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手 

作者:史荣东    更新时间:2023-12-07 10:38:14

虽说人人都有一双手,然而,弟弟的手粗大有力,特别引人注目。

  解放前父亲早亡,扔下了一个寡妇七个子女,母亲靠做小生意营,其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一家人常常靠拾菜皮掺合豆渣熬成稀汤充饥,有时稀汤内加把米,就算是上好的佳肴了。弟弟往往在未等开锅时,“霸道”地用细小的手捂住了锅盖,生怕把锅中好的盛去。母亲太偏心了,每一开锅先捞干的给弟弟先吃,剩下的稀汤才你一勺他一勺分给哥哥姐姐们。那时,我恨弟弟太“横行霸道”了,真想抓过弟弟的手,想狠狠地抽他几下。后来渐渐长大,觉得弟弟“横行霸道”非常可爱,他的“横行霸道”因为家境太穷,毕竟弟弟那时才四、五岁的孩子哪!然而,弟弟用手捂住锅盖的一幕,却历历在目,刀刻斧凿地刻地在我心头。

  一九六三年冬天,一张母亲病重的电报,把我从部队火急火燎地召回。跨进门见母亲躺在床上呻吟,夜深了仍不见弟弟回家。我久久难眠,心想,母亲病这么重,他撇下母亲不顾,真不可思议!午夜时分,门推开了,我一怔:弟弟满身泥水,像个“泥溏葫芦”似出现眼前。他惊喜地说:“哥,你回啦?这几天母亲就靠你了!”之后,弟弟伸出粗壮的手,端过饭菜不管是冷是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饭后没唠上几句话——他头一仰打起呼噜来了。我真納闷,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呢?母亲看出我的心思,她呻吟说:“你弟弟太懂事了,你参军后家庭经济很困难,他十五岁放弃读中学机会,虚报一岁参加了工作,进了自来水公司当了管道维修工,挑起家庭的重担。管道维修工工作是辛苦的,哪怕天寒地冻,只要水管爆裂,不管水里泥里他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修是没日没夜……”

  我正在掂量母亲的话时,弟弟身一翻露出了又红又肿的大手。我又是一怔,人颤抖了,弟弟手怎么肿成这个样子,冻疮连成一片!我难过地把他那又红又肿的手插入自己怀中焐了起。眼眶内转动忏悔的泪水……第二天一早,我买好了大饼、油条、豆浆等他起来吃。鸡一叫,他骨碌翻身下床,撸了撸乱蓬蓬的头发,笑了笑说:“哥,你真好。”说罢他头一仰,一碗豆浆落肚,顺手拿着大饼油条匆匆走了。我望着弟弟下楼的影子,涌动起对弟弟怜爱之情。

  过了两年,我退伍回到了上海,分配进运输公司当装卸工。装卸工工作用老工人话讲,是吃人饭使牛劲的工作。那时没有机械设备,三百公斤物件要用人工背,肩膀扛,有时,两个人一前一后,用扛棒扛着沉重物件走长长的跳板。不少老工人,由于长年累月的磨炼,扛扛棒的肩膀被磨出凸起很高的老茧,双肩一边高一边低相差好几公分。尤其是装运烧碱粉时,烧碱粉袋子在肩上一掀就卷去一层油皮,一天下来肩膀又红又肿,辣乎乎地碰碰也疼,摸摸也痛。下班回家连路也走不动,吃起饭来拿着筷子也颤抖。

和我一起分配到运输公司当装卸工的退伍军人,紛紛“撤退”“转移”了,要求离开装卸工作。我也动摇起来,也想去寻找人生新的闪光点。夜深了,我想与弟弟谈谈自己苦恼与打算,听听他的看法。好久,好久,弟弟回来了,他一进门兴高采烈地说“今晚成绩很大,捉了五只‘漏老鼠’”。

“捉了五只‘漏老鼠’?”我困惑地问。

“‘漏老鼠’?就是埋在地下水管漏水点,我们自来水行业行话称‘漏老鼠’呀,只有在更深人静时,用筒子贴在地面上仔细地听,才能听到埋在地下水管漏水点。”弟弟笑了笑说。

“算不算加班?”我问道。

“算什么加班,青年人学习雷锋不计报酬。”

“好像不是你的分内事?”

