毁了,要前进,已经不可能了。

好在未雨绸缪,这一行五人的小小旅游团,已事先带了帐篷,当晚便在此安营扎寨,准备宿夜。

刚才那低沉浑厚的男中音说:“我宣布,我们的数轴构思创作试验,从今天晚上开始。”

他叫陈松林,是四川一所高等学府中文系的教授,许多年来却在致力于研究人的思维。他以神奇的大脑思考大脑的神奇,在人类思维的处女谷地里辛勤耕耘。最近他极力呼吁文学与科学联姻,将数学分析渗进文学创作,提出了《数轴构思创作法》。这件事引起了海峡彼岸的注意,大老板许有志携秘书飞来大陆,出资组织了这次旅游,以实践这种创作方法。

当陈松林开始说话的时候,便有一对星星一样闪亮的眸光追随他——他的研究生李星迷恋他的男中音。

“现代社会是信息社会,而信息是有生命的。信息的重复,是无性繁殖,它不能产生新的信息;信息的交合,才是有性繁殖,不同的信息系列交合,能产生大量新的信息和新的思想。

“文学创作,也是这样。机械地再现生活中的素材,是拍照,是无性繁殖,不能产生作品。

“如果我们把不同的素材——就是信息元素进行有序的组合,不同的组合自然会有不同的结果,这就是构思。当这种组合达到最佳状态时,灵感就产生了。而当灵感反过来照亮素材,就达到了创作状态,于是就产生了作品。这也是有性繁殖。

“利用数轴法创作,就是将携带不同信息元素的数轴组成一个坐标体系,几根数轴的交叉点,就是文章的灵魂所在。为了寻找这个交叉点,我们不断地移动各条轴,激发灵感思维,捕捉那交合时辉煌的一瞬……”

李星所迷恋的男中音说个不停。按照许有志的计划,通过这次旅行,每个人都要拿出一批数轴法构思创作的散文——当然,他老板除外。

然而李星并没有在意陈松林说了些什么,他那一套理论她早已烂熟于心了。她似乎听得很认真,其实她的思绪正在开小差。她在想着他如果手持麦克风,站在舞台上唱歌,会有怎样的风采?

她自己常常爱唱这样一支歌:“我是一只小小鸟,我要飞呀飞,却怎么也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她的音质甜美,但音域不宽。而她的导师,从来只是借助手而不是借助嗓子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为了表示对导师的尊重,现在,她使劲摒弃杂乱的欲念,让思绪引向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筛选各种有价值和无价值的信息。她有些紧张。她对自己说不必紧张,在所有的人中间,她最小。她理所当然地应该受到照顾受到宠爱。可她还是紧张。沙沙那港台影星味道的国语对她有种压迫感。

她下决心,哪怕不吃不喝不睡,也要做好这件事。决心下了,脸上就显出松弛的表情,嘴里撒起娇来:“啊呀,刚才那场雨,实在吓死人了,吓得我脑筋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好吧,写不写自己考虑。”陈松林倒也不勉强,接着说,“多好的月夜,我们都出去走走吧。”他说话时,只看着她,好像看着遥远夜空里出现的第一颗小星星。

3

“天上的星星多呀,星星多,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羊儿多……”

星星生出那时节,全国的电影院都在放映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全国的小学、幼儿园都在唱这支电影插曲。那个江南古镇的有线广播也开到了最大的音量,清脆的童声一统天下。这时星星的爸爸正蹲在地上给老母鸡褪毛,接生婆从里屋跑出来说:“小六子,又是个女的!”

星星的爸爸一脸茫然:“小六子……就叫星星吧!”

星星爸爸说完继续拔鸡毛,不过这不是为了给产妇滋补,而是他和全家吃饭的营生。

星星跟着导师松林出去散步,雨后初晴的夜空清澈透明,满天繁星如颗颗钻石,伸手可摘。星星不能想象,爸爸曾经也是自己就读的这所大学的历史系高材生。还差一年就要毕业了,爸爸却退学回到了家里。爸爸的退学是个谜,也是一桩滔天大罪;但妈妈在饭桌上声讨了他十几年,也没有揭穿谜底。

为此全家人都不能原谅他。炎炎夏日,院子里鸡毛的怪味熏得人欲呕欲吐时,妈妈光膀子穿一只破肚兜骂人,肚兜里两只软沓沓的肉袋子摇来晃去;到晚上,连肚兜也不穿了,仰八叉倒在床上,用肉袋子堵住爸爸的嘴,自己却发出不比骂人更悦耳的叫声。

星星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吮吸着这两个肉袋子里分泌的乳汁长大的。她震惊爸爸怎么不吐。她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家。

星空下,涪江水泛着白色的泡沫哗哗朝前冲去,飞溅的水花透出清冽的寒意。这里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世界。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明净的天,这么深沉的蓝;姿态各异的树影,一簇簇浸透了夜的流光,蓝得能滴下水来。

她觉得自己能把天揽在怀里,却无法截断涪江的急流,哪怕是一小会儿。

两岸的山也默然而立,守那流水,守了几千年,没有守住一朵水花;水永远不断地向前流去,一次又一次的坍方只是山矮了自己。

灵感如闪电划破云层,数轴的魔方转动,无论以这山、这水、这星月、这夜空,还是以适才的狂风骤雨、泥石流为题,都能纵横交错,转出一个斑斓的世界;甚至肮脏的童年岁月,也能为这多彩的色块添一抹灰黑的底色。

好像蓝色的光泉落进眼底,星星的眼睛水汪汪地晶莹起来。她一激动就是这个样子:黑葡萄似的眸子仿佛浸了一泓水,动人极了。

4

“星星!”

