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勇敢的阿狗不许杀马,爷爷乘机砍下了东洋人的脑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09:30:46

“大家听好啦:有鸡出鸡,有肉出肉,当——有好东西统统拿出来呀!当——”村子里,黄猫正敲着锣,尖声尖气地喊着——他本来还要喊要“花姑娘”的,可是今天大概是因为有了阿雪姐姐,就没有那么喊。

可恶的东洋人手里抓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缚在阿雪姐姐的辫梢上,好像牵一头羊似的牵着阿雪姐姐。

阿毛手里也牵着绳子,每用力拉一下,他就咬咬牙,骂一声:“杀千刀的!”阿猡在后面推,也“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畜生,还不跑!”

大概是听见了后面的骂声,东洋人似懂非懂,转过身来,用枪托敲着地面,嘴巴里呜哇乱叫,叫了一阵,突然不出声了,两只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阿毛身后的小马。黄猫也发觉了,连忙喝问:“牵马做啥?做啥?”

阿毛朝他翻了翻眼:“你要做啥?”

东洋人突然明白了,一下子喜出望外,连枪也倒过来拿了。他赶上去,一会儿摸摸马背,一会儿又拍拍阿毛和阿猡的脑袋,对他们翘起大拇指,说他们良心大大的好,然后又哇哇比划着,命令保长去杀马。

保长听说叫他杀马,吓得愣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因为他连头羊也没杀过。阿毛见了忙说:“叫我爷爷杀好了。”

正在这时,前面苦楝树旁边的柴门开了,爷爷从家里走了出来。

“太君,太君,就是他。”保长像得了救星似的,指着爷爷,点头哈腰地向矮个子东洋人说:“这老头子会杀马。”

“唉,作孽啊——”爷爷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么小的马……”

“少啰嗦!”保长又神气起来,两眼一瞪,冲着阿毛爷爷训斥道,“叫你杀马你就杀马!太君肚皮饿了,连人也要吃的,马有什么稀奇!”

爷爷摇摇头,叹口气,把马拉进屋去。

门又关上了。马、爷爷、阿雪姐姐、东洋人和保长,全都关在里面了。只有阿毛和阿猡像泥塑木雕一样,呆呆地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光秃秃的苦楝树上,一串串金黄色的籽实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那亮光好像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刺着他们的眼睛。阿毛别转脸去,突然发现,在前面不远的柴垛后面,露出了阿狗那张黄黄的小脸,他正呆呆地困惑地望着他们,两只眼睛全不见了往日那种滴溜乱转的灵活劲儿。

刹那间,阿毛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像油一样被烧着了。再看阿猡,只见他正在瞪眼、咬牙,胖脸憋得通红,却气得吐不出一个字来。是的,这个死阿狗、扫帚星,要不是他刚才乱喊,要不是他爸爸出卖,阿雪姐姐怎么会被抓去?小马怎么会遭毒手?哼,他们父子俩都没安好心!不,他们的心叫野狗吃掉了,叫狼叼跑了,叫蛆虫钻空了,像发黑的稻草一样烂掉了……阿毛搜肠刮肚,寻找一切最刻毒、最凶狠的咒骂,可是他觉得,没有一句话能真正表达他愤恨、痛苦的心情。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拣起一块土坷垃,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阿狗扔去。

阿狗掉头就逃,土块落空;阿毛却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子扑跌在地上。阿猡上来拉,“疼吗?疼吗?”他急得丝丝吸着气问。阿毛一把推开他,也闹不清摔痛了哪儿,挣扎着要自己爬起来,要追上阿狗,要撕他、咬他、骂他!可是腿像面条一样软,那支撑着身体的双臂在发抖。他侧耳细听,想听到从那关紧的茅屋里传出的声音。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也许,他们的木木还没有死,爷爷正在磨刀——但是他似乎并不希望这样,因为这就意味着木木的痛苦还没有结束。然而,也许木木已经死了,不出一声地在锋利的刀刃下结束了它像小妹妹一样的、刚刚开始的生命。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阵眩晕。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想哭。他绝望地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土,只见那扇关着的小门,一忽儿近,一忽儿远。突然,他看见阿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腾地踢开那扇门,一头冲了进去。

