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早晨醒来的时候,那昨天的烦恼和痛苦、恐惧和惊吓,往往就像夜来的噩梦一样在刹那间消失了。墙上并不那么干净的窗纸,被朝霞染成了桔红色,在整个房间中显得那么辉煌、鲜亮,仿佛是一方无价之宝。阿狗揉揉眼睛,从床上跳起来,想到威胁爹爹生命的危险终于没有了,他觉得满心轻松。
他吸着鼻子走到门口,天还是很冷,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但是空气异常清新,整个天空一派桔红,而这桔红又浮动在白色的弥漫的雾气上。
早春的晨雾,不似夏天那般的浓重,它洁白而又纯净,同时又是气势磅礴,充满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它翻腾滚动,冉冉升起,很快就淹没了竹林,淹没了小桥,淹没了弯弯的流水和远近村庄的轮廓,仿佛把昨日的污秽和血,战争的疮痍,全都抹去了,世界在一夜之间,又重新诞生了一次。
阿狗决定出去玩,找阿毛、找阿猡,他深信他们不会再嫌弃他,近来他们的友好态度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可是,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小马已经死了,他去找他们玩什么呢?
这个念头使他非常懊恼,他扭过头来,望着自家的大门。大门是崭新的,刚上过桐油,闪着锃亮的光泽。而那金黄的铜把手更亮,简直能照出人影——可以说,整个村子里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漂亮的大门了。可这么漂亮的大门上却极不雅观地画着一个黑色的乌龟。自从黄猫当上汉奸的那一天起,这只乌龟就出现了。开始,阿狗娘每天都用湿布把它抹去,然而这样一点用处也没有,第二天一早,这只难看的乌龟又神秘地出现了。黄猫虽然有权有势,却无法查清这只乌龟是谁画的,所以阿狗娘现在已经不高兴去擦它了,出来进去,当她望着它的时候,只是摇摇头,叹口气:“唉,作孽啊!”这是一句很深奥的话,阿狗一直不能理解娘指的是谁作孽,作了什么孽。事实上,阿狗娘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作孽的是画乌龟的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唉,谁让她是一个女人呢。
不过阿狗现在倒是渐渐地明白了,真正作孽的是东洋人,是帮东洋人做事的爹爹,难怪有人在门上画乌龟,难怪小朋友们不理他。当然,爹爹毕竟是爹爹,他不能没有爹爹。反正,爹爹已经回来了,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睡觉。他已经不用担心爹爹会死了。
奇怪的是,爹爹安然存在,使他在高兴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本来,每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睛,总是立刻跳起来,连衣服也不穿,就跑到爹爹睡的大床上去,一下子钻进爹爹的被窝。要是爹爹还没醒,他就用脚踩或者踢爹爹的头,好像这不是一个人的头而是一只皮球一样。爹爹从来不生气,还夸他力气大。可是今天,他从爹爹床边走过的时候,只是斜着眼望了一下,就匆匆地离开了。
门上的乌龟完全败坏了阿狗的兴致,他闷闷地吃过早饭,好容易捱到吃中饭,可吃过以后,又不晓得如何来打发这漫长的时光了。
做梦也没有想到,正当他无聊地坐在门槛上,一个人刮花纸时,外面走来一个人。这人高高的个子、黑黑的脸膛,一见阿狗就笑了,一笑,就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嘿嘿,阿狗,小狗子!”