“嗯?”

“星星……”

陈松林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的喜爱。在很长的时间里,导师和自己的女研究生,介乎纯洁的师生情谊和暧昧的感情之间。

已经五十四岁的陈松林生得很精干,有一头不驯服的粗硬黑发,一个坚定有力的思辩型下巴,嘴的线条却很柔和;尤其是,唇角向两边微翘,仿佛时时牵着一缕温柔的微笑。当他在万人大会上讲演时,这一缕微笑,配合着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的深邃目光,不知令多少女生倾倒。在全市高校的民意测验中,他被女大学生推为最有魅力的男子之一。他还提出现代社会是立体的社会,立体社会应有立体的社交,一夫一妻加一个情人,是体现立体社交的理想形式。

毫无疑问,他应该拥有一妻一子一单元的房子,那位妻子或美貌或贤良,或糟糠或新潮,或对峙于离婚的持久战中,或貌合神离,正默然实践着立体社交的理论。

而事实上,陈松林到现在还没有结过婚。

在他那套两居室的住宅内,考上研究生的星星很快就获得了自由出入和洒扫除尘的权利。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有更深的含义,因为导师对她的亲昵举动仅限于吻一下她那双星星般晶亮的秀眼。

无论整理资料还是誊写文章,以至于洗衣做饭,星星都干得又快又好,可是,不管她干得多么好,不管工作多么需要,在研究生宿舍关门之前,他总是准时地让她离去。

但她已经不能忍受两张木床面对面的研究生宿舍,不能忍受看管宿舍楼的胖老太婆了。她曾经以为摆脱了鸡毛恶臭的大杂院就能登天,现在才晓得天梯陡峭而漫长。

她讨厌学生大食堂的嘈杂,她向往烛光餐厅的浪漫情调,可事实上她连买一副煎饼果子都要计算一下。大学生的平均消费水平已达到每月几百上千元;而她这个得不到父母后援的研究生,全部收入只抵大学生的一个零头。她迫切地希望能成为那套两居室住宅的女主人,她甚至怀疑她的导师有生理缺陷。

大约在一年前吧,五月间一个水一般清凉的夜晚,她替导师翻译一份日文资料,直到时钟敲响十二下,导师终于向她证实了自己完美无缺的男性力量。

这事发生后不久 ,有一次电话铃声骤响,可导师不在家,星星坦然拿起话筒,听见话筒里传来电话局小姐的询问:“喂,你是陈太太吗?我们发现有人盗用你家的账号……”

后来她把电话局小姐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给陈松林。陈松林仅就账号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并无多余的表情和语言。

对此,星星不免幽怨满腔,但她以聪颖过人的悟性,很快就又释然了。她终于明白,她的身心不能禁锢在这两个小房间内,尽管这里有盈架的书,有从美国跳蚤市场买来的全套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门德尔松……这一切只能吸引她而不能抓住她,抓住她的是书桌上那架乳白色的香港朋友送的录音电话和美国朋友送的电传机——这是整座住宅的灵魂,是维系导师与外面更广大世界的桥梁。

现在,她的一双灵巧的小脚终于踏上了这座桥梁,如果没有导师,她不会认识来自台湾的富豪。至于许先生为什么要组织这次旅游,她并不十分清楚。她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只相信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然而,她已感到了朦朦胧胧的希望。她的脚步轻盈而谨慎,她充满感激地依偎着导师宽阔的肩膀,看见圆月升起来了,银辉泛滥的天宇上,机缘之鸟在高高飞翔。

5

许先生带着沙沙小姐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们没有去观赏涪江的激流,而是沿着公路向前,朝白天塌方的山路走去。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切割出群山起伏的轮廓。在泥石流喷涌的斜坡上,布满了黑色的粉末——那是煤,生命最完美的回归,在一片荒寂中闪着湿润的银光。

许先生说:“月光使人的空间感扩展到地球以外的地方,夜路让人的思维回溯到已逝的岁月。四十多年前我在这里背过煤,四十几年过去了,煤还在这里白白流淌……”

沙沙一愣:“你说什么?许先生,你到这儿来过?”

许先生作了个手势制止她发问:“不要打岔,你给我记录。我也要写一篇文章,参加你们的试验。”

“可是,没带打印机。”

“用笔,用本子嘛。”

沙沙耸耸肩膀,背过身去做了个鬼脸。许先生继续说:“一九四八年我在大学读书,要奔赴延安,从重庆往北,就是走的这条路。如今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可物换星移,煤……”

忽然他挥挥手:“不,我要说是,那时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同年同月生,当然也同属——龙……沙沙,沙沙!”

在煤山的南侧,裸露着一片白色卵石的浅滩上,传来沙沙的嬉笑声。她在追赶那个放羊的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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