“快,快,阿狗跑到你家里去了,不晓得要做啥,我们也去看看吧!”阿猡在阿毛的耳边着急地说。   

阿毛清醒过来,抓着阿猡的手,一口气跑到家门口。他刚刚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就听见阿狗哇哇的响亮的哭声压倒了一切。不但是他和阿猡,就连屋子里的人,也仿佛因为这意外的、突如其来的哭声而愣住了。就在这时,阿狗一下子扑到小马跟前,伸手抱住了它的脖颈——就像阿毛刚才那样——紧紧地抱着,一面继续哇哇大哭。

黄猫急了,连忙去拉,可是根本拉不开;阿狗身子一扭,又抓住了那根缰绳,他抓得那样紧,以至那瘦伶伶的小身子好像是生在绳子上一样,谁碰他,他就咬谁的手,同时哭着喊道:“小马不许杀呀!小马不许杀呀!”

在开头的几分钟内,东洋人愣愣地站着没动,他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确实,在整个村子里从来没有一个小孩子敢这样在他面前撒泼,所以他一下子不能弄懂眼前这个小孩的哭闹,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终于弄明白了。他一步步走上前,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黄猫急白了脸,下死劲掰儿子的手,可是掰不开。东洋人拿起一根棍子比划着,嘴里发出野兽般呜呜的叫声。

黄猫一见,连忙弯下腰挡住东洋人,“啪啪”打了阿狗两记耳光:“你作死啊!”

阿狗并不晓得他父亲身后的动静,大概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吧,这一打,他像杀猪一样嚎得更凶了,一边嚎哭一边骂:“都是你!都是你,小马像小人一样,你要把它杀了,呜呜……你没良心,你是坏人,是汉奸,是黄猫,不,是黄狼,是顶顶坏的黄鼠狼!呜呜呜……”

黄猫的脸成了一张黄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往下滴着。他无望地继续用身子挡住东洋人的军棍,同时抖抖索索地掰着阿狗的手。可是阿狗却把整个身子都吊在绳子上,两只脚乱踢着。爷爷在一旁摇摇头:“唉,算了,算了。”说着,用刀在缰绳上一割。

绳子断了,马被拉开,阿狗跌坐在地上。黄猫连忙一把拖起儿子,抓着他的衣领,一下子拎到门口,朝外一掼,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现在阿毛、阿猡和阿狗,三个孩子都被关在门外了。阿狗仰面躺在地上,还是那么肆无忌惮地哭、骂。阿毛和阿猡,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用一种奇怪的、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阿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刚才那个舍身救马的勇敢的小人就是阿狗;然而,躺在地上哭骂的确确实实是阿狗。他想走过去轻轻地喊一声:“阿狗”,却有点儿羞涩;他极盼着阿狗从地上一跃而起,再冲进屋里去救下他心爱的木木,可是他又担心他真的会那样做——阿雪姐姐还没有救出来呀!

“看,他的手擦破皮了。”阿猡咽了口唾沫,悄悄地附在阿毛的耳边说。

阿毛点点头。阿猡又说:“流血了……”

阿毛一句话也没说。阿猡嘟嘟囔囔地说:“他是为了救我们的木木,对不对?喔,对……是的,是为了救我们的小马,我们的木木……”

阿毛突然走到了阿狗跟前,弯腰扶起了他:“阿狗,你的手痛么?”