阿狗抬头一望,乐得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个跟斗。原来来的人是他舅舅。
在阿狗所有的亲戚当中,他最喜欢的是这个舅舅。这是因为,舅舅每次来,总是给他带来许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像芝麻糖、螃蟹、莲蓬、菱角、泥猪、泥菩萨等等。值得说明的是,舅舅带来的吃食,都比平时爹爹买给他的要好。比如芝麻糖,爹爹从街上买来的是一块块方的、切成片的,而舅舅的芝麻糖则是圆的,像一根根小棍子,外面是芝麻,里面包着雪白的糖粉。舅舅说这叫“寸金糖”,听听,光这名字就很了不起。再比如螃蟹吧,这儿的螃蟹只有酒盅那么大,可舅舅的螃蟹则一只只大得像向日葵的小花盘,那蟹肉和蟹黄,又鲜、又嫩、又肥,本地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舅舅还告诉他,这叫“清水大闸蟹”。至于菱角,那就更稀奇了,有鲜绿色的,有深红色的,有两只角的,还有三只角的……自从东洋人打过来到现在,舅舅一直没来过。现在,阿狗欢欢喜喜地扑上前去,接过舅舅挟在手里的口袋翻腾起来。可是这一回,舅舅的口袋却是瘪瘪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阿狗不禁有点失望,但是不管怎么样,舅舅到来的喜悦毕竟压倒了一切。要知道,舅舅还会讲故事,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见闻;再有,舅舅的力气好大,轻轻一举,就能把阿狗举到半空中。因此,阿狗尖起嗓门,用快活得发颤的声音对着屋里叫起来:“姆妈,爹爹,舅舅来啦!”
但是爹爹并不像他那么高兴,黄猫非常冷淡地招呼了这个不速之客,就沉着脸,只管自己吸起香烟来。
像阿狗一样高兴的就只有阿狗娘了,看到多日不见的兄弟,她又想问爹娘的身体,又想打听老家的消息,竟不晓得先开口说什么好,所以也就索性一句话不说了,只是撩起衣襟擦眼角,然后,拿了几只鸡蛋,急急忙忙到灶间里烧点心去。舅舅也跟到灶下,唧唧咕咕地和自己的姐姐说起悄悄话来。舅舅一边说,阿狗娘一边抹眼泪。阿狗想喊舅舅出来玩,等得急死了。舅舅和妈妈说些什么,他没有听见,也不想听。在所有的人中间,他最烦妈妈说话,又唠叨,又平淡无奇。
舅舅在灶间吃了四个甜甜的水潽蛋,又吃了满满一大碗炒冷饭.这才抹抹嘴巴,走了出来。
阿狗这时发现,舅舅比以前老了许多,胡子老长,头发乱蓬蓬,眼睛里还布满了血丝。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由得出神地盯住了舅舅的脸——舅舅的脸颊本来总是鼓鼓的,尤其是当他给阿狗吹猪尿泡当气球玩的时候,更是鼓得像球一样饱满。可是现在,它陷下去了,颧骨高高地耸出来了。不过舅舅的兴致依然很高,他走出灶间,对阿狗扮了个鬼脸,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像往常一样,阿狗扑去就要抢,可是他越抢,舅舅就把那玩艺举得越高;阿狗急得跳脚,舅舅却笑嘻嘻地伸手摇了摇,顿时,“嘎嘎嘎”一阵脆响从舅舅的手上发出来。
原来是一把竹子削的“机关枪”——有枪管,有枪把,一摇,“嘎嘎嘎”直响,好像真的机枪一样。舅舅把阿狗逗够了,终于把这宝贝给了他。阿狗得了“机关枪”,乐得合不拢嘴,好像手脚没处放似的,一会对准树上的鸟窝,“嘎嘎嘎”摇一阵,一会又对准大门上的鸟龟,“嘎嘎嘎”摇一阵。他觉得这次舅舅带给他的礼物,比任何一种芝麻糖、大闸蟹,或者泥菩萨都要好。啊,舅舅,舅舅,他有一个世界上顶好顶好的舅舅。
这突然来到的兴奋使阿狗憋不住了。好像他那小小瘦弱的身躯装不下这么多的喜悦而要满涨出来一样,他想立刻跑出去,找村里的小朋友,把“机关枪”拿给他们看,“嘎嘎嘎”摇给他们听,当然,更重要的是告诉他们,这枪是舅舅送给他的,他的舅舅来了!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离开舅舅,他想听舅舅讲话——不是听舅舅和爹爹讲,也不是和妈妈讲,而是和他阿狗讲。在阿狗和舅舅单独的谈话中,总是有一种有趣的、引人入胜的东西紧紧地抓住他,使他一见到舅舅就好像脚下生了根一样,想走也走不开。
现在,就在出去和留在家里这不能兼顾的两件事中,他想了又想,最后决定还是先守着舅舅,因为舅舅不常来。不过,他可以拉舅舅到大门口来玩,这样要是有人恰巧路过的时候,他可以乘机炫耀一番。
于是,阿狗叫舅舅把自己抱到门口的一棵老榆树上去,两条腿夹着树叉,居高临下,而又高又壮的舅舅,却不得不仰起脑袋和这个小小的外甥说话。
“舅舅,你怎么好久不来了?”阿狗含笑地低下头去,望着舅舅。
“不能来呀。”舅舅说着,好像还叹了口气。
阿狗不理解舅舅的伤感,调皮地反问:“那么你现在怎么来了呢?”