“分内事要干好,分外事也得抢着去做,青年人嘛,做一行,就爱一行,干一行,就干好一行,多学点就有了为人民服务的本钱。要用我的这双手,使青春的图画绘得更有意义,为上海供应更好的自来水!”弟弟爽朗地说。

“啊?”我刷地一下脸红了起来,心怦怦直跳。

弟弟睡着了,我望着弟弟粗大的手震撼了,心潮难以平静。弟弟这双手太苍老了,满手老茧几乎连成一片,这与他风华正茂的二十岁人手是极不相称的,正是他极不相称的手,闪烁着青春光华。而我,面对艰难退畏不前,首先考虑“撤退”“转移”,我,太……

“五·四”青年节是青年人盛大的节日,我们弟兄俩双双被命名为“青年突击手”的光荣称号。在授奖大会上,我非常激动,感谢弟弟无声榜样,是他那双手布满老茧的手,给我见难而进的动力,做一行,就爱一行,干一行,就干好一行,为人民服务的力量!

  弟弟凭着一双老茧的手,从管道维修工、抄表员、站长、主任、所长,升到主管全市自来水业务总经理。对此,我心头常涌动疑云:一个小学毕业文化水平的人,一双老茧连成一片的手,能把握起全市人与全市工厂、事业单位吃水、供水的大权?生怕他出了什么差错,影响全市吃水供水,给政府带来不良影响与重大的损失。

  为此,我从多方面了解。据他们同事说,弟弟对于工作犹如一个优秀演员,进入“角色”非把“戏”演得出神化入不可。他指挥全市自来水重大工程,几乎每个管道接口他都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用他们工人话说,弟弟是实干起家的,有着丰富的各方面经验。话虽这么说,但我心仍像一根竹竿打不到底,常从各个侧面挥篙试水深。

  一次,我跟踪到密云路工地,只见弟弟钻进大半人高的水管内与几个人交谈什么。我打听说:“听说你们主任只有小学文化,是个管道维修工出身,他能懂得排管?”那人笑吟吟说:“我们主任实践经验可丰富呢,工程中什么疑难杂症,一经他手就能迎刃而解,我这个技术员要好好向他学习,你看他正与市内著名工程师在研究解决新的难题呢?师傅,你别小瞧他呀。”听后,我不以为然地想,也许他知道我是他顶头上司的亲戚,常言道,“不怕官,只怕管”,那有当着亲戚的面讲他们领导的坏话?

  我与弟弟关系十分密切,然而却来往不多。有时上门看望他,在门外等了几个小时不见人影,因为他工作太忙了,约好时间会面而常常爽约。春节是我们兄弟团聚的日子——在他家吃饭。一个电话来了,主人匆匆走了,扔下客人好不自在。弟媳埋怨说:“电话就是命令,连我住院开刀,他没好好地陪我几天!市领导对他非常信任,常调他去指挥市里市政重大工程,一头栽进去就没家。”弟媳还说,“华山路工程复杂,地下有电缆、下水道、煤气管道纵横交错。他去了连传呼机都关了,十天半月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人影子在哪里。他当时肝炎复发,用一只手顶住肝脏,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指挥工程,真是不要命啦!他们党委书记来了,我发了不少牢骚呢?”

  弟弟的工作不是一帆风顺的,几十年的风霜,炼就了他那双手既能握铁锹又能握“印把子”的独特风格。他五出六进沪东所就有着传奇的色彩,上了兢兢业业;下了还是兢兢业业,用他粗大有力的手去编织人生的风云。有一年大冬天,四平路水管爆裂,很多人家都进了水,弟弟也被“请”到“令人生畏”地方去。后来,经过专家们分析,是水管老化引起的,才免了干系。弟弟对此把这次水管爆裂,作为警钟,常鸣于耳。

  当然,我也听到有人说弟弟不是的地方,一位工人说他六亲不认,他不过弄些小外快,拿点小费什么的,弟弟敲台子怒斥道:“谁毁‘上水’牌子,我就敲他饭碗!”扣了他奖金不算,还大会上点我的名,叫我不好做人!现在呀,谁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听了这位工人话,知道弟弟还是弟弟,现在有的人不就是缺少这点么?