阿狗似乎先是吃了一惊,哭声戛然而止,抬起一双红肿的泪眼,望着阿毛。但是他此刻在阿毛脸上看到的已不是往日的仇恨和憎恶。透过朦胧的泪雾,他看见阿毛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友善的光芒。他突然感到一种安慰,但是却又抑制不住地轻轻抽泣起来。阿猡来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哧”地从衣襟上扯下一根布条:“阿狗,把你的伤包起来。”阿狗一愣,但是紧接着,他又更加猛烈地抽泣了,两个小肩膀一抖一抖的。“你们,为、为什么要……要交出小马?”他断断续续地问。

阿毛望望阿猡,阿猡望望阿毛,然后,两个人都垂下了脑袋。

就在这时,“咴咴咴咴——”一阵凄惨尖利的马叫声从屋里传出——这是小马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叫声。三个孩子的脸刷地变了,他们一齐捂上了耳朵,“哇”地哭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又开了,爷爷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桶。

阿毛一看就明白了,爷爷是出来拎水泡马的。他不忍心去看,想躲开,可是又担心阿雪姐姐,不晓得金豹是打算怎样救阿雪姐姐的,也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意外,因此,他心事重重地朝屋门前走了两步,阿猡和阿狗紧紧跟着他。房门正好开着一条缝,屋里的东洋人见有人要来,手一挥哇哇地乱叫着就往外赶,等到定睛一看,发现站在门口的正是刚才送马的那两个孩子,竟嘿嘿笑了,生硬地叫着“小孩,小孩!”招呼他们进去看。

阿毛咬咬牙,心里想,进去就进去,等一歇救阿雪姐姐,说不定他们还能相帮一下呢。于是他拉开了门,带头朝里走去。

爷爷拎了水进来,泡好马后,挥起砍刀准备剁马肉。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件多么残酷可怕的事,但是对大人一一对这个嗜血成性的东洋人来说,却是非常有趣的。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剁成肉块,正是他心爱的一种游戏。因此他索性把枪靠在墙根上,伸长脑袋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手里牵着的那根捆绑阿雪的绳子,也早已扔给了黄猫。黄猫牵着阿雪——这个差使使得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气。

三个孩子眼睁睁地瞅着爷爷手里的砍刀——那把铮亮的、闪着银光的砍刀,真像李逵的板斧。突然,一个念头跳进阿毛的脑子:要是爷爷握着的真是李逵的板斧,那又怎么样呢?也许,爷爷也会像李逵那样,一刀把这个东洋人砍死。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爷爷开始剁马肉。东洋人一心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把脑袋凑得很近。爷爷警告地举起肉刀,朝外挥了挥,意思是这样危险,叫他让开点。可是东洋人却挥挥手,把站在身边的几个孩子撵得远远的;而自己,又把头往前伸了一点。爷爷一手举起肉刀,另一只手朝外拨了拨,那意思还是要他躲开,无奈他偏不躲,偏要往里凑,好像一只贪馋的鹅一样把脖子伸得老长,几乎要凑到爷爷的刀口下了。爷爷举起雪亮的大砍刀,“嗨”的一声,手起刀落——这一刀,就稍微偏了一点儿——没有砍到马头上,却正好砍到东洋人的头颅上去了。

东洋人的脑袋开了花,人像木桩一样倒在了地上。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以至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愣住了。金豹突然从里面的房间里冲出来,猛地扭住了黄猫的双臂。黄猫被扭得直哼哼,却是动弹不得。孩子们如梦初醒,叫着“姐姐,姐姐”,向阿雪身上扑去。还是阿毛伶俐,他迅速解下捆在阿雪身上的绳子,并把这根绳子拿给了金豹。于是金豹就用它把黄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门口突然涌来了许多人。像阿毛的爹娘,阿猡的爹娘,还有别的乡亲们,大家就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都聚集到这里来了。他们望着倒在血泊里的东洋人,都很激动,彼此愤愤地说着一些解气的话。就连一些个常年吃素、平时踩死一只蚂蚁也要念三遍佛的老婆婆,这次也非常大胆地看着这具死尸,甚至还嘟嘟哝哝地给爷爷出主意,要爷爷赶快把这个东洋人的胳膊、腿和身子一块块劈开,分开来埋——这样他的灵魂就合不起来,下辈子也不好做人了。

爷爷是赞同这个意见的,不过他现在还必须先做一件事,因此他指着保长问大家:“这只黄鼠狼拿他怎么办?”

