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初衷

作者:史荣东    更新时间:2023-12-07 10:50:57

我与她,相识了二十七年,然而,二十七年前,相见的—幕,如同昨天,闪烁在目。二十七年来,她像我的影子,时时缠绕着自己,虽然,二十七年生活并不寻常,生活的风帆,曾有着恶浪与险滩,但她,始终是二十七年前,一见钟情的她。

第一次见面,在一九六七年底,从西伯利亚涌来的寒流,使上海成了另一个世界,江上“呼呼”的是风,路上“呼呼”的也是风,就连我俩初次相逢的,五、六个平方陋室也是透进了“呼呼”风声。我虽然,穿了一件海军呢藏蓝色的两用衫,仍抵不住,袭来的寒风,有些瑟瑟颤抖。她来了,骤然使室内空气一热,顿时,我像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寒冷的封姨,不知驱逐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留着,当时时尚的菊花头,青丝像一朵绽开的绿荷:红扑扑的脸,泛着春霞;一双诱人,又大又明的眸子,清澈得像一潭秋月;闪烁着羞怯红晕,青春的芳姿,灵动妩媚;她长长的黛眉,系着春水与远山;衣衫上翠竹,洋溢着青春的婀娜。

“你冷不?”我提起水壶,冲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问道。

“还好。”她低声道。

“父母亲身体可好?”我又问道。

“还好。”

“你们厂里,文化大革命搞得怎么样?”我无话找话说道。

“还好。”她怯生生,偷瞧我一眼说道。

屋内静寂了,我们的话也冻结了,我搓着手,一时寻找不到话头,只有,炉上的水,冒着热气。

“吱”门推开了一条缝,伸进了,扎着丫叉辫子的小脑袋,她,大眼机灵一转,看了一眼,“吱溜”缩回了头。

“她是你妹妹?”我连忙抓住了话头。

她点点头,脉脉含羞,莞尔一笑,秀瞳里,溢出了春澜。

  临了,我们走出陋室,她乘人不注意,站到我身边,悄悄地,与我比了比身高,我顿时凉了半截,心中明白,她怕我没有她高。

  第一次约会,是捉摸不定的。我听介绍人说,她喜欢吃鱼。我在黄兴路车站等她,她下早班来了,推却不过我的殷勤,随我进了饭店,点了两碗熏鱼面。看她吃面的神态,弄不清,她是高兴,还是勉强。看了一场新闻纪录片后,她说,家中有事要走了,我征求她看法,她淡淡说:“去问介绍人。”我一愣,这是“拜拜”信号。未敢提,第二次约会。

  听介绍人说,她从未淡过男朋友,对于情窦未开的姑娘来说,这句话,难以揣测。上车了,她特意地,为我买了一张车票,还把车票递给我。我又惊又喜,是希望,还是失望?说不清,道不明!在她即将下车时,突然,递过了一张照片,回眸灿烂一笑下车了。我一看照片上人,顿时,血沸腾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嘿嘿,柳暗花明又村!”

  那是,天寒地冻的早晨,杨浦公园寒意怆怆,寥寥无人。我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军装,一双部队穿的“老棉鞋”,俨然像个,不打折扣的“土八路”。寒风中立很久,不见她来,心中忐忑起来,平心而论,我是配不上她的,无论人的长像,还是家庭经济条件。猜不透,在她递过片的一瞬,是出于冲动,还是在于失策?似乎,连我也不敢相信,我与她,会有一见钟情的故事?我不敢想入非非,厄洛斯箭射中了我。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正感到希望渺茫,回身准备上车时,蓦然间,她出现在眼前……

  后来,才知道她是准时赴约的,只是,我那一副“土八路”的德性,尤其是讨人嫌的“老棉鞋”,使她徘徊,举跼难定。因为,上海从未见过,这个样子参加约会的。

  第一次,把我介绍给她的小姊妹,也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不用问,这是对我进行一场“实战”考验,过不了这个关,就进不了,通向情感升华的桥,只能望人兴叹。

  南翔古漪园,新春绽绿,一片盎然。春花,在蒙蒙细雨中更加娇媚,窈窕可人。小姊妹桃英,带来了男友,我与那位大学生相比,可谓是相形见绌了,而我不甘心,未上阵就败了下来,于是,摆出一副潇洒自如的样子,想留给他们“洒脱的印象”,然而,一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苏北话。这在有些上海人眼中是没面子的,在风流倜傥的大学生面前,更是大失风光的。幸亏,小姊妹善解人意,未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加以一一评点。不一会儿,他俩走了。细雨,像梭子似的织着雨网,花草树叶,都织在浓浓密密的迷茫中了,我与她,跑进亭中避雨,低头欣赏,池中的红鱼,一对红鱼不时,在水中摇动长长的尾巴,嬉戏地游来游去,煞是逗人可爱。猛一回头,只见亭中一对俊男倩女,紧紧搂在一起,热吻着。我也心猿意马起来,也想来个东施效颦。她用冷冷目光制止了我,秋波一动,指着亭外说:“你看,鸟都惊走了。”

  我抬头望去,从曲径通幽处,走出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把亭中那对情侣,严声厉色地训一顿还不算,还押着他们到公园办公室去。因为,那是“文革”年代,这样做是有伤风化的。我真的捏了一把汗,庆幸刚才未那个,否则……她淡淡一笑,宛如一弦弯月,清澈而飘远。

  记得我,第一次在她厂里,见到她是火热的夏天,我到她厂里装运羊毛衫,头上顶着破草帽,身上的工作服,东挂一块,西挂一块,一块又脏又破的搭肩布搭在肩上.从老远的仓库,汗流浃背,把一箱箱羊毛衫走着跳板往车上背。这时,我真的怕遇见她,可偏偏却遇上了她。她款款落落地走来了,窈窕而绰约。她见我,浅浅一笑地点了点头。与她一同上中班的同事,有人认识我,一下子炸开了银瓶,“叽叽喳喳”地嚷开了:

“啊,原来是装卸工?”