  由于弟弟努力,他一连几次评上了上海市市政建设功臣、廉洁奉公干部,还当选了人民代表。古人云:“威武不能不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在改革开放年代,能做到这点是非常不易的事,“富贵不能淫”对当权者来说似乎是个严峻的考验。改革开放中造就一个人容易,毁掉一个人也容易,关键是过不了“钱权交易”这一关。

  弟弟的工作,用他们工人话讲是“自来水市长”,这句话乍听有些夸大其词,细一想也不无道理。他的工作,他的职责的确关系到保障全市的吃水、用水。弟弟的手中权力虽不能呼风唤雨,但他有工厂、工地、新建公房接管用水权、工程招标权、工人施用权、工人分配等权。他是个职位不高权力不小的实权派。

  随着地位的变化,弟弟派头也大了起来,他西装革履,成了手拿“大哥大”的“大腕”式人物了。手上老茧也渐渐地退去了,我非常担心他的手变成另一种手,变得很长很长,不该拿的也去拿的手了。他们单位一位同志说,“你弟弟如果想捞的话,十万,二十万早有了。”我听了如负重铅,万一弟弟一念之差变成另一种人,因此,我注意弟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弟弟是有发财机会的,也有人利用钱来化合他的。有一次,包工头来了,送上金项链发誓说:“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出卖朋友不是人!”弟弟说:“还有天知地知呢?我不能用你的金链条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被你牵着走。”

  又一个“大款”来了,挟着厚厚的一刀刀人民币。他说:“这是劳务费,够朋友请收下,我呀,最讲的是义气,决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弟弟说:“你的钱是鱼饵,你的‘义气’是钓竿,我不是你钩上的鱼。劳务费要交交到单位里去,我开收据。”

  有一位自称老工人的人,叩开母亲家门。他说,平时弟弟对他家帮助很多,这一点点东西是孝敬你老人家的。母亲知道弟弟脾气,怎么也不肯收,那人说罢,放下东西走了。母亲对送来东西不敢吃,半个月过去了,弟弟来了拆开一看,是早已发了霉的蛋糕,他买了一盒送了回去。

  弟弟装修房子,负责装修房子朋友说:“主任事,一切好办。”弟弟说:“私事公办,一切费用都要发票俱全,否则,就是不够朋友。”在付装修费时,弟弟夫妇双双上门向我借2000元,一直到三年后才还我。组织上考虑要分他三室一厅,女儿结婚就不用愁了。弟弟说:“女儿房子要靠自己奋斗,不能为她创造太舒适的条件,用她的双手去创造一切。”

  母亲病重了,每天24小时不能离人。我们七个子女轮班转。我知道弟弟工作忙,离不开,主动提出凡是轮到他的班由我来顶。母亲去世了,弟弟每天照常上班,在上班路上,他把黑纱往包中一塞工作了。乡下舅舅知道后,发起吼起来:“什么大不了的官,连亲娘都不要啦,你二舅去世时,当地政府洋鼓洋号为他送葬哩!”弟弟说:“二舅是老革命,对国家有贡献,我母亲是一般老百姓,不能比。”后来,在办理母亲火化手续时,被弟弟单位党委书记看到,强行放他丧假,叫他回家守灵尽孝,处理丧事,从而才平息了甥舅的矛盾。

  我问弟弟:“母亲的丧事为什么要瞒人?”

  弟弟说:“让人知道了,就有还不清的人情债。”

“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弟媳被弟弟称为“纪委出来的人”,每逢弟弟拿回东西,弟媳总要盘查一番,生怕他拿回了不该拿的而伸手拿了。

  她说:“不贪才能家庭幸福美满,不贪才能平平安安。”

  有人送微波炉来了,她顶了回去。她女儿过生日,有人送1000元扭头就走,弟弟与弟媳连夜还了过去。

  我单位效益不好,有时还拿最低工资,女儿待岗了,儿子要分配工作,二姨提要弟弟帮帮忙,我说,我们有困难要自己努力,不能因为我给他带来不便。我从未向弟弟开过口,帮我解决困难,生怕给弟弟带来难度。

  人是最难战胜自己的。我企盼弟弟的手,在创造新的业绩时,更能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

一九九五年冬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