马上有人吆喝:“也宰了他!”

立刻又有人响应:“对,宰了他趁汤——这棺材坏事做尽了。”   

阿毛和猡一起嚷起来:“坏坯子,杀掉,杀掉——为我们的小马报仇!”

这时的保长,真像偷鸡时被人捉住的黄鼠狼,索索发着抖,两只膝盖不停地打着弯,好像要下跪的样子,但是因为金豹把绳子捆得很紧,因此他实在跪不下去,只好磕磕巴巴地说:“各位爷叔、伯伯,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这也是没、没办法呀……阿狗,快、快跪下来,给公公、婆婆、爷叔伯伯、娘姨磕个头,求求大家,放了你爹爹……阿狗!跪呀,跪下来呀!”

阿狗尖尖的小脸蛋蜡黄蜡黄,他被吓傻了,站着一动不动,既不开口,也不下跪,只是任眼泪“叭嗒叭嗒”地一对对往下掉。

爷爷叹了口气,把脸转向黄猫:“好吧,今天就饶了你这条命。要是你今后再出卖我们怎么办?”

“不敢,不,不敢了。”这时的黄猫牙齿得得地响着,话也说不连贯了。

“还去报告吗?”爷爷又问。

“也不敢,不敢了。”

“那么,”爷爷思忖了一下说,“出去以后,你去对东洋人说,是游击队杀了这个矮子兵的。”

“听见没有?”金豹在背后把绳子一拉,“多半句话就这个下场!”

说完,他用脚踢踢死了的东洋人。

“不行不行!”这时又有人喊叫起来。

“对呀,狗改不了吃屎,黄鼠狼改不了偷鸡,”阿毛的爹爹气呼呼地指着黄猫说,“这种东西不是好货,放出去了还会干坏事,砍掉拉倒。”

阿毛爹这一说,人群中的喊杀声又响起来,阿毛和阿猡也起劲地喊着,唯恐爷爷真的放掉了黄猫。

这时金豹摆摆手,对大家说:“各位爷叔伯伯,这次就放他一回算了。但是有一条,今后东洋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叫他先回来讲;要是再有危害大伙的事,定不饶他!”说着,他走到墙根,把东洋人丢下的那杆枪拾起来,哗哗啦啦地捣鼓了一番,对准黄猫的脑袋,比划着说:“现在我们也有枪了,要是你下次再做坏事,我老远就把你崩了。”

现在的黄猫,除了像鸡啄米似地点头,连连称是以外,他还敢说什么呢?金豹替他松了绑,站在边上的阿狗也松了口气。不过阿毛和阿猡觉得太不解气,乘金豹在解绳子的时候,他们一人在黄猫的手上咬了一口。

黄猫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捂着手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阿狗见爹爹走了,不知道自己跟爹爹一道回去呢,还是留下来和伙伴们在一起。他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果然,阿毛和阿猡,都低着头,站在一堆被凌迟割碎的马肉跟前——此刻在他们饱含泪水的眼底,所呈现的无疑正是昔日木木的可爱的身姿。阿狗眨巴着眼,泪珠也一对一对地掉下来。这时阿雪姐姐走过来,对大家说:“东洋人已经死了,谁也不会要吃木木的肉,我们把木木埋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孩子们。阿毛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一个荒芜了的竹林里觅到一块方形的大石板。他跟阿猡两个商议了一下,觉得这块石板可以做木木的墓碑,虽然看起来它比真正的墓碑矮了一点,又胖了一点。阿毛用榔头和凿子做工具,在石板上凿出了歪歪斜斜的两个字“木木”——本来他想凿的是“木木的墓”,可是这“墓”字实在太难写了,要在石头上凿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阿猡从家里弄来一些妈妈染衣服用剩的染料,让阿毛用木棍绑上破布蘸着,在凿出来的印痕上描了又描,于是两个深蓝色的“木木”就在青灰的石板上显现了,看上去十分醒目。