“多可惜哪,这么漂亮的人,怎会……”

“唉!”我心怦怦直跳,脸红到耳根,偷偷地瞧她一眼,而她,泰然自若,朝我笑了笑,转身走了。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会看中我?她窃窃一笑说:“还不是阿爹呗,人家介绍大学生不要,海员不要,技术员不要,不知怎么的,竟看上了一个又土又穷的装卸工,天晓得,不知看中你哪一点!”

这话不假,要不是泰山大人偏爱,恐怕难成连理。泰山大人,他一进我家,见了墙上挂着“五好战士”、“五好职工”、“青年突击手”、“学雷锋标兵”奖状,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哪个睬你——”这是她常讲的口头语,我知道,这句话蕴藏着几多深情。记得有次约会,我说我不配你,她娇滴滴地说:“哪个睬你——”

有一年端午节,兄长烧了一桌子菜,等她来吃饭,她一只电话说不来了,我听了,一下子来了火,把话筒一扔说:“不来就算!”谁知不到一个小时,她款款落落拎着礼来了。我自知刚才不是,赔礼道:“刚才,刚才……”

“哪个睬你——”她脸一别,娇嗔道。

厂里缺煤锅炉不能烧,工人也开不了工。她听说,厂里派人到淮北煤矿挖煤,她积极报名到淮北挖煤。我听了大吃一惊,说:“身背一筐筐煤,从坑道里滴着汗水背出,这哪是豆蔻年华少女能做的事?”她却不在乎地说:“青年人嘛,应当在艰难中磨砺自己,挖煤是磨砺自己的难得好机会。我写一首《杏花天》的词给她,当她念到:“今日执手君去也,不知花开花落?杏子太青,酸了黄莺,枝头脚难着”时,她“咯咯”大笑道:“酸醋坛子,当心我飞了——哪个睬你!”

  结婚时花了很多钱不算,还买了一间房子给母亲安身,袋中已是空空如洗了。第一件大事——回门,那回门四样礼钱从哪来,犯了难。她大大方方,拿出压箱底钱一百钱给我,我如获救兵。在当时,一百块钱是个不小的数字,甚至可以买一间小房子呢!我幽默地躬身到底说:“谢娘子,救鄙人于水火之中也!”

“哪个睬你——”她娇滴滴地笑着说。

  爱情的航船,也会碰到狂浪暗流。我们的爱情的航船,差一点也被浊涛吞没,发生的事,是女人忌讳的事。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临各自飞”,然她却波澜不惊,面对风波,面对我的歉意,她却坦然一笑说:“哪个睬你——”

  在我艰难之时,她奉献,是炽热、真挚、莹晶心扉,我写了一首小诗给她:“她似一泓泉水/默默地/涌着莹晶的心胸//当杜鹃/映红了心坎/沸腾起/炽热的真挚/留下的/却是嫣然的笑瞳”。

  结婚二十周年,是值得纪念的“银婚”日子,我为了表示一点心意,把“私房钱”都拿出来,说潇潇洒洒,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我谈了一天的方案:先坐轿车,后上戏院看戏,再上馆子吃饭,最后,到大商店买个名牌衣裳作为纪念。可她,一出门就变了卦,当我伸手拦车时,她说:“坐一次轿车,要花去几天的菜钱,不值。”“唉!”只好与她去轧公共汽车了。到了大世界,我见看戏的包厢不错,准备买票,又被她拦住了,她说:“这么多的钱,一家几口人一、二个星期都用不光,犯不着。”到了新粤饭店,正是吃中饭的辰光,我说:“广东菜,从未吃过,今天开开荤,尝尝新好不?”她看了菜单,连忙拉我出来说:“你疯了,一顿菜呀,超过了一个月的菜钱!”我说:“一切我全包,钱不是问题,只要你开心。”她又说:“你的钱不是家中钱?乱花乱用我不会开心!”说罢,她拉我去吃南翔小笼包子去了,最后,在朋街商店买了一件长大衣,了却心愿。

  由于单位不景气,她离开了工作岗位。在经济压力下,她一个人走南闯北,去闯荡江湖,她到过湖州、吴江、开封,还准备到南非打工。这次,她去开封打工去了。她走了,少了她的“嘀咕”,灯下的我,笔却冻结了,再也写不出东西来。我无聊地走到杨浦公园——曾经第一次在公园约会的地方。我在湖边,踽踽而行,眼前晃动的是她初识,她的俏丽,她的温存,她的勃发,她的炽热,她的勤劳,她的抗争,她的唠叨。一轮明月升在湖上,我眺望皎洁明月,多么期望月光化成一把琴弦,把我的思念之曲,飘拂到远方亲人的心上。

一九九六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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