舅舅眨眨眼睛:“是偷偷来的呀!”
“偷偷来?”阿狗乐了,“哈哈,舅舅这么大的人,还要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哈哈,我知道了,一定是外婆不许你来;要不,就是外公不许你来。我爹爹和妈妈也不许我到外面老远的地方去,可是我不怕他们。也许有一天,我也要偷偷溜出去的,就像舅舅一样。”
舅舅摇摇头:“小赤佬,你懂啥,舅舅这是迫不得已啊。东洋人到处设了卡子,不许通行,被捉住要杀头的。”
阿狗觉得怪扫兴的。本来,他还想叫舅舅带他到外婆家去玩——他一次也没去过呢。自从来了东洋人,家里越来越使他憋闷了。
看来,外婆家是去不成了,爹爹不会放他走,真的偷偷溜出去,他并没有这样的胆量。但是,他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向往,兴致勃勃地问:“你们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啊呀,好玩的地方,可数不清啦!”舅舅挤挤眼睛,作出一副夸张的表情。阿狗觉得,直到这时,舅舅才恢复了从前那个又快乐又年轻的模样儿。
“我们那儿有梅园,”舅舅说,“梅园,你懂吗?就是梅子树——望不到头的,全是梅树。梅树什么时候开花?就现在——寒冬腊月刚过,北风还在呼呼吹,大雪纷纷下,哈,梅花开了!那个香呀,能飘出几百里地。”
“几百里地?”阿狗觉得奇怪,下意识地吸起鼻子来,“那么,我们这里也能闻到啰,可是我……我怎么从来闻不到呢?”
舅舅朝他的小鼻子望了一眼:“瞧你,尽流鼻涕,鼻子聋了,还能闻到呀?”
阿狗感到委屈,他从来不流鼻涕,除非伤风。他想为自己辩白,舅舅又说:“当然,那得是大风天才行——只有风特别大的时候才会把香味吹散开来。这时候你要是站在风口里,脑子里想着梅花,使劲闻,才能闻到。”
阿狗这才心安了。因为凡是刮大风的日子,妈妈从来不许他出门,即使非出去不可,也要用厚厚的围巾把他的脖子、鼻子和嘴巴一齐围上,难怪他闻不到了。舅舅并没有骗他。但是他心里仍不满足,又问:“舅舅,有什么好吃的呢?”
“梅子也好吃呀!”舅舅说,“你忘了,那次我给你带来的白糖梅子,又酸、又脆、又甜?”
阿狗记起来了,使劲点点头,嘴里分泌出许多唾液。
舅舅笑眯眯地又说:“要是你不想吃酸的,那么还有甜的。再过几天,桃树就要开花了,到了夏天,那桃子呀,就跟小灯笼一样挂满了树;还有枇杷,唔,那黄澄澄的大枇杷,一个个比你的拳头还大呢。”
阿狗被舅舅说得口水直流,不由得又提醒道:“舅舅,你还没讲到湖呢。”
“是啊,湖!”舅舅一拍脑袋,劲道更足了,仿佛这才言归正传,转入正题似的。
“湖——”他微微眯起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最美妙的东西,“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就是湖。”
“湖像梅园一样大吗?”阿狗想起了舅舅用过的词。
“戆大,湖比十个梅园、一百个梅园还要大!”舅舅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气。
“真的?”阿狗伸伸舌头,狡黠地笑了。他就是要逗引舅舅讲湖。舅舅每回来,都要给他吹嘘一遍湖上的风光,再讲一通龙王、妖精、水怪的故事,这是他百听不厌的。
舅舅得意地笑了:“可不是!我们那里的湖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你望一眼,心里就像用水洗过一样舒服。哪像你们这儿的小河浜,七弯八拐,像迷魂阵一样。”
阿狗虽然在自己家里住腻了,可并不愿意舅舅小瞧自己的家乡,因此他噘起了嘴巴说:“到处是水有什么好,你们房子盖在哪儿呢?也盖在水上吗?”