一天夕阳将尽的时候,阿毛和阿猡“吭哧吭哧”地将石碑抬到村子北面的坟篱笆圈内——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土丘,下面埋着木木。紧靠木木的墓旁边,是营长和阿毛妹妹的墓。墓上都是光光的,除了一块小小的碑,别的什么也没有。阿毛打算在春天到来时,在妹妹的墓周围种儿株小桃树,在营长的墓前种些冬青树。因为现在天还很冷,种什么也不会活的。现在有了木木来陪伴妹妹,妹妹不会寂寞了。

在墓碑竖好的时候,阿雪姐姐拿来了一些纸钱,这是她抽空用草纸剪的。阿雪姐姐把纸钱在木木和阿毛妹妹,还有营长的坟前各放了一串,然后用火点着了。

在闪闪的火光中,黄色的纸钱焚化成灰,像黑蝴蝶一样环绕着三座矮矮的小坟飞起来了。阿猡望着,嘴里喃喃地说:“木木,木木,我们不能给你送好吃的了。你要是肚皮饿了,就自己拿这钱去买——你可以买油炸桧、买大饼、买烘山芋、买米花糖,买……”说到这里,他发现阿毛两只泪汪汪的眼睛在瞪着他。他忽然想到木木又不是小人,什么时候吃过油炸桧和米花糖呀?他怕阿毛说自己贪馋,赶紧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可阿毛不但一句也没怪他,还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木木,你到了阴间,一定要去找我妹妹。我妹妹可喜欢你了,她是为了你才……木木,好木木,你还记得我妹妹吗?那个小姑娘,梳着朝天辫子的小姑娘。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跑过来迎接你的小姑娘……可是妹妹被东洋人炸死了,你也……”

阿毛说到这里,泪水噎住了嗓子。他抽抽答答,却哭不出声来。坟篱笆圈内的一丛丛冬青、鸟不宿在晚风中索索发抖,那些绿苍苍的枝叶在夕照中发出异样的亮闪闪的光芒。阿雪姐姐的牙齿,用力咬着自己的辫梢。她的漆黑的大眼睛里,也开始一点点湿润起来。可是她并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她突然双膝一弯,跪到了这个矮矮的土丘跟前:“木木,木木,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让东洋人不得好死!让所有到这里来的东洋人,统统死光、死绝!”

阿毛、阿猡一见,也“扑通”跪了下来.恨恨地说:“让东洋人不得好死!”

说罢,似意犹未尽,阿毛咬咬牙齿,又说:“让黄猫也不得好死!”

阿猡一听忙跟着又说:“让黄猫也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黄昏的最后的亮光突然消失,夜幕像无数飞扬的纸钱灰烬一样纷纷落下,模糊了河岸、流水和远处的田畴。一阵阴惨的风吹来,阿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阿雪姐姐,你说,木木能听到我们的话吗?它真的能让……东洋人都死光吗?”

阿雪愣了一下,随即就昂起脑袋,坚定地说:“能,一定能!”说着,她指了指墓地周围的一排密密的冬青树:“你们看,看那树梢,那树梢上的叶子,不是在动吗?那是木木的灵魂飞过来了,它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阿毛和阿猡一听,马上屏息敛气,朝着那树梢上的叶子看去。

似乎被他们焦灼的期盼所感动,那几株树,竟真的飒飒晃动起来——先是叶子微微摇颤,接着整个树干都急速地抖动起来了——一团小小的黑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两个孩子惊得透不过气来:“木木,木木……”

小小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们:尖尖的下颊,一张惨白的小脸。原来是阿狗!

阿毛和阿猡同时向阿狗伸出手去。阿狗腿一软,也在两个小伙伴的中间跪下了:“东洋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稚嫩的嗓音,齐齐地喊出了他们心底的仇恨。这由仇恨而衍生的诅咒,在这黑黝黝的半岛上,阴森森的坟篱笆圈里,没有群星闪烁的天空下,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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