“我们的房子盖在湖边上,”舅舅显得很自豪,“我们家开门出去就是湖,后门打开来是梅园,那梅花的香气飘到湖里,被水洗了一遍,变得又清爽又新鲜……啊呀!”
舅舅说到这里,喉节滚动了一下,好像咽下了一样什么最有滋味的东西。阿狗仿佛也馋了,他拍着手叫了起来:“舅舅,舅舅,快带我去呀!带我去看看湖,看看湖边的房子和梅园。”
舅舅听着阿狗的喊叫,先是一怔,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唉,现在去不成啦,房子被烧光了,人都逃到湖里啦!”
“逃到湖里?湖里怎么住人?不会淹死吗?”阿狗不解地问。
舅舅说:“喏,住在船上呀。”
“住在船上?”阿狗想起了自己村里的那种小船,不由得惊叫起来,“这么小的船,住在上面,在什么地方睡觉,在什么地方吃饭和拉屎呢?东洋人真坏!可是,东洋人为什么这样坏呢?”
“东洋人嘛,”舅舅想了想说,“他们住在东洋大海里,他们自己的地方又小、人又多,没饭吃了,所以到这里来抢我们的饭吃。”
“那他们自己不种田吗?”阿狗忍不住又问。
“他们懒,懂吗?”舅舅气呼呼地说,“所以他们专门做强盗。”
阿狗想了想,点点头:“是的,他们到这里也专门抢东西。”
不知为什么,阿狗一下子又变得闷闷的了。低垂的暮色像飘忽的黑纱一样,渐渐地从那遥远的天边合拢过来;一个朦朦胧胧的阴影,也罩在阿狗小小的心灵上。他想到了爹爹。唉,爹爹要是不给东洋人做事,那多么好呀。大家都说东洋人坏,连舅舅也说东洋人坏,可是爹爹……以后——不,等一会就去对爹爹说:“你不要帮东洋人做事了,连舅舅也说东洋人坏。”
不过,要是爹爹不肯听自己的话怎么办?那么就去对妈妈说!不,不行,爹爹只要一瞪眼,妈妈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气也不敢出,还是自己凶。可是,自己毕竟是小人呀,大人总归不会听小人的话。那怎么办呢?啊,对了,对了,舅舅!让舅舅帮自己一起说,爹爹就没办法了。想到这里,阿狗又有点高兴了:“舅舅,你今天不要走,明天也不走,好吗?”
想不到舅舅竟摇摇头,丧气地说:“不行啊,家里没粮吃,人都快饿死了。我是豁出命出来弄粮食的。”
“舅舅,我们家有粮食。”阿狗一听大声叫起来,“真的,有好多好多,我不骗你。”
舅舅望着阿狗,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粮食都埋在地下了,是我爹爹埋的。”阿狗说完,突然想起了爹爹有嘱咐。爹爹说过,埋粮食的事,啥人也不许讲;假使说出来,要用针戳嘴巴的。因此不由得心突突跳起来,可是再一想,爹爹说的“啥人”,大概不包括舅舅,对舅舅怎么不能讲呢?
这样想过以后,阿狗又起劲了。他从老榆树上爬下来,拉着舅舅的手,说:“舅舅,我晓得粮食埋在哪儿,我带你去挖。”
舅舅摆摆手,说:“等一等,你姆妈去跟你爹爹商量这事了,等他们商量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